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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芸之形象探析

时间:2024-05-20

⊙高文新[甘肃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兰州 730000]

《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以抒情散文笔法写成的自传体小说。沈复,字三白,号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出生于姑苏城南沧浪亭畔士族文人之家。十三岁时随母亲回娘家见舅女陈氏名芸,并为之动情,十八岁与芸成婚。婚后二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过着“课书论古,品月评花”的神仙眷侣般的日子。然命运多舛,世事无常,在生活陷入困顿时,二人依旧豁达淡然,安贫乐道,苦中作乐,相濡以沫二十三载。最终,芸久病积结终至香消玉殒,客死扬州。沈复46 岁时有感于“东波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乃作《浮生六记》。沈复以细腻生动的笔触描绘了《闺房记乐》中与爱妻芸的耳鬓厮磨缠绵之情、《闲情记趣》中的诗意生活、《坎坷记愁》中穷困潦倒但仍同甘共苦的时光,以及《浪游记快》中快意潇洒之烟火神仙日子,可谓是写尽了人生的春风得意与颠沛流离,读后让人唏嘘。

《浮生六记》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端庄美丽、才情俱佳、蕙质兰心、心灵手巧、贤良淑德、坚强善良、乐观豁达、随性洒脱又多情的极富灵性的女子。芸的身上既有传统女性的美德,又有那个时代鲜见的新时代女性意识,就连“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林语堂在英译版自序中对沈复以挚情之笔描绘出的这一动人女性形象由衷赞叹:“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①芸自身形象所展现出来的人格魅力以及凝聚的深厚文化底蕴,使得这一人物形象从清代到现代打动了众多读者的心,留给读者与众不同的震撼。

一、芸热爱读书、才思隽秀

芸,字淑珍,是沈复的表姐,比沈复大十个月。“其形削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之“缠绵之态”,令沈复心生爱慕之情。俞平伯点评《浮生六记》之写作手法“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②这样的形容用在芸的身上也非常贴切,她的美如同水晶般澄澈,细水长流,透人心扉。

芸“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然而芸的家境并不富裕,四岁时父亲就已经去世了,但是芸“娴女红”,其母亲及弟弟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都“仰其十指供给”,因此,这样的家庭想要给她更好的文化教育是不可能的,那么芸又是如何学会读书识字乃至学会吟咏作诗的呢?这完全是靠她内心对读书识字的渴望及良好的自学能力。“一日,于书帘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由于芸在学语时已经会背诵《琵琶行》,如今对着书本中的《琵琶行》,一个字一个字对应着认这样才学会识字的。由此,我们除了能够感觉到芸读书识字的艰辛外,更多的是为她这种无师自通、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望所感动。在那样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年代,芸能够一边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一边坚持自学读书识字,芸在这期间所付出的艰辛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从中我们可以也感受到芸的坚强与自立。好在坚持不懈的她“刺绣之暇,渐通吟咏”,竟然有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佳句。一个才情俱佳又会吟诗作赋的聪慧女子形象跃然纸上。沈复读了芸的诗句后,也“叹其才思隽秀”,遂产生了怜香惜玉之情,又“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便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而“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一段姻缘就此缔结。

两人婚后第三天晚间,芸不顾连日劳累夜读《西厢》,竟然“阅之忘倦”,这一事例充分体现了芸对于读书的热爱。芸读《西厢》,与《红楼梦》中宝黛偷读不同,她是光明正大地读,大胆地读,“《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可见芸热爱读书,但对于读书却不是人云亦云,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二人对于李杜之诗的评论,更加说明了这一点。“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芸首先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对于李白的诗更加情有独钟。接下来沈复又问她:“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依然坚持自己的立场:“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可见她是不随人俯仰,敢于坚持自己的独到见解的。

二、芸痴情重义、心灵手巧

芸与沈复“两小无嫌”,他们的婚姻与封建体制下的家长包办婚姻是有区别的,二人本身就是两心相悦的。婚后更是相爱甚笃,“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直至芸病重身故仍情深如旧。沈复对于芸而言,是她独特审美情趣的欣赏者,也是她灵动飘逸灵魂的知己。沈复是懂芸的人,他欣赏芸的心灵手巧,欣赏芸的蕙质兰心。芸既是沈复的爱妻,又是他的“闺中良友”。

