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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生死——鲁迅《死火》新解

时间:2024-05-20

⊙王斐[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一、《死火》与《火的冰》

1919 年,鲁迅以神飞为署名在《国民公报》的“新文艺”栏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散文诗——《自言自语》。《自言自语》与鲁迅的其他散文诗相比,并未得到研究者足够的重视,然而它们熔铸了鲁迅复杂而深刻的生命体验,奠定了鲁迅文学创作的基本框架,和鲁迅的其他文学作品有着密切甚至接续性的联系。

《火的冰》是《自言自语》中的第二节,发表于1919 年8 月19 日,是其中陶老头子的第一段话——

流动的火,是熔化的珊瑚么?

中间有些绿白,像珊瑚的心,浑身通红,像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要烫手。

遇着说不出的冷,火便结了冰了。

中间有些绿白,像珊瑚的心,浑身通红,像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也还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便要火烫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们没奈何他,他自己也苦么?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①

如果说《死火》是鲁迅生命体验相对成熟阶段的作品,那么《火的冰》就是这种形态的“萌芽”。《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除了题记与最后两篇外,其他作品均创作于1924—1925 年间,是鲁迅高产创作时期的产物。竹内好认为:“《野草》既是鉴赏鲁迅的出发点,同时也是归结点的作品”②,他认为通过研究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就能探寻到鲁迅文学的整体。丸尾常喜同样认为:“《野草》的诗篇比《彷徨》的小说更能展示鲁迅‘彷徨’的轨迹。”③他对散文诗《野草》同样非常重视。

散文诗《死火》创作于1925 年4 月23 日。《死火》是《野草》中以“我梦见”开头的七篇散文诗中的第一篇,从《死火》开始,鲁迅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向我们揭示了他独特的意象与生命世界。这七篇梦境并不是超脱现实的、朦胧的无意义的幻象,而是鲁迅对世界深刻的沉思,经由梦境“装饰”的现实,在亦真亦幻中彰显出独特的意义。《死火》是鲁迅沉淀多年后,对《火的冰》进行的完善与升华。

两部散文诗之间存在很多剥茧抽丝的异同,同时具有承续关系。在《死火》中,诗人在幼小的时候就对有生命力的事物十分喜爱,诗人在《火的冰》的创作时期,或在一定程度上视为诗人的“幼小的时候”。从简单的、模糊的喜爱到能够振臂高呼、张扬地喊出:“哈哈”“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你了”④,这是诗人自我的成长。在这个层面上,有学者认为:“《火的冰》对《死火》来说,只是雏形;《死火》则是《火的冰》的充实与发展”⑤也是不无道理的。

因此,用联系的眼光去看待这两首散文诗,对于探究鲁迅创作有着积极意义。

在《死火》与《火的冰》两首散文诗中,“死火”和“火的冰”的形态是十分类似的:“火的冰”是遇到说不出的冷被冻结成冰,外层有些黑,像是珊瑚焦了;“死火”像是珊瑚枝,尖端有凝固的黑烟,像是刚从火中出来,还有炎炎的形,但也已经被冻灭。“火的冰”和“死火”两者的形态在本质上并没有改变:同样是火的形态,同样被极寒冰冻了,不同的是诗人对待两者的态度以及最后赋予两者的结局。

在对待“火的冰”时,诗人认为“可惜”的是拿了要烫手,而诗人赋予“火的冰”的结局是:人们没奈何他。鲁迅此时已经处在一种充满了自我矛盾、自我分裂、不断犹疑的生命状态中。他在此时已经萌生了对“火的冰”的喜爱感、共鸣感、共情感以及惋惜感。他仿佛一个年少的母亲,将自己的赤子带到人世间,惊喜于他的诞生,但同时也因自己的年少,并没有为做好十足的准备,也不具有明确的方向。所以诗人并没有拿起火的冰,而是发出了叹息并发问:“他自己也哭么?”⑥由此可见,在面对“火的冰”时,诗人的态度是复杂的,既有喜爱,又充斥着犹疑、迷茫与困惑。鲁迅从日本归国后,面对中国社会复杂混乱的社会局势,思想陷入了矛盾与分裂,一方面是为中国与中国国民而哀,同时也对中国社会的出路感到迷茫与失落;另一方面是自己滚烫得如火一般的内心对现实的关切、对真善美的追求、对未来的期许。

