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柠溢[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000]
19世纪中期弗洛伊德以精神病人癔病症状的临床观察与研究为基础,提出了无意识学说,在心理学领域卷起了一场风暴。之后,弗洛伊德在此基础上逐步发展、充实了人格结构说、本能说、力比多说、梦的解析等一系列内容,将精神分析学说对人类问题提供的解释从医学、心理学扩展到了人类历史文化的各个方面,包括宗教、艺术等,如此,精神分析学便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目前,精神分析学被广泛地运用到了文学批评、文学创作等具体形式中,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电影这一能够将人的情感与意识予以影像化的艺术形式,也开始广泛被精神分析美学影响。
动画以其高度假定性的艺术手法,对于想象力的表现,较之一般电影而言有着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日本著名的动画导演今敏,将之与精神分析学进行结合,创作了诸如《红辣椒》《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等一系列表现主人公意识、梦境的动画电影。其中,《千年女优》聚焦艺术家这一特殊群体,在影片中将回忆与戏剧、幻觉与现实糅合混杂,呈现了传奇演员藤原千代子复杂的精神世界图景。本文综合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的本能说、三重人格说、力比多升华说等理论资源,对影片进行梳理、分析,诠释了千代子的精神世界与其艺术生涯之间的联系。
在弗洛伊德看来,本能欲望,尤其是性欲,对人的行为起着支配作用。在《性学三论》中,他提出以力比多来表示性本能驱使下的“饥饿感”①。其后,力比多的含义也得到了拓展,在《群体心理学与自我分析》中,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包括“‘爱’这一词之下的一切东西有关的本能能量”②。同样,性本能的范畴也相应变动。在《自我与本我》中,弗洛伊德将性本能和自我保存的本能一起合并为生的本能。生的本能表现的是一种渴望生存、创造、进取的本能欲望,与之相对的则是表现出毁灭和破坏的死的本能。③
通过对影片中画家这一形象的分析,可以解读出其背后生本能的象征意义。画家出场于“二战”时期,老年千代子回忆时特意强调“那时候什么事都一个劲地朝右拐”,电影此时将画面处理为较为灰暗的色调,也正是暗示着战争年代日本国内的压抑、黑暗。作为一个被当局追杀的人,电影中没有直接交代画家的身份,但是根据他向千代子流露出的对战争的痛恨、对和平的向往,不难推测他很有可能是一名积极参与反战运动的人士。战争蕴含着浓厚的死亡、丑恶的意味,那么抵抗战争的画家,也就成为一种生的、美好的代表。在画家向千代子描述自己战后回到北海道老家写生的情景时,画面随着千代子的想象从阴暗骤然变为明朗,可见,画家能够激发出千代子对于生命和美的遐想。同样,在千代子所参演的电影中也可以窥见画家的象征意义。从千代子饰演的角色来看,她们几乎都处于困境中,却有着一位象征进步与光明的恋人,譬如战国时期前去解救被俘获的将军恋人的公主、幕府时期寻找正义的浪人恋人的花魁、明治时期掩护民权运动家恋人的女学生。因此,千代子迷恋、追逐画家,并不只停留在爱情这一层面,实则是在生的本能的驱使下对生命、美、进步的无限向往。
从人格的特征上看,生的本能构成了千代子的本我人格。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有本我、自我、超我之分,本我遵循着“快乐原则”,不受社会道德的约束,是“力比多的大量储存器”④。影片中用画家离别前赠予千代子的钥匙来象征本我人格,如兴奋、饥渴的本我被锁在人的内心深处一般,只要钥匙还留在千代子的身边,就可以打开她内心汹涌着的力比多的大门,给予她逐爱的动力。因此,钥匙成为千代子本我欲望释放的暗号,钥匙的出现便是千代子的本我人格向自我压迫的暗示。第一次得到钥匙时,千代子不顾母亲反对进入演艺圈寻找画家;结婚后失而复得钥匙时,她因为画家寄来的一封信,发疯似的从家中冲到两人约定的北海道赴约。欲望使千代子疯狂、反叛,却也成就了她传奇的一生。
欲望常常伴随着压抑,千代子的逐爱之旅并非一帆风顺,正是由于其本我人格常常受到自我的现实原则以及超我人格的压抑。
