时间:2024-05-20
黄宁
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历程只有短短几十年,却涌现出了众多的名家名篇。
从古奥刻板的格律诗到自由书写的现代白话诗,文人想要实现“我口写我手”的转变显然是有相当难度的。首先需要重新构建一种有别于文言的现代语言系统(包括语言系统和语法系统)。向民间和欧洲学习是当时可见的两条路径,大师们以蹒跚却坚定的步伐迅速找准了行走的节奏,树立了现代诗的写作规范和模式,这种探索与构建的痕迹是清晰而令人感动的。
胡适是“第一个白话诗人”,他的《尝试集》是“沟通新旧两个艺术时代的桥梁”。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胡适的诗歌水平不甚高,但从中可以看出他一点一滴的摸索与进步。他提出主张,不断实验,并自觉矫正。
鉴于中国注重“诗教”的传统,胡适把白话新诗运动作为文学革命的先遣队,“决心要用白话来征服诗的壁垒,这不但是试验白话诗是否可能,这就是要证明白话可以做中国文学的一切门类的唯一工具”。胡适借用欧洲国语文学运动成功的经验,认为“历史上的‘文学革命’全是文学工具的革命”,各国如没有活语言作新工具,则欧洲近代文学不可能勃兴,由此鲜明地提出要解构拘泥格律以致“言之无物”的古文,认为新诗要成功,在语言上“诗须废律”,在内容上需“言之有物”。
首先是语言方面。胡适提倡废除格律,写散文化的诗歌,唯此才能表达复杂的现代思想、传播现代知识。唯有废除语言形式上的桎梏,才能“从传统风花雪月的诗美空间转向对‘现实经验’的包容,以散文化的分析、逻辑性因素瓦解‘意象展示’的审美呈现,以表达复杂曲折的现代经验”。 白话语言不但要在语言上实现现代化,在形式上实现诗体自由,也要在精神与审美层面实现自由。
胡适广为人知也饱受诟病的《蝴蝶》便是这种理论的实践: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纯用口语,“也无心上天”一句明显是散文句式。整体句式整齐,偶句押韵,依然保留着古诗的韵律,但无甚意趣。《湖上》明显有进步:一是语言更加现代,不再追求每行字数相等。二是音韵和节奏感较之前的诗歌更和谐,矫正了《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之类散漫不葺的写法。三是运用对比、反复等手法,多了一些意境。完全散文化的写法显然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心理,也不是新诗需要的写作范式。
胡适比较成熟的一首诗是颇类似于民谣的《希望》,“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这首的风格清新旖旎,语言浅白,音调婉转,情思闲雅,很有江南小调的清雅,给现代诗歌创作提供了一个比较成功的范例,也指明了写作的一条路径。中国诗歌发展历程一向如此,当文人诗走入绝境的时候,便会向民间诗歌学习。在这一点上,胡适改变了当时的人或“全盘西化”或“食洋不化”的倾向,启发了后来的诗人。
其次是内容方面。胡适强调写诗要“言之有物”。此 “言”指的是作为媒介、工具的语言之“言”, “物”指“情与思”,即情感和思想。
白话诗最初向西方诗歌学习,在手法上一是采用“白描”手法,倾向于客观写实。二是采用比喻象征,倾向于“托物寄兴”的现代主义。
“白描”类似于诗经中的赋,以客观描写为要,最典型的如俞平伯先生的《冬夜之公园》,画面感强、有着西方油画一般的冷凝色调和立体感,但没有鲜明的“情与死”,并不符合中国人读诗的期待。胡适的《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也属此类。在传统诗歌写作中,“赋”历来是和“比、兴”交融使用,单独用赋的情况很少,因为中国古代诗歌以抒情为正统,讲究情景交融,景物描写只是抒情的基础。王维的山水诗应该是中国古体诗运用“白描”的最高境界,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中还有禅意和音乐汩汩流淌,表现诗人在山水中隐居的自在惬意。如果纯粹写景物,全无情致,是不够纯熟与优美的,会受到评论界的否定与批评。谢灵运的诗歌如果除掉后面谈玄理的尾巴,便是纯白描的山水诗,历代评论家多诟病其过度着力于客观的“模山范水”,极少见出作者的主观感情,往往以“寡情”讥之。如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批评当时文坛“酷不人情”之弊便是源自谢灵运。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也说“(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周珽说,“咏物之诗,妙在别入外意,而不失摹写之巧。”中国诗歌的传统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为标准的,哪怕是歌咏生物的诗歌都要遵循这一原则,纯粹的白描是没有生命力的工匠之作,恰如屏风上的雕刻堆砌。这个意思在《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里有清楚的表述:
咏物诗纯用兴最好,纯用比亦最好,独有纯用赋却不好……徒赋一物,则是画工金碧屏障,(令)人不悲不喜,然则不如无作。
同样是白描,唐宋诗则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我们拿这首新诗和更接近现代诗的元曲《天净沙·秋思》作对比,立显高下。《秋思》纯用白描手法绘出了一幅“斜阳日暮羁旅愁人”的图景,但句句含情,每个词语都兼具极强的构图能力和抒情色彩,可以说是极容易煽动人的情思。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白描,也是诗歌写作的经典范式。新诗显然远未达到,并且暂时背离了这一原则。
“托物寄兴”的传统其实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是个常见的写法,从屈原的《橘赋》开始,各时期的小赋便频繁使用这种技法,并且愈见成熟。比如东汉末年辞赋家祢衡所做《鹦鹉赋》,前两段描绘了鹦鹉的色泽、聪慧和高情,后三段则表现自身身不由己的哀怨和无以为乐的悒闷。结构精巧,语言清丽,托情微妙,为后世咏物诗的蓝本。到诗歌高度发达的唐代,咏物诗已经成为众多诗歌流派中成熟的一支。杜甫、白居易、罗隐等名家皆有鹦鹉诗,或怜惜其被困金笼,或嘲咏其因学舌多言而招惹是非,皆有所指。这些托物寄兴的诗歌,因为寄寓深广,超出了纯粹的对物的“说明”而具有了更大意义。这是中国诗歌写作的第二个经典范式。
不特歌咏禽鸟的诗,其他如歌咏梅兰竹菊的诗歌,历代不绝,把动植物的自然本性和人的社会特性相对应,就具有了象征意义。无论是哪一种,在胡适作为开荒牛进行创作的时候,都还没能做的很好。在《梦与诗》里胡适依然延续使用了白描的手法,并辅以反复、对比等修辞,注入了更加贴近现实的情感,即所谓现代人的现代情感,发出了“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这样颇具哲理的句子來。我们有理由相信,卞之琳在《断章》里关于“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样令人折服的诗意理趣受此滋养颇深。胡适在现代诗歌史上有“抛砖引玉”之功。他不仅是抛了个砖令人听到响声,而且用自己的声望学识以及牺牲声望学识铺砌了一段小径,这条小径从芜杂不葺的荒野通向开满玫瑰的田园,然后是碧波荡漾的湖泊,或者辽阔无极的蓝天。
刘半农的贡献首先是用现代语言构建古典意象。《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刘半农1920年在伦敦时写的一首白话诗,1926年赵元任将此诗谱曲,立即在青年知识分子中广泛流行。刘、赵皆是语言学家,在语音学方面有深厚造诣。其中刘半农不仅在语音学方面有很高成就,专注于对汉语四声的研究,还是诗人、翻译家,对于中西方诗歌都有广泛涉猎和独特领悟。他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一问世便具备了现代诗歌成熟的范式和结构特点:用现代语言构建了一组颇具古典美的意象群,语言优美,音韵和谐婉转,令人赞叹。
首先是运用“微云、微风、银夜、落花”等优美的词语营造了梦幻色彩的浪漫情境,又使用“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这样具有动态美的描写来模拟心情,十分动人。其中“夕阳、晚霞、落花流水、沉鱼(落雁)、银夜”等意象群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这样的句子既大胆热烈,又有中国式的典雅含蓄,极具感染力,又利于接受传播。虽是现代诗,却合乎中国传统的声韵之美。在布局上将《诗经》以降古体诗重章迭唱的结构体式灵活改造成排比段,成为既能自由书写又结构俨然的白话诗体,也成为现代歌曲创作的经典样式。有了音韵和形式的助力,纷纭变化的意象群如颗颗珍珠被巧妙地贯穿起来,成为一顶精巧的后冠,美轮美奂。
刘半农在文字学方面的第二个突出贡献,便是创造了汉字中的女性第三人称代词?“她”。“她”的使用,不仅是语言学上的奇功,把英语人称代词分性别的特性转化至新白话中,也把西方较为进步文明的两性关系接入诗歌中,摒弃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讳言夫妻之爱,只有悼亡诗和与妓女恋爱的传统,抒发了建立在两性平等基础上的健康文明的新的感情,既热烈缠绵,又健康浪漫,对于当时的新文化新思想的建立具有重要的贡献,也扩大了新诗歌的影响力,吸引更多青年投入到诗歌的写作与传播中。
人称代词在叙事语言中地位的明确,便于建立历时性的叙述时间使得现代诗歌的叙述特征增强,扩容了诗歌的内容、叙事对象的明确增强了主题的針对性,与读者的粘连性得到加强,比如郭沫若《凤凰涅槃》对众鸟以“你”直呼之,批判的力度陡增。人称代词在叙事语言中地位的明确还改变了古代诗歌语序错综、共时性平行的结构关系,空间秩序更加明朗而清晰,叙述可以扩展至四面八方,郭沫若在《凤凰涅槃》从“上下左右前后”多维展开叙事抒情,以更加多样的手法反映复杂的情绪,十分饱满有张力。
