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小红
1913年,郁达夫跟随兄长东渡日本。这位从小生活于富春江畔的青年才子,对于这次去国远行,不安惶惑中依然充满期待。然而,羁旅他乡十年之后,郁达夫登上回国的船,心态与十年前大相径庭:
我走近船舷,向我后面所别来的国土一看,只见得一条黑线,隐隐的浮在东方的苍茫的夜色里。我心里只叫着说:“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但是我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杀的时候,最后浮上我的脑子里来的,怕就是你这岛国哩!”(参见《郁达夫全集》第3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P4)
此时的郁达夫,已经由十年前去国时的勇士变成了归国时的歧路徘徊者。我们不禁会问:郁达夫在日本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的心态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也许,这一切,还需从他的短篇小说《沉沦》说起。
郁达夫抵达日本之时,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充满了摩登与现代气息的大都会。连同日本街头形形色色行人的服装,交流的语言,都带有浓郁的西化味道。这对于一位来自20世纪前半期乡土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震撼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最初的新奇与兴奋过后,接踵而至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以及无所适存的焦虑。
郁达夫作为“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和最重要的小说家,1921年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其中的同名小说一经发表,引起了文坛强烈的反响。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是郁达夫结合自己在日本留学生活的经历,塑造的带有典型性特征的人物形象。这是一个在异质文化夹缝中求生存的青年知识分子。小说中的“他”,出生于富春江畔的一个小城市,三岁时失去了父亲。他的哥哥从日本的W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北京的法务部当差,负担起了一家人的日常开支。我们从小说对“他”少年时生活的回顾中可以看出,“他”沿袭士大夫的正规渠道,从书塾开始传统文化的启蒙。后来“他”虽然开始接受学校教育,并最终考入一所杭州城外的教会学校,但因无法忍受教会学校的专制与保守,便中途辍学回家,在父兄留下的小书斋中读书度日。由此可见,“他”来日本之前,接受了完备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观念、处世准则、道德标准等诸种因素,都沉淀在“他”的文化心理结构中,规约着人生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日本之行,彻底向“他”打开了认识世界的另一扇窗户。开放的异域文化不断冲击着“他”业已形成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这种冲击成了主人公痛苦的根源。
不可否认,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了西方社会惊人的发展速度,甲午中日战争又使国人重新认识了日本。然而,远距离的观望、想象与亲眼看见、亲身体会毕竟不可同日而语。郁达夫初到日本,面对繁荣的现代都市,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我们因此就能理解《沉沦》中主人公时时感受到“孤冷得可怜”的缘由。两国的差距,以及这种差距带来的巨大的认同危机,使主人公在精神和心理上处于一种紧张焦灼、无所适存的状态,因此,他整日沉浸于自怨自艾、自尊自恋又自我贬损的复杂情绪之中。
小说的最后,主人公以蹈海自杀的方式获得了解脱。然而,我们细究造成主人公人生悲剧的原因,除了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社会现实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还是异质文化的冲突所造成的个体生命的无法承受之痛。小说中的主人公,成长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时代。此时的中国,是需要以西方的科学、民主、自由的思想来启蒙的中国,也是需要通过振兴民族精神、民族文化来抵御列强入侵,挽救民族危亡的中国。一方面,以“他”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来到日本,面对日益强盛的工业化的日本,对比还处于前工业时代的中国,他们对开放的西方文明无疑是信任的。另一方面,他们对沉淀于自己文化心理结构深层的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天然的依恋亲和之情,他们依然寄希望于通过振兴民族文化来挽救民族危亡。开放的西方文明与封闭的传统文化的博弈与矛盾,成为造成主人公内心冲突和复杂心理的文化根源。
郁达夫前期小说中最醒目、最具文学价值的人物形象,就是对“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沉沦》中的“他”、《南迁》里的伊人、《银灰色的死》中的Y都是此类形象的代表。处于20世纪前期内忧外患中国社会的知识分子,“五四”虽然唤醒了他们沉睡的灵魂,可他们走出家门、国门之后,却面临着觉醒后无路可走的窘境。备尝艰辛之后,他们感到寂寞和苦闷,他们渴望被救赎,寄希望于爱情,然而生在异国他乡的弱国子民,想要获得爱情就是一种奢望。于是,他们开始放纵自己沉溺于欲望的发泄之中,然而如同飞蛾扑火一样,短暂的满足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沉沦于更深的黑暗。