“因为本我盲目追求本能的满足时,常常会忽略最强大的外部力量,从而不可避免地导致自身的毁灭。自我必须观察外部世界,把外部世界的精确图景存贮在它的知觉记忆里……它废除了无限制支配本我中事件的快乐原则,而代之以现实原则,该原则允许更强的确定性和更大的成功。”⑤假若千代子的本我人格中储存着的力比多完全释放,她毫无疑问会抛弃一切去北海道寻找画家。那么,等待她的就是安危不定的旅程以及迷茫未知的结局。在自我的现实原则下,她只好选择以拍摄电影的方式曝光自己,争取与画家相遇的机会。千代子的本我一直受着压抑,直到警察带来画家的消息,代表着本我的钥匙再次回到手上,她的力比多才终于得到了一次释放。然而,茫茫的白色雪原和虚无缥缈的画家踪迹让千代子的本我再一次败给了外部世界的压力,让她带着无限的遗憾重新回到生活中。
除去外界压力,千代子的追逐之旅还承受着自身内部的压力,这一部分的压力则来自超我。弗洛伊德认为:“超我也是自我理想的载体,自我依照它来估量自己,竭力模仿它,力争满足它更加完善的要求。毫无疑问,这个自我理想是早年父母意象的积淀物,是那时儿童对父母所具有的完美性的钦佩。”⑥电影中,母亲无疑是影响千代子超我人格的主要因素。千代子最初受邀踏入演艺圈时,母亲严厉地表示拒绝,希望女儿尽早通过婚姻来继承家业,不能耽误青春。“父母和类似父母的权威者都按照他们自己的超我规范来教育儿童,因此,超我的内容都是相同的,它成为传统的价值判断的载体,这些传统的价值判断以超我的方式代代相传。”⑦母亲对千代子的训导实则暗含了日本社会的道德与审美规范,在那个女性附属于男性的时代,珍贵的青春、稳定的家庭都是社会所维护和提倡的,于是千代子在社会规训下形成了追求青春与安定,更加保守谨慎的超我人格。
“超我取代了父母这一职能,并采取一种方式,此方式与以前父母对儿童所用的方式完全相同——监视、指导和威胁自我。”⑧来自超我人格的压抑无处不在,影片中塑造了两个人物形象来展现这一人格的压迫:一是千代子的搭档女演员岛尾咏子,她总在每一场戏中扮演年长的女性,对千代子进行嘲讽和说教,劝说她进入稳定的婚姻;二是年老的白发女巫,她代表着超我对于青春流逝的警告。影片中岛尾咏子与母亲、白发女巫与千代子两组面容都有过幻象般的重合,正暗示了两者作为超我人格的象征意义。处于如此压抑的境况,千代子才会在拍摄中被岛尾咏子劝说后与追求者步入婚姻,成为被社会认可的家庭主妇。当她在镜面中看到反射的白发女巫面相时,恐惧于青春的流逝,便退出演艺圈归隐山林。千代子的两次退缩都伴随着象征本我钥匙的丢失,这也宣告着超我压抑力量的暂时胜利。
弗洛伊德在《释梦》中提出:“无论是对正常人还是对精神疾病患者而言,被压抑着的材料仍然存在着,并能够保持其精神的功能活动。梦本身就是这种被压抑着的材料的表现方式。”⑨被压抑的本能的欲望会以各种伪装的形象进入梦中,幻想也就是白日梦有着同样的作用——“愿望的实现”⑩。有人会因为沉迷幻想患上神经官能症,但是艺术家可以通过艺术创作的方式钻进欲望的世界里。“他的创作,即艺术作品,正像梦一样,是无意识的愿望获得一种假想的满足”⑪,而这种以更高级的文化活动满足本能欲望的现象,正是弗洛伊德所谓的力比多的升华。
由此,千代子天赋般的演技也就得到了解释。由于经验不足,初次出演的千代子迟迟不能入戏,而随后她将现实中自己对画家的渴望带入戏中,将幻想与表演相结合,迸发出真挚而热烈的情感,使整个剧组都为之震撼。除此之外,生活与表演之间的界限在影片中也被消解了,上一秒还是生活的场景,画面移动后却发现是在拍摄的片场中。在千代子奔赴北海道这一情节中,影片使用蒙太奇手法将千代子所饰演的跨越古今的痴情女子影像拼接到一起,虚实难分,这些艺术形式却正好揭示了白日梦与艺术创作之间的相似性,展示了艺术家将白日梦运用到创作时的精神活动。
然而,从电影剧情来看,千代子并没有在这一种升华中获得救赎。超我和现实的压抑、艺术创作对本能欲望的替代性满足并不彻底,焦虑、抑郁、悲伤几乎贯通了她的一生,但是,在生命即将逝去时,千代子最终选择了另一种升华方式。
