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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朱光潜三部书信体著作

时间:2024-05-20

郑玉明 田睿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一生笔耕不辍,写下了大量的美学论著。而在他的全部著作中,《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谈修养》这三部都可以算作专门写给青年的书信体著作。所以,朱光潜可以说是特别喜欢给青年写信的著名美学家。三部美学著作分别写于2 0世纪国民政府抗战前、抗战中,其写作也各有其不同的社会背景、现实动机和理论指向性,但朱光潜重视审美启蒙,对青年成长的深切关怀和热爱国家民族的诚挚感情在这三部著作的写作中是一以贯之的。

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一书的写作,缘于《一般》杂志的创办。1926年,以立达学园同仁为核心的同人刊物《一般(上海1926)》创刊。定期出版的杂志需要稳定的稿源,需要内容新颖深刻的稿子;朱光潜作为安徽省官费留学生,当时正在英国留学,由于官费发放经常不及时需要写稿维持留学生活。因此,朱光潜针对中国青年常见的人生问题,利用自己所学的美学知识进行分析解答,撰写了不少文笔流畅生动、见解新颖深刻的书信体散文作品,寄回国内,发表在《一般》上。

从在1926年第3期的《一般》上发表《谈读书》开始,到在1928年第3期上发表《谈人生与我》,朱光潜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共发表了写给青年的12篇书信体作品。这些文章贴近青年人的生活,文笔优美、见解独到,发表后深受读者欢迎。1929年3月,这些书信体文章结集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一书,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一书出版后,迅速成为畅销书,受到读者的极大欢迎。这本著作奠定了朱光潜作为青年美学家的地位,是他的成名作。而对于这本著作,人们似乎尚未充分认识朱光潜关注青少年成长问题的意义。特别是从青少年问题受到高度重视这一思想谱系来看,朱光潜的这部著作明显应该是传承陳独秀创办《新青年》杂志和少年中国学会创办《少年中国》杂志等的精神,进行新文化创造的成果。如果说杂志是集合众人的力量进行新文化创造,那么学者的专著则是个人进行的新文化“发明”,也就是说《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写作可以看作朱光潜个人传承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进行的理论探索,而我们很少看到学术界联系五四新文化运动来认识这本著作。

晚清以来,通过教育培养新的国民成为思考民族未来问题的重要答案。自梁启超提出新民说,主张少年中国论,关注国家命运、反思国民性就成为文化发展创造的重大命题,其中尤以关注青少年的成长发展进而探索国家的未来命运备受重视。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后改名为《新青年》,面向青年发起全面接受西方文化的新文化运动;少年中国学会创办《少年中国》等,一定程度上都受到了梁启超思想的影响。五四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发展时,朱光潜正在香港大学学习,彼时他是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青年;而如今,朱光潜接过了五四的火炬,着眼于青少年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比如读书作文、升学选课、参加社会运动等,尤其是人生观、价值观这些核心问题,结合西方最新的理论研究进行分析认识,真正对青少年的成长发展有了新的看法,这就把梁启超所提出,《新青年》《少年中国》等特别关注的新国民培养问题落到了实处,并推进了认识。

朱光潜主张青少年面对当时有缺陷的社会现实或者积极身于社会实践,自由地伸张、实现自我,或者静观生活的悲喜剧;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性格,有自己自由的人生选择的,但无论如何选择都要在人生命的生机畅旺中体验愉悦。总之,朱光潜在人生活动的情理关系上把情感看作人生的根本驱动力,要求人在科学世界只看真假,道德世界只重善恶,艺术世界只看美丑,恋爱世界只看情之真挚与否等,也即在任何人生活动领域都达到以活动自身为目的的审美化自由愉悦境界。这样一来,人生就成了自由审美人生,而在人生选择上能有既严肃又自由的取舍。

《谈美》是朱光潜1932年11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一部美学著作。表面上看,该书主体内容中并没有明显的书信体标志,且所论都是审美态度、美感以及艺术心理研究等严肃的美学问题,特别是朱光潜所主张的情趣人生论美学思想在这部著作中有深入的探讨。而这部著作却往往被人看作朱光潜写给青年的第13封信。这是因为,向青年进行美学知识的普及,关注青年们人生的美化,是朱光潜写作此书的用意。朱光潜在相当于全书序言的《开场话》中,明确以写信的方式和口吻给全书“戴上”了“一顶书信帽子”:

朋友:

从写12封信给你之后,我已经歇三年没有和你通消息了。你也许怪我疏懒,也许忘记几年前的一位老友了,但是我仍是时时挂念你。(《朱光潜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P5)

该书书名《谈美》,实际就是给青年写信“谈谈美”的意思。

朱光潜的《谈美》是其美学研究代表作之一《文艺心理学》的通俗化改写,即这是他专门向普通读者介绍自己的美学研究成果的著作。该书沿袭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一书的写作思路和方法,并没有像《文艺心理学》一书的写作一样,板起面孔随时引用大学者的观点来增强自己论说的权威性,且针对一些学术难点 进行详细的剖析;相反,用生动活泼的语言把深刻的学理面向一般读者进行普及是该书的写作定位。因此,这整部著作就是朱光潜写给青年的一封美学长信。

在开场白中,朱光潜首先针对当时社会动荡、强敌环伺的国家形势,解释了他情趣人生论美学思想的社会时代价值:

在这个危急存亡的关头,我还有心肝来“谈风月”么?是的,我现在谈美,正因为时机实在是太紧迫了。(同上)

具体说来,就是时代需要人们净化人心进而成就事业、改造社会:

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并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同上,P6)

朱光潜的看法诚然有一定的空想性、抽象性,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否认人的心灵净化对于不计得失成败地投入到需要牺牲奉献的事业有其重要的精神价值:

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同上)

朱光潜认为艺术本质上是人的人生理想。由此,艺术作为从趣味出发的人生理想追求必然反过来对人的现实人生以及社会发展有其重要的精神动力功能。从社会时代的发展需要来认识审美、艺术的精神价值并不是某个人的偶然看法,而是有一定的思想普遍性。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外有列强环伺,内有军阀割据,肩负拯救民族未来重任的青年们普遍感受着对民族未来的绝望。有感于青年们在生活中的精神苦闷,美学家宗白华受西方唯美主义理论的启发,率先提出了用“唯美的眼光”观照各种社会生活现象,进而形成超小己的“艺术人生观”以彻底摆脱精神苦闷的方法。随后,梁启超受访华大哲学家罗素的直接启发,提出了“知不可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认为这种主义“恰似青年修养的一副清凉散”,进而大力宣扬“趣味主义人生观”。朱光潜的“人生艺术化”就是在梁启超的直接影响下提出来,并依据距离说、移情说等西方现代审美心理学的理论认识而有重要的理论推进。

1926年,朱光潜在因学生夏孟刚自杀而写的《悼夏孟刚》中已经初步提出了与人生艺术化类似的相关命题,比如“绝我而不绝世”,比如“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这两个命题都是主张人要保持一种非功利的态度来努力承担社会责任、履行社会义务,其内容与以审美的态度来严肃认真地生活的人生观念已经比较接近,可以看作朱光潜“人生艺术化”命题的初步形成。在1932年写作、出版的《谈美》中,尤其是该书的最后一章《“慢慢走,欣赏啊!》中,朱光潜非常明确地提出了比较完善的“人生艺术化”的主张,并被朱自清评价为“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同上,P100)。朱光潜说:“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情趣丰富的生活。”(同上,P96)因此,朱光潜的“人生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这一非常典型的情趣人生论美学思想是我国现代人生论美学研究中极为完善的重要观点,值得认真研究。

在把握朱光潜的“情趣人生论美学”思想时,我们必须特别注意:朱光潜要求的人生情趣化并不是在一般意义上的生活美学命题。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要求生活的精致和享乐,在中外美学中都不乏相关观点。但朱光潜的这一思想所关注的却并不是生活的享受,而是远为严肃认真的人生义务的履行和人生责任的担当。这一看法诚然有把社会现实问题转化为人的思想观念问题的“抽象化”的弊病,但这也并不是说人的改造对于社会变革和发展全无作用,特别是紧紧抓住“怡情养性”,努力通过改造人的人格以推动社会变革和发展在理论上还是有其合理性的。而在当今经济繁荣、科技发达的社会中,重视审美、艺术活动对人所具有的“怡情养性”作用,发掘其人文价值,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具有特别的积极意义。

