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曼婷 陈嘉琪[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前赤壁赋》创作于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正值其人生低谷之时,物质生活艰辛,精神困境更使人痛苦,但苏轼注定是要在也能够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黄州一役,让苏轼如破茧成蝶般变得更加绚烂了。而创作于这一时期的《前赤壁赋》不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本文以语言、结构、情景理相融这三个方面为切入口,探析此赋作为经典名篇而熠熠生辉的动人之处。
苏轼的文学创作充溢着一股真性情,他永远是将心中真实的情感自然流露出来,不刻意雕琢追求辞达,追求表达的流畅,从而构筑了语言文字上的平易自然之美,读来便觉沁人心脾、酣畅淋漓。纵观《前赤壁赋》一文,其深邃的哲学思想、空灵的艺术境界、跌宕的情感历程,便在苏轼一气呵成、平易自然的语言中汩汩地流淌开来。
散文化是文赋最明显的特色,在句式上则表现为以散体语势行文,以散御骈,骈散相间。《前赤壁赋》作为宋文赋的典范之作,通篇有不少散句,又间有大量对偶句和排比句,增强了文章的节奏感和气势。开篇即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轼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的散文句式交代了游览的时间、地点和人物。骈句和散句巧妙结合,流畅中见整丽,平淡中有韵味,如“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并且,苏轼多用虚字来冲淡赋体的凝重,而形成平易舒畅的效果。“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里句式长短有序,结构大致相同,音步上都为“1+4”式,却无丝毫呆滞之感,正因不同的虚字穿插于其间,使得整齐中有变化,既流畅贯通,又形成了一种舒缓悠远的节奏。另外,在散句中,也间或插入一些似对实不对的偶句,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可见,此文赋在句法上既保留了传统赋体的特质,又吸收了散文的笔调与手法,读来余音缭绕,其味无穷。
《前赤壁赋》以文为赋,在用韵上亦是不拘成法,趋于自由。通篇用韵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如第一段的“望”与“章”,其后的“间”“天”“然”“仙”等,押韵的形式多样化,且若无韵而有韵。同时,赋中换韵较快,每段有一韵或几韵不等,换韵处往往也是文义的一个段落。如第三段客曰处共换三次韵:
①东望武昌(chāng)……郁乎苍苍(cāng)……酾酒临江(jiāng)
此处追述一代枭雄曹操破荆州,迫使刘琮投降的光辉往事;
②侣鱼虾而友麋鹿(lù)……举匏樽以相属(zhǔ)……渺沧海之一粟(sù)
此处换韵的同时从论及历史人物回到自身,悲慨自己在历史的长河中是那样渺小,功业无成,只是如蜉蝣、粟米般湮没于尘埃之中;
③羡长江之无穷(qióng)……抱明月而长终(zhōng)……托遗响于悲风(fēng)
此处又由功业无成之痛转到人生短暂、现实难以承受之痛。
可见,文中的用韵似无序而有序,韵脚是随着叙事内容的变化而变化的。此外,韵脚也承载着表情达意的功能,如初入赤壁,苏轼与客尚沉浸在夜游之乐中,所用韵脚的韵母都是响亮的开口呼ɑ;而描绘洞箫声时,则改用了稍显低沉的合口呼u和撮口呼ü。总之,不同于骈赋的声律整饬,《前赤壁赋》的用韵更加自然,随着叙事的内容、情感的转化而改变,韵随意转,全无斧凿的痕迹,极富声韵之美,读来朗朗上口,余味悠长。
苏轼作文不喜艰深之词,更追求文辞上的质朴、清丽,造成一种平淡但不平庸,自然却韵味无穷的老境之美。《前赤壁赋》一文亦是如此,不论是景色的描绘情感的抒发,还是哲理的阐述,都以简淡的语言、生动的比喻、恰当的联想呈现,自然流畅。如“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用平易的文辞,常见的意象引发人们联想,展现了广袤悠远的意境。又如描摹洞箫声,“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呜呜然”既形象地将箫声表现出来了,又从感受入手具体描绘,并运用比喻生动地将箫声的绵延展现出来。再如“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一句,从眼前景物着手形象地阐述哲理,并将普通物象升华为具体丰富的想象,平易语言之下深蕴哲理。总之,此文运用简淡平易而又富于美感的文辞在情景理中行走流转,随物赋形,传神地勾画了一个空灵悠远的境界,读来使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从文章结构看,《前赤壁赋》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现了苏轼在泛游赤壁时的所思所感。文中苏轼与“客”的言语,并不是真实的对话,而是作者心中的独白。换言之,主客问答实是一种虚拟问对,特别是其中的“客曰”并非实为“客”之言语,这种形式是苏轼沿用了传统汉赋中典型的主客问答结构。从虚设人物以问答这一点来解读此赋,能够深入了解苏轼的情感和思想历程,感受文章的艺术魅力。
