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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佚诗、佚句、异文考辨

时间:2024-05-20

⊙张琴[太原开放大学,太原 030024]

俄藏敦煌残卷公布后,徐俊、荣新江先生先后对其进行了系统的整理校勘,发现了《瑶池集》的题签和《瑶池新咏集》之首题,题署所编内容为“大唐女才子所著篇什”,编纂者为著作郎蔡省风。集中可见“女道士李季兰”“女道士元淳”等4位女才子题名下共计23首诗作。其中,元淳《感春》、张夫人的两首阙题诗均不见于传世刻本。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还保留了不见于传世刻本的佚句,分别存于李季兰《春闺怨》《溪中卧病寄□校书兄》《陷贼后寄故夫》,元淳《感兴》《闲居寄杨女冠》《送霍师妹游天台》,张夫人《柳絮》《咏泪》《寄远》9首诗作中。其余11首诗,亦见于《全唐诗》等传世刻本,但在诗题和字句方面有不少出入。

一、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见佚诗、佚句的价值

对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见佚诗、佚句进行考释,探究其创作背景以及与女诗人其他诗作之间的关系,将有益于对女诗人选题特点、诗歌风格、生平经历的研究。

(一)对诗歌题材的开拓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见女诗人佚诗3首,皆残缺不全,却展现了女诗人在诗歌选材上的更多可能。如元淳的诗作多为修道炼丹、女冠交往、思乡怀亲之作,《感春》这首佚诗却似是借春景来表达青春易逝、芳心难付的怨情,与元淳的其他诗作题材迥异。张夫人的两首阙题诗皆为五言绝句,其中一首反映了庭际帘间平静的闺阁生活,另一首阙题诗,残有“鸣候寝宫”“自嗟”“年中”等词。“寝宫”一词,在《通典》《唐会要》等唐宋历史典籍中,皆指帝王陵寝。由此可知,张夫人诗中所写的等候于寝宫的女子,极有可能与白居易《陵园妾》中的女子相类,是幽闭于帝王陵园中的侍妾。张夫人为吉中孚妻,吉中孚初为道士,历任校书郎、翰林学士、户部侍郎等职。张夫人作为士大夫女眷,应该对宫廷女子的生活有所耳闻,这首阙题诗即为陵园侍妾的代言。传世写本所载张夫人诗中,不仅有抒发自身情愫的题材,更有对同阶层女性的关注,这首阙题诗则转向了对宫廷女子境遇的同情,表明张夫人在创作过程中具有为女性代言的意识。

(二)对诗歌艺术手法及风格的探究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保留的不见于传世刻本的佚句,进一步展现了女诗人诗歌风格应用上的多样性。

1.李季兰诗中的“汉魏余风”

陈文华曾评李季兰诗“抒情直率深切、往复难尽,犹有汉魏余风”,敦煌所见李季兰佚诗中的“汉魏余风”,主要表现在对汉魏古诗的化用及结构的借鉴上。

其诗化用汉魏五言诗于无痕,如敦煌所见《春闺怨》中的佚句“罗衣春夜暖,愿作西南风”,就化用了曹植《七哀诗》中“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语典。李季兰诗还善于化用汉魏五言诗,另出新意。如敦煌所见《陷贼后寄故夫》的前四句“日日青山上,何曾见故夫。古诗浑漫语,教妾采蘼芜”,由乐府古诗起兴,说古诗中所言“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看来全是空话,反用其典,表达不见故夫的失望之情。

李季兰诗中的“汉魏余风”还表现在对汉魏古诗“叠加结构”的运用上。《春闺怨》首联以景起兴,颔联由景及事,追忆过往、已含怨意。颈联极言相思之苦,以过去、现在、白天、夜晚的片段层层叠加,尾联“罗衣春夜暖,愿作西南风”终见款款深情,与古诗《行行重行行》的结构布局类似。《溪中卧病寄□校书兄》则从眼前的境遇说起,颔联、颈联亦是从不同角度对其心境的叠加诉说,却以“已”“更”“未”“多”等虚字勾勒出变化之迹,表现了诗人渴望得到朋友安慰的迫切心情。