根据学者们的研究,我国的人生论美学思想在20世纪上半叶,初步构建起了“以审美艺术人生动态统一的大审美观、真善美张力贯通的美情观、物我有无出入诗性交融的审美境界观等为主要标志的中国式美学话语和审美精神”(金雅:《人生论美学传统与中国美学的学理创新》,《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2期)。以此来审视朱光潜的《谈美》一书,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艺术与人生的统一和真善美的统一。

就艺术与人生的统一来说,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以艺术美的相关认识为中心,《谈美》一书的中心内容也是艺术的创造和欣赏;但在美学观上,朱光潜始终强调人生与审美、艺术的统一,追求人生的艺术化、情趣化。艺术的人生化和人生的艺术化是朱光潜强调艺术与人生相统一的两个思想侧面。《谈美》的最后一章,朱光潜主要强调的是后者,即人生的艺术化。人生需要艺术性的创造和欣赏,通过艺术性的创造和欣赏使人生实现艺术化、情趣化,这是朱光潜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们所设计的人生观念。就真善美的统一来看,朱光潜的情趣人生論美学把人生的艺术化、情趣化看作人生的最高境界。而超越俗人,拥有了艺术家一样的丰富情趣后,人生活动就都变成了“无所为而为”的自由活动。人的认识、伦理和日常生活实践等生活内容都与审美活动统一了起来,真善美得到了最高的统一。

当今社会,经济繁荣和高科技的飞速发展在给人类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使人们生活变得更为富足和舒适的同时,也带来了人生竞争加剧、贫富分化、道德滑坡、拜金主义泛滥等严重的社会问题。朱光潜的情趣人生论美学倡导人生与艺术的统一,真善美的统一,要求人的生活境界的提升等,对于解决现代文明中工具理性的发达所造成的各种问题,具有重要的思想启示意义,值得今天的青年们认真思考借鉴。

《谈修养》是朱光潜1943年5月由重庆中周出版社出版的著作。全书收文22篇,基本上都是朱光潜为杂志《中央周刊》写作并发表的作品。这些文章基本上都写于抗日战争期间,是朱光潜为鼓舞、振奋青年人的奋斗进取热情而写的。书内的每篇文章虽然和《谈美》一书的内容一样并未直接采用书信体,但该书却比《谈美》更接近书信体。因为《谈修养》的成书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相同,也是先在期刊上一篇篇发表,然后结集成书,而且全书前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给现代中国青年》一文可算是全书的开场白,呈现出明显的书信体特征,这也强化了全书的书信体特色。

具体到《谈修养》的成书来说,朱光潜本人有明确的继续给青年写信的意识,这从该书《自序》中朱光潜介绍的写作情况可以看得很清楚:

过去几年中很有几家书店和杂志为着贪图销路,要求我再写给青年信那一类的文章,我心里未尝不想说话,却极力拒绝这些引诱,因为做冯妇向来不是一件惬意的事。于今我毕竟为《中央周刊》破戒。(《朱光潜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P4)

朱光潜自己明确承认,是为《中央周刊》破戒而写的给青年的信这一类文章,后来又编辑成的《谈修养》一书。

另外,朱光潜在1936年下半年至1937年初,曾在《申报周刊》以给青年读者写信的方式写过6篇文章。这些文章经过进一步的改写、完善,朱光潜将之都收入了《谈修养》一书。如《谈立志》《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谈青年的心理病态》和《谈消遣》等文就是以曾在《申报周刊》发表过的6篇文章为基础进一步加工而成的。像《谈立志》和发表在《申报周刊》上的第一封信《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有一些文字就非常接近。朱光潜著名的人生主张“三此主义”:“此身”“此时”和“此地”,最早就是在《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中提出,后来又写入了《谈立志》一文。所以,《谈修养》一书就是美学大师写给青年的又一部书信体著作。

具体到内容上来看,朱光潜的《谈修养》一书以与青年亲切谈心的方式探讨了青年人生修养中如立志、处群、读书、交友等各个不同方面的问题。朱光潜认为,人在人生实践中往往“知难行易”,因此他特别重视对青年的人生启蒙:

青年们,目前只有一桩大事——觉悟——彻底地觉悟!你们正在做梦,需要一个晴天霹雳把你们震醒,把“觉悟”两字震到你们的耳里去。(《朱光潜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P9)

他以自己的人生体验和认识为基础,从自己的人格出发,向青年们阐发人生的道理,兼之他的文笔生动、语言流畅、态度亲切,这就使该书不仅认识深刻,同时富有文学性,从而在青年中有比较广泛的影响。

而从朱光潜所阐发的主要人生观点来看,他重视青年的人格修养,并始终结合着时代、国家民族来认识青年的人格修养以及把奋斗进取当作青年的人格修养的核心等认识迄今都不失其理论启示意义。首先,朱光潜重视青年的人格修养,表现出对“人”的充分尊重。其次,朱光潜并不抽象地认识青年的人格修养问题,而是紧密结合着时代、国家民族来认识。他指出,当时的时代是竞争最激烈的时代,也是最需要互助的时代;而无论是竞争还是互助,都需要青年具有相应的素质和能力。从国家民族的角度来看,朱光潜指出我们民族的文化学术不够应付新时代的环境,而当时又面临着抗战救国的艰巨任务,这些都需要青年努力进取。朱光潜特别强调个体和国家民族是辩证统一的——国家民族如果没有出路,个人也不会有出路;要替个人谋出路,必须先替国家民族谋出路,因此只有每个人都有能力,国家民族才会强大。最后,朱光潜特别重视青年的积极奋斗进取。从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出发,朱光潜指出抗战前青年人普遍感觉到烦闷,而抗战以来普遍感觉到消沉,因此朱光潜鼓励年轻人踏实立志去奋斗。朱光潜认为,人的特性就在于主动“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所以勇于奋斗才是人之为人的特点,在当时的环境下,国人特别是青年人要清楚自己所背负的包括对国家民族的等各方面的责任,迎难而上。

总之,朱光潜在抗战期间对青年人格修养的重视具有不容忽视的思想意义,学术界对此重视不够。一方面,朱光潜思考国家民族的未来,仍然把关注的重心放在了青年的教育培养问题上。这是他作为高校教授,作为美学家的远见卓识的体现。另一方面,朱光潜是出于对民族独立复兴的目标,从中西文化的比较中来关注青年的修养成长问题的。朱光潜比较中西文化思想,发现了双方的重要不同,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思想类型:

中国人侧重个人本位,所以道德的观念特别浓厚,政治法律思想多从伦理思想出发,伦理学与政治学法律学有一个一贯的条理。西方人侧重社会本位,所以法的观念特别浓厚,伦理思想常为政治法律思想所左右,在大哲学家的系统中,政治法律伦理虽亦彼此呼应,而普通伦理学所讲的是一回事,政治学和法律学所讲的又另是一回事,彼此很少关联。(《朱光潜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P37)

朱光潜同时指出,而社会的转变就有两种基本方式,“或由自变,或由人变”,他写道:

这两种方式也并不必彼此冲突。我们承认社会本身有一个常趋转变的大势,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少数人的努力也往往可以促成、延滞、或转移这个大势。“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这句老话究竟不错。(《朱光潜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P38)

也因此,朱光潜从中国文化思想“侧重个人本位”的传统出发,对于青年个体的人格修养给予特别关注,对其处群、学问、读书、英雄崇拜、交友、恋爱结婚等各方面问题给予了深入的探讨。

朱光潜在晚年还出版过一部书信体美学著作《谈美书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只不过该书的目的在普及美学知识,其性质虽与《谈美》一书接近,但并没有结合着青年人的人生问题来理解、认识美,而是更接近于纯粹的美学知识启蒙、介绍。所以,此文并未把《谈美书简》与其他三部书信体美学著作一起来看。无论如何,青年是国家民族的未来,只有勇于承担责任、积极奋斗进取的青年才能筹谋国家民族的美好未来。朱光潜立足美学,不断给青年写信谈心,目的就是尽量引导青年的人生美化,促成其审美人格的陶冶,以繁荣审美文化的创造,追求国家民族的美好未来。作为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由青年而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审美启蒙热情是我们认识其美学思想时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作者简介:郑玉明,浙江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田睿,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2020级书法学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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