主客问答是汉代散体大赋最为显著的结构特征,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先秦,但最早将主客问答用于赋体中的是荀子。荀子将先秦隐语中的问对形式进行加工而融入赋体文学中,创作了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以“赋”命名的作品——《赋》。如果说荀子《赋》篇中以隐喻形式设为问对还稍显稚嫩,那宋玉等人的赋体创作则相对成熟。宋玉的大多数赋篇都使用了主客问答结构,且已基本成型,如《风赋》《高唐》《神女》等。而真正使得主客问答成为赋体的独特结构是汉代散体大赋的创作。以枚乘的《七发》为代表,其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连缀了七件事情,对赋体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形成了赋文学中的“七体”。而后司马相如对主客问答结构进行了创造性发挥,将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艺术境界。以《天子游猎赋》为代表,司马相如的赋作以其辉煌的艺术成就将散体大赋的基本体式确定了下来,其后赋作家多沿袭他创造的范式,主客问答结构也成为汉赋的典型特征。
苏轼《前赤壁赋》作为与汉大赋渊源颇深的经典赋作,沿用了赋体主客问答的结构,赋中亦虚设了主客二人进行了一番论对。不同于以往赋文的是,苏轼是以主客问答的方式来展现自我内心的冲突,“主”与“客”实是苏轼心中矛盾对立的双方。《前赤壁赋》虽说是记游散文,但苏轼并非意在描绘赤壁景色,更重在抒情和论理。而如何将曲折的情感和深刻的哲理同时融入文章,且以适当、形象的方式呈现呢?苏轼作为古文大家,自然地想到了运用赋这一文体及主客问答的结构来记录。赋的容量大,可展现的内容更丰富;且主客问答中“主”与“客”可以被看作是对立的双方,从而便于展现苏轼情感的变化与思想的转折。总之,苏轼选取了最恰当的形式来结构全文,我们便基于此点来探析主客问答所展现的艺术张力。
统观全篇,可以看出作者所表现的矛盾情感是在喜和悲之间交织的。一方面,面对眼前皓月千里、水天一色的秋江月夜之景,诗人不禁陶醉于其中,任凭小舟在苍茫无际的江上随风飘荡。于是在缥缈的白雾下,在清柔的月光下,在凉爽的清风中,诗人恍惚之间顿感超然物外,进而“飘飘乎如遗失独立,羽化而登仙”。诗人赤壁泛舟而游的逸趣,溢于言表,跃然纸上。然而,另一方面,乐极生悲。月夜下,作者不禁吟诵明月之诗,歌咏窈窕之章。“明月”与“窈窕”出自《月出》,这是一首男子思慕美人之作,情调是哀婉怅惘的;面对江水又追忆起屈原,且以美人这一意象暗指了对宋神宗的怀念与担忧;而眼前的赤壁又让苏轼想起一代枭雄曹操,感念英雄都无法避免杳如尘埃,何况像“我”这样功业无成,无所作为的渔樵之人;江水悠悠更让苏轼顿感人生短暂,回望现实又觉世事不尽意;而无法飞天成仙、脱离人世更让苏轼愈发愀然。
不过苏轼就是苏轼,即便困境重重,他也不会任凭自己在这痛苦处境里徘徊,而是转化了思考的角度,受庄子“万物其一”思想的影响,领悟到从万物不变的真理,我们每个个体也都是永恒的,因而不必羡慕明月江水,更不必羡慕诸如曹操这样的功成名就之人。再者,世间万物都有其主人,没有什么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因而不必总是计较得失,记挂荣辱。而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却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宝藏,是无穷无尽的,只要我们愿意踏入大自然,那抬头仰望便是皎皎明月,面向山间便有徐徐清风,岂不乐哉!至此,苏轼走进了一个水月无穷、盈虚无损的境界,且主动投向大自然的怀抱,以与清风、明月相伴为乐。主客之间的冲突、苏轼心中的矛盾在这时得到了缓和,甚至于消解,达到了一种以我役物、无往不乐的境界。
《前赤壁赋》继用汉代散体大赋中主客问答的形式结构此篇,一方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作者内心的矛盾情感,塑造了一个丰富的人物形象,极具个性魅力;另一方面作者将其所要阐明的哲理在主客对话这样一种轻松平常的语境下传达出来,且巧用比喻,生动形象,更易为读者所理解,也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极大地增添了全篇的艺术趣味。