“当力比多一旦受压抑,性欲贯注使其体现为自我的严重枯竭,爱的满足毫无希望,自我的重新丰满只有通过力比多从对象的撤回才能实现。对象力比多对自我的重归及向自恋的转移,标志着(本应该的)幸福之爱的重现。”⑫当千代子说出“我真正爱的是追逐着他的自己啊”,便标志着千代子的力比多投注的对象从画家变成了自我,简言之即千代子将对画家的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在《自我与本我》中,弗洛伊德指出:“当自我采取对象的特征时,可以这样说,它是把自己作为一个爱对象强加于本我,并用这样的说法试图赔偿本我的损失:‘瞧,你也能爱我——我是多么像那对象’。”⑬影片结尾,幻觉中的千代子又回到了生前所拍摄的最后一部戏中,在即将发射的宇宙飞船里,她似乎即将踏上更为刺激的冒险之旅。曾经她在生的本能下迷恋具有反叛与进取精神的画家,而历尽一生,千代子的性格中也拥有了这样的痕迹。她扮演了无数具有艺术价值的角色,真正成为一个艺术家,她反抗社会的规训,执意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生命尽头她选择爱自己,画家的行踪不再重要,超我与现实的压抑也不复存在,力比多的升华也终于在此刻完成了。
今敏导演曾在访谈中谈到他创作《千年女优》这一部电影的灵感:“我认为自己一直在追求完全理想的作品,是我自己永远无法抓住的东西。”千代子一生在欲望与压抑的斗争中痛苦前行,但是她浇灌出了艺术之花,为世人留下了一部部经典的影片。她最后将力比多贯注自我,是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实则也是今敏导演对自己的肯定——即使永远达不到理想,也要欣赏成长了的自己和那些美丽的痕迹。影片中反复出现的纯洁的莲花就是千代子的象征,伴随着她盛放又重新进入轮回之中,这既是对扮演角色跨越千年的艺术家的千代子的赞颂,也是对人类千年以来不断涌现出的追逐理想的艺术创作者的赞颂。正如影片结束时所响起的主题曲中的歌词:“列阵流转的群星隐喻般的只呈现自己的现在,而零星开放于野地里的小花记载着你的一切,绽放吧轮回之莲,让这声音响尽数年。”
①〔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学三论》,见《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车文博编,长春出版社1998 年版,第512 页。
②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群体心理学与自我的分析》,见《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车文博编,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73页。
③④⑬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张唤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9页,第33页,第219页。
⑤⑥⑦⑧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续篇》,见《弗洛伊德文集》(第三卷),车文博编,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548页,第539页,第541页,第536—537页。
⑨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释梦》,见《弗洛伊德文集》(第一卷),车文博编,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731页。
⑩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达芬奇与白日梦》,张唤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
⑪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自传》,顾闻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1页。
⑫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论自恋:导论》,见《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车文博编,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6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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