小说《沉沦》发表之后毁誉参半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小说中有大量“露骨的率真”的书写。然而,郁达夫关于情欲的书写不是为了博人眼球,也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小说成为畅销书。他笔下“性的苦闷”与“生的苦闷”交织在一起,主人公在灵与肉的冲突中徘徊于沉沦的边缘,又时时发出渴望被拯救的灵魂之音。
《沉沦》中的“他”甫一出场,就是一个体弱多病、忧郁寡言的青年形象。他时常沉浸在苦闷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他的苦闷,既有现实的原因,又有精神的因素。现实的原因在于生活环境恶劣:来日本后与兄长不合,兄长不再资助他,生活没有了物质基础;精神的原因便是日本同学对他的輕视、疏远加剧了他的孤独,他期望祖国赶紧强大起来,然而,他又很清楚祖国不可能一夕之间旧貌换新颜。于是,他渴望爱情,渴望有一个能够安慰他的“伊人”,“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然而,伊人可遇而不可求,于是他只能通过偷看房东女儿洗澡,在苇草丛里窃听男女的私语,或者喝酒后狎妓获得满足。
郁达夫在日本求学期间,广泛阅读了卢梭、施蒂纳、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这些西方近现代社会的文化巨人对人的感性生命与欲望的肯定,对他产生了深刻影响。因此,郁达夫对于《沉沦》中“他”身体最真实、最自然的情欲需求,采取的是肯定的态度。他试图通过对这种赤裸裸的生理与情感的暴露作为反抗传统礼教的工具,以此对“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文化的伦理道德准则予以反击。郁达夫在对“零余者”“生的苦闷”的表象书写中,隐藏着对于他们灵与肉剧烈冲突的深层探究与表达。《沉沦》中“他”痛苦的根源,在于“他”不甘陷入肉欲的沉沦之中,“他”试图通过阅读、翻译华兹华斯的诗歌,在大自然中寻求安慰来获得拯救。虽然“他”的种种努力最终功亏一篑,但对郁达夫而言,他正是通过“零余者”的毁灭让我们看到“灵肉冲突”的巨大力量,借此表达他对于“灵肉一致”生活欲望与追求的肯定,继而完成对国人现代人格的构建。
初登文坛,郁达夫受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甚深,同时,日本“私小说”以及现代主义小说的某些艺术表现手法,也被他共时地吸收,转化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因此,他前期的小說有着非常浓烈的主观抒情性。郁达夫认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里面需要充满“情调”,读者只要受到这种情调的感染,不管文字是否优美,就是一部好的作品。同为“创造社”成员的郭沫若,将《沉沦》的美学追求归纳为“主情主义”。的确,《沉沦》在发表之初受到无数青年人喜爱的原因之一,就是小说中这种万物皆着“我”之情的书写,这种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往往能够引发读者的共鸣。总体而言,《沉沦》的抒情特征主要表现为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沉沦》对身处异国他乡、孤愤敏感的“零余者”形象的塑造,灌注了强烈的情感。小说中夹杂着大量的日记,日记体形式的介入,有利于作者在小说的第三人称“他”和第一人称“我”之间的转换,更好地将主人公孤愤、忧郁、苦闷的心境赤裸裸地体现出来。小说虽然写“他”的故事,但这个“他”经常给人一种错觉,“他”分明就是“我”啊!郁达夫对这个既希冀以异域之光拯救古老的中国又缺乏行动的勇气和力量的异域留学生形象的塑造,如此真实感人的原因,正是因为灌注了自己最真实真切的异域体验与感受。
其二,郁达夫在《沉沦》中有不少篇幅的风景描写,这些风景不是单纯作为一种自然物象存在于小说中,而是一种“人格化”自然。郁达夫对自然风景细致、真实的描摹中,人物的情感汩汩而出,风景与人物的心情、心境完美地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艺术效果。这也使郁达夫的异域书写形成了意蕴丰富的叙述张力和魅力。
其三,与小说抒情性的特征相适应,《沉沦》的结构与叙事方式相对较为散漫。郁达夫似乎不太注重小说结构的经营,小说的情节经常随情绪的变化而发展,或如枝蔓横生,又如水随山形,小说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潇洒气度。他的异域书写,有意或无意地契合了“五四”时期对新型小说文体的呼唤。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先驱,郁达夫与鲁迅、周作人以及“创造社”的同仁们一样,在历史巨变时期走出国门,期望寻求挽救国家、民族危亡的途径。他身处异域,依然心系中国。以《沉沦》为代表的小说中的异域书写,中国从来没有缺席。他以炽热的情感塑造出在异国他乡饱受摧残和欺辱却求告无门,郁郁寡欢之际向祖国寻求寄托却陷入更深迷茫的弱国子民形象。这些郁郁寡欢、形单影只的角色在历史和文学的长廊中永存,成为站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一类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这一形象建构的意义在于,郁达夫通过此类人物形象不仅直面自己的精神困境,同时也对整个“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做了探索。经由《沉沦》,我们深刻意识到个体命运与祖国命运紧密相连,因此,也就不难理解,郁达夫何以会在40年代再次远赴异国他乡,积极从事抗日救亡工作直至献出生命。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与西方文化影响下形成的个性解放精神,不仅表现于他的文学创作中,也贯穿于他生命的始终。
(作者系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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