芸对沈复的爱是无私的,她短暂的一生都在为这个深爱的男人无怨无悔地付出着,在为夫纳妾一事上,“痴心物色”,直至见到“瓜期未破,亭亭玉立”“一泓秋水照人寒”“颇知文墨”的憨园后,二人“欢同旧识”。芸执意要撮合沈复与憨园之事,是因为芸看得出来,沈复内心也是很喜欢憨园的,因为芸对沈复说“当为子图之”时,沈复明知自己“短于资”,但仍没有拒绝。此后憨园虽也为此做出了努力,但最终还是“为有力者夺去”。芸知道后竟向沈复哭诉“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沈复说:“卿自情痴耳。”为此,芸心中久久无法释怀,乃至“血疾大发”,后来病重之际在梦中还呓语“憨何负我”,最终“芸竟以之死。”由此可见芸之情痴。因为她太爱沈复,为了所爱的人可以做一切的事。芸在爱情中迷失了自我,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拔却不自知,而这也正是造成她悲剧命运的根源之一。

芸“深于情者也”,她慈悲善良,宅心仁厚,处处为别人着想。在病重之机华夫人送给她的丫头阿双逃跑之后,还担心阿双的安危,担心没办法向其家人交代;她重情重义,即使在被逐出家门后“中馈缺乏”仍“能纤悉不介意”,依然对丈夫不离不弃;她对亲友满怀真诚和热情,当亲友向沈复借贷十金“适数不够”时,芸竟能够“典钗凑之”;她对世间万物都心怀怜惜,正是因为她的多情善良,使得她容易相信别人,最终期望破灭使得病情加重。

芸善解人意,心灵手巧,各种奇思妙想让生活充满情趣。寄居萧爽楼之时,知道沈复“素爱客,小酌必行令”,便为沈复和朋友做“不费之烹庖”。沈复和朋友要去苏城南园赏菜花而“苦无酒家小饮”,芸便想出了自己先将食物“烹调端整”,然后雇一锅灶齐全的卖馄饨担前往,“到彼处再一下锅”的妙计,于是“茶酒两便”。最终大家游玩得十分尽兴,“大笑而散”,都说“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为了满足沈复“爱小饮,不喜多菜”的愿望,芸自制梅花盒,将小菜食物装于盒中,放在案头,可“随意取食”,让丈夫在享受美味的同时,感受“如一朵墨梅覆桌”“如菜装于花瓣中”之雅趣。芸“娴女红”,为自己做的鞋子“绣制精巧”,到后来沈复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沈复喜好插花,虽“精妙入神”,但在芸看来仍缺点睛之笔。芸建议沈复仿效画中草虫之法,由于“虫死色不变”,将做成标本的螳螂、蝉以及蝴蝶,“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见者无不称奇”。这充分说明了芸的审美情趣独具匠心。寄居于锡山华夫人家时,“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芸善烹茶,夏天荷花开放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这是何等灵性的女子才有的奇思妙想,让平凡静态的生活小场景经过她的艺术构思变得意趣横生。

在《浮生六记》中,沈复用充满爱怜之笔,为读者描绘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生活画卷。试想,这样一个多情善良、善解人意又心灵手巧的女子不正是世间多数男子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人选吗?这样一个可爱女子如何不让人怜惜!

三、芸随性洒脱、淡泊名利

沈复和芸生活在乾嘉时期的江浙一带,当时新生的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出现,一些追求本真、追求个性解放、崇尚平等自由的新的思想开始萌芽。芸受到这种新思想以及当时江浙一带深厚的文化底蕴的影响,自小就坚强独立。在“四岁失怙”“家徒壁立”的境况下,毅然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靠自己的女红手艺养家糊口,供弟弟上学。这种独立自主的女子在那个时代是很少见的,与那个时代大部分“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女子有着根本的区别。正是因为她的家庭原因,她受到的传统观念的桎梏是比较少的。和沈复结婚后,她经常与沈复一起吟诗论画,这更加开阔了她的眼界,沈复对她的欣赏和鼓励让她随性洒脱、独立自主的个性进一步得到了张扬。

芸可以与船娘结为挚友,一同饮酒行令,可以与沈复的朋友们一起吟诗聚友。为了给丈夫最丰盛的爱,她萌生为夫纳妾之念头进而与妓女结盟,这些都迥异于当时那些麻木于礼法、漠视真爱的“贤妻德妇”。芸可以背着翁姑女扮男装与夫夜观水仙庙“花照”,可以“托言归宁”与夫畅游闻名天下的太湖风光,这是何等的随性洒脱,全没有那个时代闺中女子身上的呆板和暮气,浑身散发着英气与雅趣。在初次见到太湖旖旎风光后,芸感叹“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是啊,在那个封建年代,有多少闺中女子一生也无法见到太湖,这是何等的悲哀!芸终究是幸福、幸运的,因为她曾经拥有过。芸意识中有追求个性自由的进步倾向,这让她虽“是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使她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那些恪守封建妇德观念、被封建文化奴化的女子。