刘半农的第三个贡献是“啊”字的使用。古诗单独使用语气词的情况很少,屈赋、汉乐府、李白古风用得较多,多为唇齿音“噫、噫嘻乎”等表达怅惘的语气词。现代诗歌中刘半农开创了这个先例,以开口音“啊”单用来表达热烈崇敬的心情,成为抒情诗的重要的表达方法。后来还有诗人因为过度不当使用此字,被批评家讥讽“无病呻吟”,实在不是此字的过错。
捷克学者普实克认为:“白话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叙述语言”,“啊”体现了现代诗歌散文化的特点,具备了叙述语言的特征,符合胡适倡导的“用一种说话的调子”写诗的要求。同时促进了新诗“近于说话的诗体”的形成。成了建构散文化自由诗体最合适的选择。
诗歌的形式与语言哪个更重要?杨景龙教授认为关键是“怎么说(形式)”,而不是“说什么(内容)”。因为诗歌的母题从诗歌诞生之日起便基本固定,唯有写作的形式不断推陈出新,愉悦着人类的耳目。普通作品重在自主叙述,优秀作品注重与读者对话,通过各种形式的对话让读者参与到作品构建的“未知”世界中,在逐步抵达“理解”的过程中得到满足。《教我如何不想她》便是与读者谈心一般剖析了沉浸在恋爱中的人那幽微又细腻的心思,引发了广泛的共鸣。《妹妹你是水》亦是采用对话的形式,明是诗人与恋人直接对话,暗是作者与读者对话。此后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我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戴望舒的《雨巷》、卞之琳《我用我残损的手掌》等作品在结构上向此诗学习颇多。当代如李保田、艾青、舒婷、席慕蓉、汪国真等人的诗作皆可以看出对这种写作范式的继承。
对话诗体可谓是建构了中国现代诗歌写作的范式,并且几近完美,但此时让所有人接受还为时过早,毕竟还有更多人依然在新与旧、洋与中的对决中纠结,需要一个更加从容的过程来尝试、检验、反思。
应修人的《妹妹你是水》语言是那么样的清新通俗,感情是那样的清新浅白,以致人们往往忽视了他在艺术上的巨大成就。其实这首诗较《教我如何不想她》手法更精巧,艺术上更优美,语言更加富有现代性。
首先是写作手法更加精巧。连用排比,意境不断翻新而又勾连不断,把恋人比做水,暗喻“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然后又运用连比,从不同角度赞美妹妹的美丽清纯,且三节逐层深入,展现诗人从初见、热恋到两情相依的恋爱过程。第一节先是把“妹妹”比作清溪,接下来顺理成章把自己比作在溪边流连忘返的人,寓意自己沉迷在妹妹的青春率真中无法自拔。第二节把妹妹比做温泉水,隐喻妹妹也焕发出爱的热情,把自己比喻成在温泉中游泳的人,身心都被蒸腾的热气氤氲,一颗心更是炽热滚烫,以致自己都被它烫到难以触碰。第三节,诗人把妹妹比做荷塘里的水,温度陡然从炽热变得清凉,意境却瞬间开阔优美,热烈而不失控,更加意味悠长,符合“思无邪”的古典审美,也符合爱情的唯美定律。“荷叶、荷梗、荷花”蕴含的美好意象,使得满纸溢满清香,又有“和合”的寓意。“我要到荷花深处来”,是诗人爱的宣言,也是情到深入的无限旖旎情思。
对话体加深了这种深情,抒情主体与客体圆融无间,使诗具有玲珑婉转的精致美。
其次是全诗形成具有现代诗性的语言。整首诗由于使用了叙述句式,句子成分更完整,语法形式更丰富多变,语言较同时代的诗歌更加完整、完美,具有示范性。韦勒克·沃伦说:“真正的诗歌史是语言的变化史,诗歌正是从这种不断变化的语言中产生的。”现代白话文曾不能避免地“欧化”, 同时不断地向民谣学习。只有“充分吸收西洋语言的细密的结构”,才能快速构建起自己的体系,只有学习民谣的语言晓畅、音韵婉转、活泼的生命力,才能构建起真正属于中国的现代语音系统。这是一个崎岖的过程,诗人们逐渐找准了方向,那就是现代诗歌必须是在古典诗歌的基础上除旧布新,而不是全盘否定或抛弃。学习西方诗歌,也必得挑选那适合中国人的审美与思维习惯的,否则会引起水土不服或者湮灭。李金发及穆木天纯然学习西方印象派的诗歌。因为纯然学习西方的语言结构、形式和思维情感,导致呈现一种碎片化的表达,和怪异的意向群,既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和认知习惯,也难以被理解与接受,使读者产生不知所云的感觉,这一派诗歌流派没有真正流行起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至此,新诗的摸索完成,第一个十年进入了大跨步实践的阶段,并终于迎来了郭沫若、徐志摩等诗人的成功,也催生了新月派、湖畔诗人等不同流派及理论主张,共同造就了中国现代诗歌异彩纷呈的三十年。
(作者系广东女子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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