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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巨石重镇”与八道湾十一号

时间:2024-05-20

黄乔生

本刊以此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35周年——北京是鲁迅除故乡绍兴外生活时间最长的城市,从1912年到1926年,整整14年。在这14年,鲁迅开始了自己的新文学创作并迅速达到顶峰。北京也是鲁迅最喜爱的城市,在1926年离开北京后还多次表示过返回北京居住的想法。鲁迅在北京曾经居住过四个地方,这些地方都得到了不同程度和不同形式的保护。另外,鲁迅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如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大学也都成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鲁迅当年不经意的生活足迹不仅影响了当时人们的交往轨迹,而且持续影响着此后北京的城市变迁和城市风貌。从本次刊发的三篇文章,可以窥见一个特殊人物的生活对当时和现在的人们在空间观念和空间规划上的深刻影响。

鲁迅在北京住过的地方有四个:宣武门外绍兴会馆、西直门内新街口八道湾11号、西四砖塔胡同61号和阜成门内宫门口西三条21号。居住时间最长的是绍兴会馆,时间最短的是砖塔胡同。绍兴会馆是公共住所,非专有住宅,属于借住;砖塔胡同则是短期租住。可以作为鲁迅旧居的只有八道湾十一号和宫门口西三条二十一号。新中国成立后,后者被保护下来,旁边还建了鲁迅博物馆。周作人一家居住的八道湾十一号,渐渐增加居民,成为大杂院。

2009年,因为北京金融街的扩张,原来在金融街边缘的第35中学被搬迁到新街口地区,2014年学校建成启用。鲁迅、周作人和周建人——人们称为“周氏三兄弟”或“周氏兄弟”,曾共同居住过的八道湾十一号被圈在校内,现已成为“周氏兄弟旧居”。

无论如何复原,拆迁后,这个地区的胡同肌理难免大大改变。虽然在总体规划中考虑了这一点,在学校院内用转了几道弯的回廊演示胡同的格局,并在路上立牌说明,周边也保留了几座四合院与之呼应,但纪念馆设在校内,观众进出不便,维持安静的教学秩序、保障安全与旧居免费开放、服务社会之间存在矛盾。当初,北京阜成门内宫门口西三条鲁迅旧居旁为建博物馆,拆掉周围大片民房,只保留半截胡同,现在观众只能靠照片、绘图来想象当年鲁迅在此居住时的情形。八道湾十一号周边环境,今后也只能靠这种办法模拟得之了。

我就八道湾十一号的历史沿革,主要人物的生平事迹、命运变迁,写成《八道湾十一号》一书,2015年6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文学史家郑振铎曾说,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鲁迅和周作人“是两个颠扑不破的巨石重镇,没有了他们,新文学史上便要黯然失光”。八道湾十一号人文蕴涵深厚,辐射面很广,值得深入开掘。

我在书中就周氏兄弟的成长过程特别是定居北京写了《全家福》一章,对家庭成员做了较为全面的介绍;三兄弟在这里共同从事著译的情节见于《文学合作社》一章,兄弟怡怡、亲密合作的状态令人神往;自然,少不了“《阿Q正传》”一章,介绍写作过程及其巨大影响;周宅的日常生活细节很多,我以每个家庭都要面对的两个大问题为切入点,写了《求学和就医》一章;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事,其原因至今仍然扑朔迷离,我写了《离散》等章节,虽不能截然分出是非曲直,但力求平允切实;周作人附逆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文化界的重大损失,我用了《日本店》《刺客》和《周公馆》等章节描述其过程并简略分析其原因;《宾客》等章节写《新青年》同仁等文化界人士来访及其与周氏兄弟交往的情况。