2.元淳诗的多义性

传世刻本所见元淳诗《寓言》,由于运用典故、以景语结尾、表情含蓄,使诗作呈现出多义性的特征。一些学者认为诗中所表达的是诗人身为女道士,对炼丹宫女身处皇宫、追随君王的羡慕之情,以及岁月流逝、愿不能遂的惆怅与落寞;但亦有学者认为,此诗表达的是对宫女炼丹无果、玄宗求仙无成的嘲讽。敦煌写本所见《闲居寄杨女冠》亦表现出多义性的特征。因其所寄对象与诗人的女冠身份相同,故首联中的“仙府”一词既可以指诗人所居道观,叙说居所中迟迟未传来友人音讯;亦可指友人所居道观,叙说友人那边迟迟未有音讯传来。同样,颔联与颈联中的内容,既可视为诗人乐于静思道家玄理、不被尘世喧嚣所打扰;又可视为运用“从对面着笔”的手法,揣想友人的修道生活。尾联“闻道武陵山水好,碧溪东去有桃源”运用“桃花源”的典故,以景结情,使整首诗的意蕴更加丰富。

敦煌所见《送霍师妹游天台》的尾联“日暮曲江相望处,翠屏遥指白云隈”与《寓言》的尾联笔法相似,皆运用了以景传情的手法,其中的“翠屏”为一语双关,既指屋内翠绿的屏风,亦指天台山的“翠屏岩”,达到了含蓄不尽、寄意深远的艺术效果。此外,《感兴》诗的末句“松柏问何人”亦可作双重解读,既可将“问”的主语视为“松柏”,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说弟兄们墓前新长出的松柏早已不认得她,似乎在问来者是谁,间接抒发世事变迁、岁月无情之叹;又可将“问”的主语视为诗人自己,说她再回家乡,目之所及唯余弟兄们墓前的青青松柏,从今而后再也没有可以慰问之人,抒发手足零落的孤寂之情。

(三)对诗人生平经历的提示

元淳与洛阳出土墓志中所述的元淳一为同一人。关于元淳,《又玄集》《唐诗纪事》中仅称其为“女道士”,对其生平经历未作详述。付俊琏、李青青、贾晋华皆推测“元淳”与“元淳一”应为同一人。兹据敦煌所见元淳诗与墓志中的内容,对元淳的生平作进一步的说明。

在家庭背景与社会地位方面,墓志中所述“系□后魏,郁为令族。惟□貤祖,奕世□萦□茂□怀州河内县丞”,大意是:元淳为后魏元氏后人,是历史上的名门望族,受祖上的恩荫,其家族世世代代都比较兴旺。而据《通典》卷七四记载,唐天宝七载(748),唐玄宗诏封北魏孝文帝的第十代孙元伯明为韩国公,以延续魏室宗脉,说明后魏元氏家族在唐玄宗时期受到了恩遇。墓志中所述元淳一被度为道士并出任至德观观主亦是在天宝初年。至德观与皇家关系密切,初为隋文帝为女冠孟静素所建,亦是唐朝皇帝经常造访之地。由此可推知元淳一补为至德观观主是唐玄宗对魏室女眷的恩赐。而元淳之应制诗《秦中春望》正似受恩遇出任至德观观主时所作。

在志趣性情方面,墓志中所述元淳一在三教之中唯独钟情于道教,她对道家思想有较深的领悟。元淳《秦中春望》的“喜见休明代,霓裳蹑道宗”即表达了对道教的喜爱与推崇,其中的“霓裳”一词与元淳一墓志中的“霓裳”相呼应,皆表达入道之决心。敦煌所见《闲居寄杨女冠》诗中的佚句“只将沉静思真理,且喜人间事不喧”,亦表达了潜心修道的满足与喜悦。《送霍师妹游天台》诗中的佚句“日暮曲江相望处,翠屏遥指白云隈”,不仅流露出对师妹的思念,更表达了对道教名山的仰慕之情。

在生活经历方面,墓志中有述“大历中,竭来河洛,载抱沉痼。粤以□□年七月三日返真于东都开元观”,可知元淳一在安史之乱后又返回了故乡洛阳,当时已是重病缠身。而敦煌所见《感兴》诗中的佚句“废业无遗迹,仙都寄此身”,恰表现了返回家乡寻亲不得,只能在道观中托寄余身的凄凉之意。