《前赤壁赋》一文意象连贯,以清风、明月、江水这三种意象为主贯穿全文,潜藏于意象背后的情感使得表层的意象统一为有机的结构;借助意象进行引申而阐述哲理也使得意象的作用发生变化,从而没有意象重复而带来的单调乏味之感。意在境中,不仅融情于景,更融情于理,情景理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最终使全文既充满了浓郁的诗情画意,又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
起始即写景,柔和的清风掠过平静的江面,也轻拂过苏轼的身旁,置身其中,只觉清爽舒适,此时苏轼的心情尚是愉悦的。仰望夜空,即吟咏《月出》,哀婉惆怅的诗情开始隐隐牵动苏轼内心的愁思。“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少焉”短短二字,可见明月的应声出现让苏轼有些欣喜。然而“徘徊”一词或是苏轼的移情,徘徊有犹疑、彷徨之意,这恰似苏轼当时的心情,经历了乌台诗案让苏轼陷入一种困境,他不免在出世和入世间徘徊不定。再次望向江水又让苏轼追忆起为国殉江的屈原。“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桂木和兰桨都是美好之物,击打和逆流而上则有种力量蕴含其中。这里苏轼或自比屈原,隐隐表达了对宋神宗的忠心和奋发进取的意志。只是“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在天的那一方,相隔甚远,不免令人低落。于是客吹出来的箫声,听来也是呜呜咽咽,且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其实也是苏轼哀怨和思慕的情感绵延不绝,以至于惊动了深谷蛟龙,感动了孤舟嫠妇。进入赤壁以来,苏轼苦闷的心情总是隐隐浮现,于是他不断地望向自然,寻求明月清风、江水白露的抚慰,然而,曲曲折折,实是难以释怀!于是至此,终借箫声表达得淋漓尽致。
上述意象的运用与景物的描绘生动表达出苏轼此时心情的低落。清风舒适,使人飘飘然恍如到了仙境;明月窈窕,使人念起君王,半是思慕半是哀怨;江水悠悠,让人忆起屈原,既是追念也是自喻,意象既牵引着苏轼的情感,又是苏轼情感的象征。而情感也有所起伏,从刚开始的不动声色,喻于意象中,到后来苏轼扣舷而歌,直抒胸臆,唱出心中情思,并借客的箫声将情感展现出来。至此,景情浑然一体,空明澄澈的月下赤壁涌动着苏轼复杂的思绪,以及纠结的情感。
苏轼借客之口,梳理思绪,缓缓道出内心之悲。苏轼由古战场赤壁联想起一代枭雄曹操,道出三层悲痛:一是功业未成,理想难达之痛。曾经威震天下的曹操尚且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何况像“我”这样无所作为的人,只是渺小如蜉蝣、粟米;二是人生短暂之痛。苏轼此时望江水滚滚,流到天际,只觉自身生命无比短暂;三是现实之痛。人生有太多切实的痛要忍受,因而渴望飞天成仙,可这样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三层悲痛,希冀愈来愈渺茫,苏轼也愈来愈无奈,于是乎,只有将憾恨化为箫声,托寄在悲凉的秋风中。这里苏轼由历史古迹想到英雄,又以英雄比照自身,悲痛之情油然而生,且愈加强烈。
苏轼最为令人佩服之处就在于他总能从悲痛中挣扎着走出来。宣泄过后,苏轼开始以辩证的、智性的眼光来观照水月,领悟到应该从更加宏观的角度来审视自我,将自己融入集体之中,站在整个人类的发展去看世界,就不会总是拘泥于自我的渺小与得失,也才能感受到永恒,感受到人类的生生不息,感受到一代一代人创造出来的伟大价值。面对自己的用世之心,苏轼一边宽慰自己,事物各有主,不是自己的终难成全;一边学着以不争、知足的平和心态来涵养自己的思想,努力使自己走向和谐的境界。于是再看清风、明月,就真的是大自然赐予的珍宝,清风有声,明月有色,声色娱人,且任何时地都能享用,这何尝不是一件乐事?至此,经过一番超脱的思索,苏轼愤懑的心逐渐变得柔软,逐渐从困惑中走出,以一颗更纯净的心去贴近自然,而奔向一个和谐境界。
苏轼在此文中情、景、理高度融合,情感一直寓于夜下赤壁的特定景物中,论理也始终与赤壁环境相联。而以清风、明月、江水为主的意象贯穿全文始终,其承载的意义也因作者情感、思想的变化而变化,流动于文字背后的作者动态的意脉则将意象统一为有机整体。总之,苏轼创造了一个诗情画意般的境界,意象贯通,结构缜密,情感是连接文章的内在脉络,论理围绕着生动可感的意象,情景理三位一体,水乳交融。
总而言之,在《前赤壁赋》一文中,平易自然的语言给人以一种理性成熟的老境之美;独具匠心的主客问答结构尽显苏轼跌宕的情感起伏;而在情景理高度融合下,空灵缥缈的水月意境诉说着哲理妙悟。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此赋都有着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苏轼就是如此的才情卓绝,他总能以最恰当的艺术形式来表现心中独特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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