《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很看重鲁迅和周作人的文章,陈独秀曾说:“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地佩服。”陈独秀是催促鲁迅创作最有力的一个,鲁迅第一本小说集《呐喊》的出版,陈独秀出力甚多。中国共产党的另一位创始人李大钊也与周氏兄弟交情匪浅。1927年李大钊被军阀张作霖逮捕绞杀后,周作人与北大同仁商量,将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隐藏在宅院内,后送到日本留学。胡适在日记里说“周氏兄弟”可爱,有天才,称赞鲁迅兼有赏鉴力与创造力。他为教育部起草《高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第二次草案》,在“选读名著举例”部分,除《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古典文学作品外,现代作家中,只列“鲁迅的小说集”。后来成为共产党领袖的毛泽东,1920年为开展新村运动拜访了周作人。遗憾的是,鲁迅当天不在家,毛泽东未能见到鲁迅。

后院东头三间客房里,曾居住过多位外国客人,其中停留时间较长的是俄国作家爱罗先珂。他应邀到北京大学讲课,并推广世界语。校长蔡元培考虑他眼睛看不见,又不通汉语,就托周家来照顾。鲁迅和周作人能讲日语,周作人则不但通英文,还自学掌握了世界语。周宅住房宽敞,鲁迅的两个弟媳都是日本人,家里通用日语,即使鲁迅和周作人不在家,爱罗先珂讲话也有人能懂。爱罗先珂邀请日本朋友为他读鲁迅的小说,对鲁迅作品中出现的许多人物特别是阿Q感兴趣。爱罗先珂的《小鸡的悲剧》和鲁迅的《鸭的喜剧》等作品描写八道湾十一号的生活细节,至今读来,仍趣味盎然。

爱罗先珂发出“鲁迅在日本和中国,是第一流的作家”的呼声,使原来影响不大、稿费还不及周作人一半的鲁迅声名大振。这是日本传教士、日文《北京周报》记者清水安三提供的信息。清水安三与鲁迅、周作人过从较密,他自认为是“最初向日本介绍鲁迅的”日本人,还写过介绍周氏三兄弟的文章。鲁迅和周作人日记中有不少关于清水安三来访的记载。如1923年1月20日,“晚爱罗先珂君与二弟招饮今村、井上、清水、丸山四君及我,省三亦来”。清水与鲁迅的邂逅很有戏剧性。有一天他去八道湾十一号周宅拜访周作人不遇,正要离开,一位中年男子从厢房探出头来说:“如果您肯见我,请进来吧,我们谈谈。”进屋后清水才知道,这人是他早想拜见的鲁迅先生。清水说,鲁迅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为人非常善良,但直言不讳”。他曾将自己写的汉诗交给鲁迅修改。鲁迅几乎一字不落地做了修改,并劝说清水:“你不要做汉诗了,日本人不适合。”鲁迅批评日本人的汉诗只讲道理,不讲诗趣。清水深受触动,后来多次向人讲述这个情节。

周作人在抗日战争期间与敌伪政权合作,八道湾十一号成了“周公馆”,当然少不了达官贵人的足迹;而抗战胜利后,周作人入狱服刑,丧失了公民权,社会地位一落千丈,高门大户渐渐成了大杂院。象征地说,周作人晚年是在四合院这个“囹圄”里服刑——门前冷落车马稀,也是自然的事。

《八道湾十一号》一书虽然提供了一些资料,但对这个院落的丰富内涵的开掘还很不够。我最感到不满足的是对周作人抗日战争期间的生活工作情况介绍得太少。我对敌伪时期周作人研究一直比较关心,曾编纂“回望周作人”丛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专辟《国难声中》一卷,收罗了相关文字不少。这个时期,周作人在这里又变换了斋号,苦住庵、煆药炉、药堂等,透露出心中之苦。但因为资料的缺乏,很多情节不能详细介绍,只能笼统说明,留下遗憾。日本学者木山英雄著有《北京苦住庵记——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中译本2008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可以参考。周作人日记显示,他遇刺后曾去访问过一位日本将军。这位日本学者从《大日本军宣抚官》一书中找到线索,向作者询问,又访问了当时陪同周作人去访问的日本驻北京某通讯社的负责人和《实报》印刷商。虽然最后没有完全弄清楚此次访问的目的,但所提供的线索是有价值的。再如该书第五章《流水斜阳太有情》中,作者引用了学制研究会的材料,注明“说服徐祖正参加学制研究会的,是日军特务部的武田熙”。这材料是武田亲口对作者所说。当然,因为没有实证材料,作者没有断定周作人参加学制研究会与徐祖正有多大关系。又如,作者提到一个传说:周作人的侄子丰二在某学校工作,有贪污的嫌疑,为了给他平账,周作人不得不到这所学校就任伪职。作者经过采访,弄清学校的会计确是周作人的老朋友。这些细节都很有参考价值。