二、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见异文的价值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中的一些诗题和字句,与传世刻本存在不少出入。这些异文为我们深入理解、赏析诗作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一)诗题更贴合文意者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录的第一首诗为李季兰《送阎伯均》,明代的一本叫《诗府》的诗歌选集与之相同。《中兴间气集》《唐诗纪事》《名媛诗归》《全唐诗》题作《送韩揆之江西》,《又玄集》题作《送韩三往江西》,《才调集》《吟窗杂录》题作《送阎伯均往江州》,《文苑英华》题作《送韩葵之江西》,《唐诗品汇》题作《送韩揆之西江》。《全唐诗》中另有李嘉佑、皇甫冉关于阎伯均的两首诗,皆提示阎伯均确实到过江州。而且通过李季兰写给阎伯均的其他诗作如《送阎二十六赴剡县》《得阎伯均书》,可知二人多有交集,所以聂艳莲、陈尚君皆认为此诗为阎伯均而作的可能性最大。由此可见,敦煌写本所见诗题《送阎伯均》,与诗题的原貌较为接近。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录的第七首诗为李季兰《寓兴》,《吟窗杂录》及《全唐诗》题作《偶居》,钟惺评《偶居》云:“妙在全不似题。一欲着题,便入庸流一路去矣。”其认为《偶居》这首诗的内容与诗题关联度不大。敦煌所见《寓兴》诗的内容主要写心事随着浮云游走,不知返还,这心事也如同浮云那样时有时无,被狂风吹得忽南忽北,显然是借由浮云来寄托某种兴味。而“寓兴”一题即指寄托怀抱或兴致,更加贴合文意。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所录的第十首诗为元淳《感兴》,《吟窗杂录》《全唐诗》皆题为《寄洛中姊妹》,徐俊先生认为敦煌写本的诗题与诗意更加契合。

(二)遣词用字佳于传世刻本者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中的一些字词异文,有更合乎上下文语义者,也有营造的意境胜于传世刻本者。

1.西江—江西

敦煌所见李季兰《送阎伯均》诗中的“万里西江水”,传世刻本均作“万里江西水”。而“江西”一词,在唐代为江南西道的简称。由“西江水”前面的修饰词“万里”可知,作者只是要营造江水浑茫无边的意境,并非特指某个地方的水。“江西水”可能是“西江水”的倒误。

2.凤城—凤楼

敦煌所见元淳《秦中春望》中的“凤城春望好”,《才调集》《全唐诗》作“凤楼春望好”。“凤城”是长安城的美称。“凤楼”则指宫中的楼阁,与对句中的“宫阙”语义重复。而诗题中的“秦中”一词,既可泛指关中地区,又可专指长安城。由白居易《秦中吟》(并序)的内容可知,其中的“秦中”即指长安城。①敦煌写本之“凤城春望”与“秦中春望”相呼应,起到了开篇点题的作用。故以敦煌本为佳。

3.云—雨、雪—霁

《秦中春望》第二联,敦煌写本俄藏《瑶池新咏集》残缺不全,法藏3216卷作“上苑云中树,终南雪后峰”,《才调集》《全唐诗》作“上苑雨中树,终南霁后峰”。此联格律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云”为平声,“雨”为上声,“云”显然更符合平仄的格律。从文意上看,“上苑云中树”写雨后的皇宫园林烟云笼罩,如仙境一般。敦煌本以“云”与“雪”相对,传世刻本以“雨”与“霁”相对。“霁”,《说文解字》释作“雨止也”,“雨”与“霁”,在义素上有重复之处。以此观之,敦煌写本之对仗显得更有层次,于工整中又有变化。再者,“上苑云中树,终南雪后峰”所描绘的是皇宫园林云烟笼罩、雪后诸峰晶莹耀眼的景象,以颈联之“落花”可知,此时当为暮春时节,而终南山海拔较高、气候寒冷,故极可能出现长安城中下雨、终南山下雪的情况。“上苑雨中树,终南霁后峰”则描绘了雨中浸润的园林和雨后放晴的山间景色。相较而言,敦煌写本所绘之景更为奇丽。

