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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冰释前嫌的情话——《湘君》《湘夫人》的另一种解读

时间:2024-05-20

⊙张海涛[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师教育学院,云南 丽江 674199]

关于屈原《湘君》《湘夫人》的爱情主旨,学术界有一种普遍认识,就是湘君、湘夫人作为湘水一对配偶神,在热恋中的一次约会时,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相见,诗歌抒写他们赴约未遇之悲。曹明纲先生就说:“这首《湘君》由女神的扮演者演唱,表达了因男神未能如约前来而产生的失望、怀疑、哀伤、埋怨的复杂感情……作为《湘君》的姊妹篇,《湘夫人》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表达了赴约的湘君到约会地点北渚,却不见湘夫人的惆怅和迷惘。”①马茂元先生《论〈九歌〉》也说:“两篇的描写,始终以候人不来为线索,尽管在彷徨惆怅中表现出深长的怨望,但坚贞不渝的爱情,则彼此是一致的。”②李金锡《爱情之神的恋歌——读〈湘君〉〈湘夫人〉〈山鬼〉及〈少司命〉》、王凡《二湘“恋爱”状态考释》、刘国勇《解读〈湘君〉〈湘夫人〉》、刘靖安《两首优美的古老恋歌——〈湘君〉〈湘夫人〉评介》等文也皆有同论。

此论在学术界非常流行,也非常符合大多数读者的心理。但是仔细思考和探究,也会发现些微不足。最大的问题就是诗的结尾显得突兀,内容前后反差过大。无论是湘君还是湘夫人,因为候人不至,心中都充满了愁怨和懊恼,所以才有扔掉对方赠送的信物的决绝之举,如“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湘君》)③,“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湘夫人》)。但为何到诗的最后,二人立刻就调整好心态,互采杜若赠给对方来表达无限思慕之意了呢?“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湘君》),“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湘夫人作为一个生性敏感、多疑、任性的女性,对于这次和湘君的约会非常用心,又是精心打扮,又是“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对于湘君的不至,她由盼而疑而悲,由怨而寻而恨,“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可能是心中期待过于热烈,让她对湘君的爽约发出了如此决绝的怨恨,她埋怨湘君和自己不同心,相爱不深,对自己不忠诚,不守信用,而一路上如此浓烈的愤愤不平之气到了最后一节诗,却一下子没有了,不仅不再怨恨,还要采摘芳洲上的杜若,通过侍女赠送给湘君。要知道,杜若在古人眼中,是一种“纯洁、美好的植物意象”④,传达的是恋人之间的互相思慕和真心爱恋。那么,湘夫人是怎样调整到这种状态的呢?《湘夫人》一诗对湘君见不到湘夫人时的心理世界也进行了细致描写,总体来说就是一个“愁”字。湘君非常期待和湘夫人的会面,也像湘夫人一样怀着满腔热望赴约,“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他快马加鞭、马不停蹄、风驰电掣地奔赴约会地点,“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他珍视和湘夫人的爱情,为此他精心营造了他们的新居,对美好的婚事和幸福的未来也充满了憧憬: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但是,没曾想却遇到湘夫人的“爽约”,两人根本未能谋面。这让湘君多么忧愁啊,“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的愁绪如同袅袅不断的秋风不绝如缕,又如同波光浩渺的洞庭湖水无穷无尽。但是如此愁绪满怀的湘君,懊恼的将要把湘夫人赠送的信物抛弃的湘君,到了诗的结尾却一下子愁云散尽,豁然开朗了,他也要采摘汀洲上的杜若赠送给远方的湘夫人,而且还宽慰自己好事多磨,不能操之过急,“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两人前后态度的转变,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有些不合常情,不合逻辑。