八道湾十一号修缮后,大门需要挂一个牌匾。我提出“周氏兄弟旧居”的建议,得到各方赞同。学校想请个有名的书法家题匾。书法家希望知道如此命名的缘由,并提出为什么不用“周氏家族旧居”之名。我特地给书法家写了一封信,加以说明,其中说道:

我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工作有年,对周氏兄弟学问文章稍有涉猎,一向关注新街口八道湾十一号周宅的保护和利用,最近写成叙述该院落变迁史的专书《八道湾十一号》,……今就八道湾十一号旧居的命名向您略作说明。

八道湾十一号在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人生行迹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们一起生活的岁月,除青少年时代在绍兴的十几年,以及鲁迅、周作人从日本回国后在绍兴任教的短暂时期外,就是在八道湾这个院子里的几年。八道湾时期,周氏兄弟享盛名于文坛,故该院落被视为新文学的一个重镇,对于研究文学史、北京文化等都有重大意义。……

从“鲁迅旧居”“周氏兄弟旧居”“周氏三兄弟旧居”“周氏家族旧居”等名目中选择了“周氏兄弟旧居”,大致有如下考虑:

一、北京、上海、绍兴等地已经有了鲁迅旧居,特别是北京,离八道湾不远,是阜成门内宫门口西三条鲁迅旧居,就在北京鲁迅博物馆院内;而绍兴的鲁迅故里包括了鲁迅祖居,有周氏家族的台门。为了突出八道湾十一号的特色,以周氏兄弟命名较为恰当;

二、周氏兄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专有名词。中国历史上以父子或兄弟文豪著称的,文学史一般都在其姓前冠以数字,如魏的“三曹”,晋的“二陆”,宋的“三苏”,明的“三袁”等等。周氏兄弟在八道湾居住时期,曾有日本人称其为“周三人”,但这个称呼并没有叫响,也没有变成符合汉语习惯的“三周”。“周氏兄弟”的称呼,先由刘半农等人发起,渐渐流行,现已进入文学史。一提起这个名号,稍有现代文学史知识的人,就知道是鲁迅兄弟。现今有些高校的文学院还开设“周氏兄弟比较研究”之类的课程,这方面的专著也有不少。而把三兄弟的人生历程合叙的书,最早的一本,是后学十几年前撰写的《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后来再版,书名简化为《周氏三兄弟》。特奉上一册,请您指正。周氏兄弟之名,既然在文学史上有知名度,而且同八道湾的关系又如此紧密,以“周氏兄弟”命名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似更贴切,“周氏家族”则显得笼统。中国姓周的名人很不少,而且好多还在文学史之外,如湖南道州和江西莲溪的理学家周敦颐,江苏淮安和浙江绍兴的政治家周恩来,山东和江苏还有“周庄”“周村”之类名胜。如称“周氏家族旧居”,人们可能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周”。这个院落虽然住过一个大家族,十几口人,但用“兄弟”二字,突出的是其中的三个主要人物。为了更切近现代文学史上的约定俗成,今将“三”字去掉,就有了“周氏兄弟旧居”这个名目。

蒙书法家首肯,如今“周氏兄弟旧居”匾额已然挂在八道湾十一号周宅门楣上。

八道湾十一号整修一新,成为“周氏兄弟旧居”,很多房间可用来陈列鲁迅兄弟们的生平业绩,自不待言。而院内景观如何布置,也相当重要。关于这个问题,我写了一封信给学校负责人,对方案提供一些意见和建议:

关于院内的地面铺设、花草栽植及后院的荷花池开凿,设计方案秉承了尽力符合历史原貌的宗旨,这种努力值得肯定……

一般来说,读者、观众对鲁迅、周作人的著作比较熟悉,已经有了充分的知识储备,他们希望拿书本上读到的“草木虫鱼”在这里得到印证,从而获得历史感和亲切感。旧居中的花木,因为历经百年沧桑,前后变化很大。我觉得应该以20世纪20年代初鲁迅在此居住时期的情形做复原性栽植。但因为设计师不太熟悉史料,故这个方案对一些树木的定位不准确。下面根据有关记载,从正门开始自南向北做一简述:

大门外是几棵槐树;大门口原有影壁,旁边有一棵枣树,后来拆除影壁盖成小房子,枣树被拔掉;前院最西三间是客房,门前有一棵杏树;其东边三间曾为鲁迅住室,有人说鲁迅在这里创作了《阿Q正传》。门前有两棵丁香,系鲁迅手植,有照片为证。根据回忆录,1956年10月,这两株丁香还在。有一天,周作人送客出门,走到这里,对客人说:“这是家兄种的。”鲁迅1924年搬到西三条二十一号后,也在院内种了两株丁香,至今八十多年了,仍极茂盛。这些丁香和杏树的对面,自西向东,依次是枣树、松树、杨树和槐树,其中松树系鲁迅亲手种植。中院南侧自西向东有丁香和柳树,北侧与南侧相同,惟西头多了一棵枣树;老虎尾巴的西侧是丁香和槐树。后院自西向东是槐树、黄刺梅、丁香和柳树。这柳树在乌克兰诗人爱罗先珂住过的客房门前。爱罗先珂回国前还栽过杏树,资料记载是在“东侧的路旁”,但这里后来修了房子,杏树也就不存在了。现在拆掉了后来搭建的房子,是否考虑补栽,请酌。此外还有一些小树种,如后院西南角曾有一株花椒。花椒和黄刺梅,西三条鲁迅旧居后园里也有。

院内还有一个重要景观,方案也做了详细的设计,就是后院的荷花池。……因为后院地势低,夏天容易积水,主人因势利导,挖了一个水池。水池并不居中,而在偏东的三间客房前面。鲁迅《鸭的喜剧》中有所描述,爱罗先珂在《小鸡的悲剧》中也提到这个水池。池子虽小,但名声颇大,值得下功夫恢复旧观,种上荷花,养起蝌蚪,很有趣味。鲁迅和他的弟弟们喜欢莲花。他早年写诗赞美其高洁:“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

荷花池应尽量朴素,不宜堆砌精美或奇怪的石料,而应以普通砖石为主。相应的,院内地面铺设也以朴素大方为宜。

北京市第35中学很重视这份丰厚的文化遗产,正在致力于妥善保护和合理利用。2015年9月,我应邀在该校的开学典礼上做了《一座宅院,一所学校》的专题报告。我重点介绍了周氏三兄弟的从教经历及其教育思想。我认为,这所宅院本身就是一所学校,值得认真探究和学习。宅院和学校应该成为中学人文教育的实景教学基地,成为立德树人教育思想研究和传播的场所。学校已经建设了一些配套设施,如鲁迅书院也就是学校的图书馆等,还将制作有关鲁迅兄弟生平特别是他们在此地生活时期的业绩的展览。我想,还可以设计一些配合教学的互动项目,播放与三兄弟相关的影视作品,对学生进行历史文化教育,本校学生——扩大到西城区乃至全市的学生——可以在旧居或鲁迅书院里阅读和讨论三兄弟的著作,针对中学生编辑周氏三兄弟作品读本,请专家来做深度讲解……

八道湾十一号周氏兄弟旧居保护和利用的前景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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