4.雁足—雁翅—雁翼

敦煌所见元淳《寄洛中姊妹》中的“题书凭雁足”句,《又玄集》作“题书凭雁翅”,其他传世刻本均作“题书凭雁翼”。“雁足”一词在古诗中常喻指书信或信使,来源于《汉书》中“雁足传书”②的典故,南朝·梁王僧孺《咏捣衣》中亦有“寸心凭雁足”的诗句,《全唐诗》中“雁足”的意象亦多与书信相关。而“雁翅”“雁翼”两个词,或指雁翅般排开之形,与“鱼贯”“鱼鳞”等对举,如:

(1)“石关鱼贯上,山梁雁翅行。”(北朝周·庾信《伏闻游猎》)

(2)“雁翼金桥转,鱼鳞石道回。”(唐·王绩《游山寺》)

“雁翅”“雁翼”也可代指如雁翅般横形展开的阵营,如:

(3)“战马铁衣铺雁翅,金河东岸阵云开”(唐·张文彻《龙泉神剑歌》)

(4)“鱼丽阵接塞云平,雁翼营通海月明。”(唐·贺朝《从军行》)

这两个义项,都与书信无关,故以敦煌写本“雁足”为佳。

5.茂陵—武陵

敦煌所见元淳《闲居寄杨女冠》“闻道武陵山水好,碧溪东去有桃源”,《吟窗杂录》《全唐诗》作“闻道茂陵山水好,碧溪流水有桃源”。此联运用了与武陵相关的桃花源的典故,表达对友人所居之地的向往之情。而“茂陵”则指汉武帝刘彻的陵墓,显然与句意不符,之所以讹误至此,盖“茂陵”即汉武帝陵,而“武帝陵”与“武陵”只差一字,抄写者误将二者混同,而作“茂陵”。

6.鸾凤—麟凤

敦煌所见元淳《送霍师妹游天台》“鸾凤隔云攀不及”句,《又玄集》《吟窗杂录》作“麟凤隔云攀不及”。此联运用的典故首见于《史记·封禅书》,写黄帝在荆山铸鼎成功后,就骑着龙飞升了,能跟随他爬上龙身的臣子和妃子仅有七十余人。③李白的《飞龙引》对这一场面进行渲染,臆想飞龙身后还驾驶着鸾车,宫女们乘坐其间,侍奉黄帝遨游太虚。④元淳诗中的“鸾凤”,当指黄帝升仙时乘坐的鸾车凤辇。“鸾凤隔云攀不及”,大意是隔着渺渺云烟,黄帝和宫女们已经驾驶着鸾车凤辇远去,是很多人所攀附不及的。唐玄宗时期的道教八仙之一蓝采和亦有“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的诗句,其中的“鸾凤”亦指升仙的座驾。而“麒凤”一词,或指麒麟和凤凰,为“四灵”之中的二灵;或指才智出众者,并没有表示“君王”或“君王座驾”的义项与用例。故以敦煌写本“鸾凤”为佳。

三、小结

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残卷抄写字迹娟秀工整、讹误极少,借由残卷写本,可以对《瑶池新咏集》这本女性诗歌选集的编纂体例略知一二。其中的诗题皆单列一行,诗作按照作者进行分类,残卷中可见“女道士李季兰”“女道士元淳”等标目。其中“世”“眠”两字的书写皆不避唐太宗李世民之正讳,可能与《瑶池新咏集》成书于中晚唐时期有关。敦煌写本《瑶池新咏集》作为刻本流传之前的写本形态之一,其中的佚诗、佚句、异文,对文意的深入探讨、作者生平经历以及诗歌艺术风格的把握大有裨益。

① 白居易《秦中吟》(并序):“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

② 《汉书·苏武传》:“常惠……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

③ 《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

④ 李白《飞龙引》其一:“黄帝铸鼎于荆山,炼丹砂。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宫中彩女颜如花。飘然挥手凌紫霞,从风纵体登鸾车。登鸾车,侍轩辕,遨游青天中,其乐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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