还有,明明湘君、湘夫人在北渚会面了,却又为何说他们未相逢呢?《湘君》一诗中写“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湘夫人经过四处找寻后,傍晚时分回到了北渚;《湘夫人》开篇也写“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君来到了北渚,看到湘夫人,但是湘夫人生气不理他,眼睛看向远方。很明显北渚是他们相见的地点,也是他们化解矛盾的场所。不少学者把“二湘”看作是前后相连的整体,是同一乐章的两个部分,因为“北渚”在“二湘”中同时出现,暗中衔接是一个重要因素。但为何却又否定他们在此相见,硬要解释为“未遇”呢?再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是《九歌》是巫祭之歌,祭者往往出于乐神和自身娱乐的目的,姜亮夫先生就有“九歌乃民间娱神以自乐之歌剧”⑤的观点,那么诗中这种“赴约未遇”的幽怨情感如何让人快乐愉悦呢?恐怕只能让聆听此乐的神灵和与会的巫师、百姓伤感吧?这不符合主祭者乐神和自身娱乐的心理。

波兰现象美学家罗曼·英伽登认为文学作品中有很多“不定点”(没有被文本确定的方面),读者的阅读过程就是凭借自己的经验“填补不定点”的过程。德国接受美学理论家伊瑟尔进一步指出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个不确定的“召唤结构”,里面有很多“空白点”等着读者去补充,去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做出创造性解读。⑥两个学者的言论都意在强调文学阅读具有再创造性,读者完全可以从自己的实际出发,根据自己的理解和生活体验对文学作品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由此,把《湘君》《湘夫人》解读成一场冰释前嫌的情话,既有其理论根据,也完全合乎情理,还可以使以上问题迎刃而解。

陈本礼在《屈辞精义·九歌·发明》中说:“愚按《九歌》之乐,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觋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倡而众巫和者。激楚扬阿,声音凄楚,所以能动人而感神也。”⑦周梦茹《〈九歌〉巫舞形态特征研究》一文说:“《湘夫人》是扮演‘湘君’ 的男巫唱给‘湘夫人’ 听的,所以整篇是以‘湘君’ 的口吻,反之,《湘君》是扮演‘湘夫人’ 的女巫唱给‘湘君’ 听的,所以整篇是‘湘夫人’的口吻。”⑧综合二说,笔者认为《湘君》《湘夫人》的演唱,应该是扮演湘君的男巫和扮演湘夫人的女巫对唱,再加上众巫合唱。男巫、女巫对唱的内容就是《湘君》《湘夫人》二诗除最后一节诗以外的诗章,而最后一节诗是众巫合唱的内容。认为最后一节诗是众巫的合唱,其实并不是笔者的首创,很多学者也都曾经提出过同样的观点。比如姜亮夫先生在其《屈原赋校注》中就指出二湘的末段,内容和语意几乎完全相同,是祭祀时歌咏者的合唱。湘君、湘夫人这对恋人约定了一同去洞庭湖之北的某个地方,因为湘君“思公子兮未敢言”或别的什么缘故导致两人在出发时间上产生误差,故而无法同行。后来,两人在北渚这个地方相见后,倾诉衷肠,消除了彼此的误会。

《湘君》是湘夫人对湘君的诉说,充满了对他的埋怨和气恼。湘夫人上来就埋怨湘君出行不果断,犹犹豫豫的,像是在牵挂着某个人,“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湘夫人进而埋怨湘君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自己一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着他到来一同前往,还生怕波涛起伏的沅水和湘水阻挡湘君的行程,所以命令沅水、湘水风平浪静,以便通行。但湘君却迟迟没有来,为此湘夫人只好吹排箫寄相思,“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继而她驾船独自北征,想与湘君在目的地会合。一路上她不避艰险,奋力前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前面得出两人相约地点在洞庭湖之北,根据就是“涔阳”和“大江”。“涔阳”在洞庭湖西北,而他们的行程还要跨越长江,所以相约地在洞庭湖之北无疑。谁曾想一路上也没见到湘君的人影,到了目的地还是没见到湘君,湘夫人心头的一腔热望全部落空,这让她多么伤心啊,“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就连侍女都被自己所感染,“女婵媛兮为余太息”。伤心之余,她只好独自一人摘取枝头的薜荔和水中的荷花以自遣,“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返回的路上她不由得由悲生怨,由怨生恨,怨恨湘君对自己不是一条心、爱自己不够深,对自己不忠诚、不守信,让自己白忙活一天,一直到傍晚,才独自回到北渚。湘夫人在这首诗里的诉说充满委屈和对湘君的责备,很符合现实生活中热恋女性对自己的男朋友使性子、发脾气的特征,充满人性美。