沈复一生淡泊名利,不爱功名,不攀附权贵,以游幕经商为生。芸也非常理解和支持沈复内心的精神需求,对闲适淡雅的生活有共同的追求。他们一起在沧浪亭邀月对酌,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中泛舟游荡,在夏日荷花初绽时烹泉煮茶,在萧爽楼中吟诗作赋。芸拥有和沈复一样的理想,向往陶公之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生活:“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然而理想与现实终究是有差距的。最终芸也没有过上她向往的生活,一系列的生活变故让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而在临终之际,她依然是满足的,因为她深爱着沈复,沈复也是最懂她的那个人。“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原来,芸内心对生活的渴求竟是如此简单!在最深的红尘里与沈复相逢,在最烟火的人间与沈复相守,将日子过得如行云流水般从容恬淡。

四、芸逆来顺受、隐忍懦弱

芸性格中有诸多积极的因素,使得她虽想冲破封建礼法的束缚,寻求心灵的解放,但是由于她所生活的时代的局限性,使她最终逃不出宗法社会秩序下封建礼教强加于她思想的牢笼,这是她悲剧命运的根源。

乾隆乙巳年(1785 年),沈复随侍父亲在海宁官舍。其父让芸代为书写家信,过了一段时间,因为家里偶有闲言,其婆婆因“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公公收到家信见不是芸的笔迹,写信问询,没有得到答复,便以为是芸傲慢不屑于代笔,大发雷霆。沈复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想去父亲面前替芸辩解,而芸制止了他,并说“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明明自己没有错,但是为了婆婆的颜面,为了不让婆婆讨厌,“竟不自白”。芸选择了逆来顺受,这表明了她内心的懦弱。而沈复懦弱的性格也在此时表现出来,他完全可以为了妻子去和父亲说明真相,但是他没有。一心想留住婆婆欢心的芸,在后来为公公纳妾的事情上,终遭猜忌,“遂并失爱于姑矣”。再后来,沈复父亲私拆了芸写给沈复的私信,见芸信中竟然把自己称为“老人”,把婆婆称为“令堂”,再加上沈复弟弟启堂借债不还,芸为之担保的经济纠纷,公公以为是芸“背夫借债,谗谤小叔”,甚怒之下,将芸和沈复逐出家门。此时的芸,依然没有选择为自己辩解,而是说“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可见,尽管芸性格中虽有追求个性解放的积极因素,但是封建礼教的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她心底还是根深蒂固的,一方面她颇有才学,另一方面,她又认为妇女本就是无知的,说错话是应该被原谅的。芸选择隐忍不说,委曲求全;而沈复,其弟借债事宜,他完全可以找弟弟和债主弄清原委,继而向父亲说明真相的。但这一次,他不顾妻子受了偌大的委曲,两人被逐出家门的现实,依然选择了沉默,着实让人感到悲哀。在沈复夫妇二次被逐时,其父说:“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这正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宗法制度的缩影,家长在一个家庭中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并且家长对于子女的这种绝对权威是受封建专制政权支持和保护的,子女对家长的决定只能是无条件地服从。

五、结语

芸是一个集诸多优点于一身的聪慧美丽女子,她身上既有传统女性的美德,又有那个时代难得的新时代女性意识,但她终究落得被公婆嫌弃逐出家门,颠沛游离,与儿女生死别离后客死他乡的结局。芸命运悲剧是有其必然性的。这固然与那个封建礼教统治下的男权社会的宗法制度有关,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与芸的性格有关,使芸成为时代的牺牲品,但还有更多的原因值得我们去探析。

《浮生六记》中的芸给人们留下了美好难忘的印象,让人不由自主地深深爱上她。她既是一个想要冲破束缚、寻求内心解放的真性情女子,又是一个被封建礼教桎梏了人性的传统女性。最终她的命运走向了悲剧的深渊,让人悲伤,让人唏嘘,又无可奈何。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许,芸的悲剧命运正是这一人物形象的魅力所在。

①② 〔清〕沈复:《浮生六记》,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11页,第2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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