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周启晋
近来晨昏漫步时,常有微风拂面。不经意间会觉得回忆有时很像这微风,阵阵吹来不能自己,特别是几十年来生活里的一些欢快及忧伤,还有那与之相连的人和物,虽然已渐行渐远,漂浮在梦海中,却又亲切如昔。
在先父周绍良仙逝三周年时,兰州大学召开了一次纪念活动暨敦煌文学学术研讨会。人生苦短,三年只是一瞬。不禁联想起先父生前的好友,也是和他同年故去的启功先生。自元白老人仙逝后,我一直很想写点什么来纪念他老人家,但往往提笔辄止。诚然,在这尘世浮华嘈杂的缠绕中,也很难找到一枝静穆的笔能去描绘他老人家的学识、人品。记不清哪位诗人说过,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元白老人应该是那后一种人。
记得启功先生生前曾同我说起过,他同周家“有三辈子的交情”,但当时他并未详谈。后来读到他的口述自传,才得知我的一位前辈是启先生祖父的门生,而启先生幼年寒微时曾得周氏的资助云云。可能正因此,在数十年的交往中,他给了我更多的教诲。
启功先生的教诲,除了直言相告外,更多的是以他特有的幽默方式来表达。上世纪70年代中,他住在小乘巷一间陋室里。因受友朋求“字”之托,相伴前往拜访,顺便也就“讨”了一副。启伯笑问我写什么,因为我素爱杜牧的诗,顺口便说:“就写‘折戟沉沙铁未销那首诗吧。”启伯笑曰:“东风不与周郎便呀,不太好吧。”却随笔书之。那时“文革”余风犹在,老人家是关心我的“政治立场”问题。这是我第一次向启伯求“字”,珍藏至今。数年后,我结婚时,又同妻子前往。老人很高兴,除写字相赠外,又赐了一副对联。上联用的是苏东坡句“几处早莺争暖树”,下联是“归来语燕定新巢”。其时,世代书香的我刚投身商海。我想他一定是对此不太满意,才有“早莺争暖树”之比喻,幽默了我一回。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我在工作之余,热衷收集一些字画。其实也是自幼家庭耳濡目染所致,无论当年自己家中客厅里挂满的扬州八怪,还是叔爷爷墙上的宋人团扇,从小时候看得很习惯,待自己长大,也就很自然地走下去了。记得一次新得大方(方地山)的折扇一柄,正反两面书其所傲七言绝句九首并小词。其绝句第一首为:
山抹微云奈尔何,到今仙子尚凌波。
平生怕试屠龙手,不觉猪肝累已多。
小词云:
玉骨冰肌付不留,好风入水屋如舟,新凉一味美于秋。
庭户无声灯火静,藤波荡漾月当楼,二分心事在扬州。
当时我拿去给启伯看时,启伯称赏。说“大方”是联圣并随口吟“杨柳岸晓风残月,牡丹亭姹紫嫣红”(赠月红)为例,此外还谈到大方与其兄论事的对联(周一良著效叟曝言作“门联”)“说破廊风雪甚么,不五鼎烹当五鼎食;有醇酒妇人足矣,先天下乐后天下忧”。事后久久回味这一联语,如果用来形容当代部分商贾的世纪末的事妙绝,应为我辈戒。
在我收藏的启伯书法作品中,尚存其赠先父的杂诗二首,语云:
经文有古今,理学分朱王。六艺皆注我,换柱而偷梁。孤证互逞私,舌剑而唇枪。圣人在地下,不如告朔羊。
圣人最糊涂,我曾冒狂普。圣人若有知,必谅非轻侮。唇焦说诸侯,笔秃告千古。比屋竟可诛,垂教徒辛苦。
此二诗未见元白老人手订的《启功韵语》一书。今特刊之,以飨读者。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回忆元白老人所赠联语“暖树”成“寒枝”,“新巢”且为“旧梦”。洗手江湖的我,提起笔来回首前尘,感慨系之,仅以“鸟倦飞而知返”报老人于地下。惜乎哉,迟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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