如果说在面对“火的冰”时诗人的心态是犹疑与迷茫的,那么在面对“死火”时,诗人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巧妙的变化。“我”在冰山间奔驰,想要走出冰谷,面对遗弃与带它前行的选择,“我”宁愿被死火焦灼手指也要将他带出冰谷,即使走出冰谷意味着死亡。诗人觉得可惜的态度已经消失不见,已经从静观不动的状态转换为有所行动,这是诗人对自我的一种洞察与通透感。时隔6 年,鲁迅在《死火》中将自己探寻的成果诉诸笔端。对待“死火”与“火的冰”的态度也可以视作诗人内心情感的一种表征,《死火》有着更加完整的情节与更加饱满的感情,创作心境也更为积极坚定,在“火的冰”中悬而未决的问题也得以解决,有不少学者将鲁迅创作心态的这一转变解读为鲁迅与许广平相爱的过程,认为这也表现了鲁迅的生命逐渐复苏的过程。

二、《死火》的生命与死亡世界

在鲁迅的笔下,生命与死亡世界是具有同构性的,它们之间相互联系、密不可分。

在《死火》中,“我”在冰山间奔驰,坠入冰谷遇到“死火”,冰山和冰谷都是一片冰冷青白的冷寂景象,这种异己的冰冷力量把天地都冻住了,侵占了一切空间,让天地都变得冷寂,生命在这种强大力量面前变得虚无、死寂。在这个冷寂的死亡世界里,“我”坠入冰谷遇到“死火”后,“死火”仿佛是被冻灭了。“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在这个了无生机的死亡世界里,死火同样呈现一种死灭的形态,但另一方面与死灭状态相对的是他仍然有炎炎的火的“形”,能够将冰壁映红,将冰谷映照成红珊瑚色,使这个死亡的世界出现一丝微弱的生机。“死火”上触天穹,在冰的、死灭的世界也是光芒万丈,这是一种强大的生命力量,在强大的异己、黑暗力量面前,仍然能够发出光亮。

“我”为得到“死火”而感到高兴,哪怕“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我”还是要熬着,思索着要将他带出冰谷。“我”从小就喜欢变化的、有生命力的东西,但一直没有得到,现在得到了,虽然“死火”已经是一种死灭的状态,但“我”仍然十分喜爱。文中的浪花与烈焰都是极具生命力的意象,由此可见“我”对于“生”和“生命力”的追寻,从小到大一直也没有动摇,即使在追寻“生”的过程中会伤害到自己,但诗人仍旧一往无前。

“我”用自己的温热将“死火”从死亡状态中唤醒,“死火”暂时回到“生”的状态,接着“我”和“死火”对话,“我”想将“死火”带出冰谷,让它永远存在,但带走“死火”使其奔向生的世界最后将它烧完,而留下“死火”将它在死亡世界中被冻灭,于是“死火”面临的境遇就像《影的告别》中的“影”一样,在两难间徘徊。《影的告别》中的“影”在黑暗与光明间徘徊,是选择被黑暗吞没还是被光明消失,诗人由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陷入了一种自我悲泣、痛苦的状态,最终“影”在自我的独白中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既然结局必定是消失、死亡,但如果新的世界还是充满了黑暗与虚空,那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黎明,“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在《死火》中,诗人面临着与此相类似的两难情境,是选择烧完还是选择冻灭?但类似的选择是在不同的语境下加以展开的。走出冰谷就意味着“死火”将烧完,而留在冰谷就意味着“死火”将被冻灭,无论选择什么,“死火”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诗人又一次陷入了犹疑和彷徨。

在“我”与“死火”对话后,诗人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燃烧自己,烧完,像红彗星一样,短暂而耀眼地走向死亡。“那我就不如烧完!”这里体现了诗人积极、决绝、坚定的人生选择,相比于“无所为”,什么都不做的被冻灭,诗人选择了主动而“有所为”地燃烧自己。在面临怎么选择都是死亡的死路,选择仍旧是十分重要的,诗人选择了让生命极致的张扬,向死而生。这个在一定意义上具有悲剧性质的死亡本身并不是无意义的,相反,“死火”的选择过程充满了意义,在这期间,诗人在积极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找寻自己的存在位置。有论者指出:“生与死在鲁迅的意念中不再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处于尖锐的动态对立中,而是一个可以互相渗透互相转化的动态过程”。⑦面对死亡,“死火”的选择是跳出冰谷燃烧殆尽,这也是一种行动力,因而,在鲁迅笔下,死亡并不只是生命的尽头和虚无,这种选择赋予了死亡以新的意义,对死亡进行了超越,是一种“向死而生”,同时也是对生存虚无的透视与对峙、反抗与超越。

