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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去热带雨林吧

时间:2024-05-20

○ 周李立

(作者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欢喜腾》)

理论上说,从地球上的任何一座城市出发,向着温暖炎热的方向一直走,就终会抵达热带。当然现实中,热带的大部分地区都是一片汪洋,你只能在其间的一些被开发为度假地的岛屿上稍作停留。此外,你也无法真正进入日均气温达50摄氏度的热带沙漠。热带草原和热带雨林虽然也不是容易抵达之地,但听起来似乎没那么凶险,也更有情趣,像高更的塔希提岛一样,充满着神秘的吸引力、原始的力量和纯粹的情欲。

也许,对热带的认识总是因人而异。海子笔下,热带是悲伤的:“我在冰天雪地的酒馆忙于宗教/冻得全身发红/你头发松开,充满情欲和狂暴。悲伤的热带/南方的岛屿/我的梦之蛇。”

狂暴或悲伤,神秘或情欲,都仅仅是我们对热带进行想象的其中一些层面,是语言夸张的修辞。

而真正的热带,那些原始雨林、苍茫草原,却自有它本身的面目。

在我们这片东亚大陆,一直往南,直到大地边缘,跨过海峡,进入海南岛。又及岛屿最南端——那曾被认为是天之涯海之角的地方——事实上已处在北回归线以南。这意味着,大部分领土都地处温带的中国陆地,其实已有一隅山林,偷偷踏足进入了真正的热带。

这一隅热带的角落里,百越民族之一的黎族子民,世代生活在船型屋中,并信奉着他们的神鬼与祖先。树木丛林是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伙伴,因而其择婿标准之一都要求是“必会爬树”。

这片原始雨林在他们的语言里,被称作“呀诺达”,意为“一二三”。

这大地和大洋的边缘之地,该是一片单调的洪荒了吧?正如它的名字,简单到随便,如同小儿认字,一二三。

事实上,这里却拥有温带大陆不会有的绚烂和繁复——人类的痕迹在这里隐没不见,动植物以及各种目力难以发现的微小生物们悉数出场。它们肆意生长、不受干扰、极尽铺张地进行着生命的狂欢。

炎热和潮湿的环境,保证着生命繁衍的旺盛活力。热带的魅力也许正在于此不消退的生命力。生长于雨林的动植物的种类,都兴旺得如同超市货架上的物品,繁多、拥挤,千差万别、各不相同。

人们对雨林植物的命名也显示出与其生命力相当的想象力。在呀诺达雨林的植物中,经常可以见到一些这样的名字:玉叶金花、火烧花、大果安息香、乌墨、青灰叶下珠、眼树莲、观音莲座蕨……语言的“能指”被彻底激活,“所指”是如此千变万化,才让文字组合所能产生的能量尽情释放。

其实,对雨林植物的命名,倒更像是人类自己和自己玩的文字游戏——就算你不为一棵树命名,它也依然如此欣欣向荣地成长,不会因为它是一颗无名的树而自卑,也不会因为它拥有一个好名字而欢欣鼓舞。每天一场雨来过之后,它一如既往地兴高采烈拔出几片新叶。

一棵树、一座山、一片林……并不因为人类为它们取了名字而有一丝改变——它们自在生长的姿态,反而对人类无处不在的自我中心主义,是带有幽默感的嘲弄与讽刺。

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存在。人并不是万物之主。呀诺达的黎族百姓世代深明此意,他们并不以呀诺达的主人自居——呀诺达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人类只是暂时寄居的过客。入住呀诺达的旅游开发者,沿袭了这谦逊的价值观,并对呀诺达热带雨林抱以同样的敬畏心情。呀诺达热带雨林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被任何力量占领和拥有,它只属于它本身。

在人类的足迹强悍涉入地球每一个角落的时代,一隅小小的呀诺达热带雨林并不能彻底独善其身,保全其自史前时代延续而来的原始活力。但是它可以得到精致的呵护,像地球柔弱的眼睛,得到善意的对待下,方可散发持久的光芒。

对生活于都市的现代人来说,这种面对自然的谦逊与退让姿态,是陌生的、缺失的,因而也是可贵的。

现代的年轻人,对大自然几乎缺乏基本常识。正如我几乎总是羞于承认,除了城市里几种常见的特征分明的树、花店里常用的那些俗气花卉,我所能叫得出名字的植物,就像城市夜空的星辰一样,屈指可数。那些生长在远离城市的热带丛林里的植物们,对我基本如同另外一个宇宙般遥远陌生。它们叫什么名字,属于什么科什么种,长在什么地方,喜欢什么气候,那各式果子一样的凸起是种子还是茎,它们如何孕育、降生、繁盛及衰亡……这些问题对城市的孩子们来说,或许比奥数更难得到答案。

我们的生活,在大地和天空之间一座座拥挤的城市里。水泥不断遮蔽起大地,摩天楼宇不断塑造新的天际线,人们自己都无处立足,哪里还有植物的容身之处——如果那植物对人类基本没有现实功用的话。 “四体尚勤”的年轻人,于是也只能无奈地“五谷不分”——我们去哪里看五谷?看草木?看花看树看菩提?不知道多少人同龄人像我一样,18岁才第一次看见地里的麦子,还以为那是小葱。不分五谷、不识草木……这或许才是都市里自诩忧伤的年轻人真正该忧伤的地方。比起大米小米薏米黍米……这些相似又迥异的名字,我们可能更擅长去分辨饭店里印刷精美的菜单图片。草木五谷,它们都被物化了,成为街边景、盘中餐,成为裙裾、窗帘、桌布上那些规则而了无生趣的纹饰图样,成为小资矫情文字里的点缀。反正,它们被我们利用了,像没有生命的任何器械一样。

当然,旅行也貌似解救了城市里诸多忧伤的年轻人。他们心心念念着“生活在别处”“在路上”,花掉少得可怜的休息日和薪水,奉献给机场、酒店和旅行社,在社交网络里洒满异地风景照片,把每次出行都当作一个自我救赎的节日。

可是,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可以让年轻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那片大地,那个因为交通不便,而地域隔阂颇深、景观迥异的中国,已经一天天地消失了。人们所到之处,多数交通迅捷、景色规整,连路边广告牌上的美女都如出一辙。一次次出发不过换来一次次失望。

或许,年轻人,你该去去热带雨林了。

当然,热带雨林也无法提供现实的救赎,它也不会真的改变人们乏味的生活本身。如若仍盼望着一次热带雨林的旅行能带来什么现实的回报,那你必然一无所获,你也将雨林小看了。

它庞大,一棵树堪比一个世界,它也长久,诞生早在人类之前,与它相比,微小的是人类。只是微小的人类总是怀抱巨大的欲望,希冀天地万物都为我所用,看山看水都如同看见一件件休闲娱乐的工具。

处处都是围城。

所幸还残留一些热带雨林在我们可以抵达之处,在呀诺达,在热带,在大地边缘,在大洋之畔。

如同地球遗留给人类的最后课堂,呀诺达正以本初存在的婀娜样貌,暗示着人们遗失的初心——当不再一味索求的时候,方才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佛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这样写: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总是有这样两条路,如何抉择?热带雨林也许正在为人类的选择提供一个或喜或悲的注脚。

登山者常说,“我登山,因为山在那里。”热带雨林也在那里,比山更多了几重神秘和曲折。这是人类的力量隐匿不见、无从着力的存在之地,是围城之外,生命真正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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