《湘夫人》是湘君对湘夫人所做的解释,表明自己并不是像湘夫人说的那样有二心,而是对她忠贞不贰;自己也非常珍视这次约会,紧赶慢赶,阴差阳错,错过了约会。诗一开始写湘君来到北渚,看到湘夫人生气地望着远方,这让他非常忧愁。此时,秋风吹拂,洞庭湖水波荡漾,周围的树木在秋风中摆动,黄叶纷纷飘零,无边的秋景正如同此刻自己的悲伤心情。他向湘夫人解释说,“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自己一直期待着这次约会,多次登上白薠丛生的高岸远望,心驰神往地等待这美好时刻的到来。但可能正是这种过分的爱恋让自己在她面前非常拘谨,“思公子兮未敢言”,这种恋人常有的心理,让他搞错了和湘夫人约定的时间,他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在赴约途中,他就有种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周围的事物非常反常:“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鸟儿本来该在树上栖息,却为何聚集在水草中间?渔网本该在水中捕鱼却为何挂到了树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麋鹿本该在山林觅食,却为何来到了人们居住的庭院?蛟龙应该在深水中,却为何到了浅水边上?这些反常的现象恰恰证明了湘君对自己所理解的与湘夫人约定的时间充满了狐疑,心中很不踏实。湘君说这番话的时候,看到湘夫人的眼睛还是迷离地望着远方潺潺流淌的湖水,“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湘君进一步解释道:“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我”听到你的召唤,就风驰电掣,一路赶来了,跨过了千山万水,心情急切兴奋,满脑子都是和你比翼双飞、美满幸福的生活。他进而还对湘夫人讲:为了迎娶你,“我”在家已经精心营造布置了新房,院落装饰一新,就连床上的物品都精心挑选,一切都已准备好,就等着迎娶你过门,开始我们美好的生活。

那么,湘君的这番解释最终取得了什么效果呢?诗里面看似没有明确交代,但众巫的合唱实际上透露出一定的信息: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夫人》)

这节诗的前两句,众巫歌唱的是湘君、湘夫人这次误会和隔阂,他们闹得很僵,甚至到了决绝分手的地步。中间两句是说一对情人经过倾诉和畅谈,分歧最终会得到化解,两人会互相原谅,和好如初,彼此会采摘沙洲上的杜若给对方来表达相互之间的思慕和爱恋。最后两句诗是众巫对他们的嘱咐,有好事多磨,不能急于求成之意。《湘君》中最后一节诗几乎与此节诗相同,只是替换了一些词语,“袂”替换成了“玦”,“褋”替换成了“佩”,“搴”替换成了“采”,“汀洲”替换成了“芳洲”,“远者”替换成了“下女”,“骤得”替换成了“再得”,意思完全一致。同一内容的反复咏唱,突出了“二湘”的主旨,即美好的爱情能够经得起任何风浪、波折的考验,短暂的隔阂阻挡不了忠贞不二的爱情;真诚、坚贞、大度、宽容可以消弭爱情道路上的一切阻碍。

这样解读《湘君》《湘夫人》两首诗,故事的完美结局顺理成章,避免了学术界流行的“候而不至,互生哀怨”主题造成结尾突兀的弊端。同时,一场情话化解矛盾和隔阂,两人和好如初,大团圆结局又可以实现乐神和悦己的目的。而且这样解读屈原“二湘”似也没有明显不可,而是非常符合生活常情。因此,笔者认为此说应该成为《湘君》《湘夫人》“爱情主旨说”的一个内涵。

① 姜亮夫等:《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762—768页。

② 马茂元:《晚照楼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7—30页。

③ 金开诚:《屈原集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14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④ 郭卫珍、莫海波:《杜若:从楚辞里走来的清新芳草,然而古今有别》,《花卉》2019年第17期,第46—47页。

⑤ 陈戍国:《中国礼制史·先秦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版,第395页。

⑥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57页。

⑦ 〔清〕陈本礼:《屈辞精义》(《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526 页。

⑧ 周梦茹:《〈九歌〉巫舞形态特征研究》,武汉音乐学院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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