三、《死火》与诗人的“自我”

鲁迅犹如一个秉烛夜行的智者,开辟了一个“自我”的空间,这个空间是有关个人发展的生存空间,也是有关现代中国人发展的生存空间。因此,把握鲁迅笔下的“自我”是理解其文章的关键点之一。李天明认为:“在他得到了爱的时候,他写了《死火》”“把《死火》的主题解释为作者冻结多年的渴求爱情意念的复苏是切合散文诗实际的”⑧,他认为《死火》表现了诗人实现意愿之后的短暂平衡状态,而后陷入情感与道德感冲突的心理紧张状态。丸尾常喜认为:“‘死火’与‘我’的运命,虽说不过是鲁迅脑海里影像联翩的一场梦,但他的现实生活中已经发生了这个梦境将要非为梦境的新的情况。”⑨通过分析鲁迅与许广平有关《两地书》等书信,丸尾常喜认为《死火》中包含了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秉持《死火》爱情说观点的学者是非常多的,然而仅从外部对《野草》进行阐释,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鲁迅精神的一种片面解读,要想探寻有关《死火》中包含的诗人“自我”的答案,只要也必然要回到散文诗的本身。

《死火》中诗人的“自我”反映了诗人的情感态度、情感趋向以及生命哲学。

在《死火》中,共有三个“自我”,其中“死火”分为两个“自我”,“我”则是剩下的一个“自我”。首先,“死火”突然被冻住,但仍然保留了美,它的形态是比较完整的,诗人十分喜爱并且想拥抱它,这里的“死火”是具有指向性的,诗人的第一个“自我”是对诸如“死火”等具有生命力的物体具有喜爱、追求之情的。其次,诗人的第二个“自我”是“死火”的两种选择,就像《影的告别》的“影”一样,是选择委顿还是积极向上的状态,这是一个重要问题。最后,“我”在诗人冰的、冷的世界中幻化出的“自我”,诗人不甘心于这个形态,幻化出一个“自我”,想把“死火”从冰中唤醒,使其重新燃烧。在“我”幻化出来后,“我”的使命同时也结束了,因此最后“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牺牲,这种牺牲也蒙上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色彩。

鲁迅在《死火》散文诗中通过设置不同的“自我”,是为解决纠缠自己内心深处的深层矛盾而做的艰苦努力。他在极端的两难处境中拷问“自我”的真谛,进行内心的搏斗,最终理清自己的内心,“守得云开见月明”。鲁迅创作《死火》的时间是1925 年,汪卫东认为:“后期的鲁迅,是以更为明确、宽广的心态和更加坚实、从容的姿态跨入了现实生存的鲁迅……真正的鲁迅,不是在第一次绝望(S 会馆时期)之后,而是在第二次绝望(1923 年)之后,才得以诞生。”⑩《秋夜》中的枣树敢于直刺天空,而1923 年后的鲁迅是一个敢于自我解剖的战士,他将利刃直刺自己的心脏,直面血淋淋的自己。

钱理群认为鲁迅式的战斗风格有三,其中第三个是鲁迅“最痛恨中庸、折中、调合,最不能容忍在‘不明不暗’中苟且偷生。或者战胜黑暗,战取光明,即使不能,也要与黑暗一同沉没”⑪,这种与黑暗抗争,哪怕牺牲也永不屈服的战斗精神与鲁迅在《死火》中传达的精神是十分贴合的。

① 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集外集拾遗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② 〔日〕竹内好、靳丛林:《〈鲁迅杂记1(1946—1956)〉补译(二)》,《上海鲁迅研究》2015年第1期,第239—258页。

③〔日〕丸尾常喜、秦弓:《〈野草〉解读》,《文学评论》1999年第5期,第140—150页。

④ 鲁迅:《鲁迅全集2》,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0页。

⑤ 闵抗生:《漫谈〈火的冰〉与〈死火〉》,《名作欣赏》1981年第3期,第48—50页。

⑥ 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⑦ 李玉明:《从自我否定中走向新生——论鲁迅〈野草〉的死亡意识》,《山东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第64—68页。

⑧ 李天明:《〈野草〉情爱道德主题辨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3期,第49—85页。

⑨ 〔日〕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⑩ 汪卫东:《鲁迅的又一个“原点”——1923年的鲁迅》,《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第156—164页。

⑪ 钱理群:《走进当代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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