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曹锦秀[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美国作家凯特·肖邦(Kate Chopin,1850—1904)因女性主义作品备受学界关注,其文学声誉可以与其他19 世纪美国作家如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等相提并论。短篇小说 《一双长丝袜》创作于晚期,女主人公索默斯太太整天为家庭忙碌,尽职尽责地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起居,是19 世纪美国典型的“家中的天使”的代表。然而,在意外得到十五美元之后,女主人公为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与精神享受而疯狂消费,试图通过消费来寻找理想自我,建构自我身份。目前,国内外对《一双长丝袜》已有不少研究,较多学者从女性主义视角对其进行解读,探讨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受到的压迫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曾桂娥着眼于女主人公的炫耀式消费,分析消费文化对索默斯太太思想与行为的影响;申丹从叙事学角度解读该作品隐含的自然主义叙事进程等,现有的研究有助于理解索默斯太太的消费心理与行为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女主人公在消费前、消费时以及消费后的思想意识变化分别与镜像理论的三个阶段相契合。该理论是由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提出,他认为婴儿在0 至6 个月时处于前镜像阶段,无法区分自我与外界,不能形成个体的统一感。在6 至18 个月大时,婴儿进入了镜像阶段,虽然肢体尚不协调,但是当看到镜中统一、完整的身体形象之后却欣然与之认同,这种认同实质上是对理想形象的误认。婴儿在18个月后处于后镜像阶段,产生了新的自我认知,能够认识到自己与镜像的区别。本文以镜像理论为切入点,对索默斯太太的身份建构过程进行解读,以期为女主人公形象的理解以及作品研究拓展新的视角。
拉康认为,婴儿刚出生时只能被动地接受外部世界的信息,没有形成完整的自我认知,亦无法辨认出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对自我与外界的认识整体上处于混沌状态。这时婴儿获得的只有碎片化的身体经验,“由于自我本质上的内在空虚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断充实和确认自己”。在作品中,索默斯太太在前镜像阶段缺乏自我意识,自身形象的建构受到父权制社会中“他者”的干涉,这时主体的家庭角色、社会地位等影响着其身份建构。女主人公遵从社会对女性行为规范与道德品质的规约,以期获得社会认同。然而,由于姓名符号缺失,自我认知混沌,索默斯太太无法形成对自我、家庭乃至外部世界的整体认知。
首先,女主人公的姓名符号缺失。作为一个主体,姓名既是他人对自我的称呼,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社会符号。在19 世纪末期,女性仍然受到父权制的束缚与压迫。结婚之后,女主人公原来的姓名被剥夺,在父权制的规约下失去了婚前的身份,她的真实姓名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作品中,而是用“索默斯太太”或者“她”来代称。然而,“索默斯太太”这一称谓终归是依附于其丈夫索默斯先生而存在的,再加上当时女性尚未获得经济独立,因此,女性无论是在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方面一直处于男性的附属地位。其实,索默斯太太也是成千上万家庭妇女的代表,该作品揭示了当时美国女性的社会地位,女主人公姓名符号的缺失也暗示着女性身份的缺失。
其次,女主人公的自我认知混沌。要成为一位社会公认的“真正女性”,就必须拥有虔诚、贞洁、服从和温顺这几种品质。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为女性塑造了贤妻良母的形象,并引导她们主动认同,这实际上是“把妇女局限于妻子和母亲的社会角色圈子之内,不允许她们有任何自我意识和个人追求”。受到社会的规约,索默斯太太将照顾家庭当作自己的责任,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将其塑造成为一位贤妻良母。女主人公被迫接受了这一贫穷婚姻,也代表着她承认了父权制的权威。获得十五美元的“巨款”后,考虑到家庭经济拮据,她详细规划如何用这笔钱为孩子们购置衣物,完全没有为自己着想。索默斯太太受到社会环境的束缚,自我意识被父权社会压抑得太久,她只是被动地接受着社会、家庭赋予她的家庭妇女角色,错误地将被社会同化的自己当作真实的自己,朝着理想妻子与完美母亲的角色方向发展。整体来看,索默斯太太处于一种对自我认知的困惑与混沌之中。
婴儿在6 至18 个月时处于镜像阶段,能够辨认出自己在镜中的形象,认识到自己是完整统一的主体。拉康认为,镜像阶段的功能就是“建立起机体与它的实在之间的关系,或者如人们所说的,建立内在世界(Innenwelt)与外在世界(Umwelt)之间的关系”。此时,虽然婴儿不能协调自己的肢体,却欣然认同镜中完整、统一的形象。由于镜像只是婴儿借助心理预期获得的一种幻象,主体自身碎片化的身体经验并没有被克服,因此这种认同就是想象性误认。此外,拉康将“他者”分为“大他者”和“小他者”,对于主体而言,“大他者”是象征秩序,是父法;“小他者”并不是指“他人”,而是自我的投射,即镜中的理想形象,“当他人作为‘小他者’或‘大他者’出现的时候,他实际只是一个代理,实际只是因为他暂时地占据了‘小他者’或‘大他者’的位置”。在消费过程中,充当“小他者”的有销售员、侍者等,索莫斯太太多次通过“小他者”这面镜子看到了理想自我的形象并主动与之认同,以期建构统一的自我身份。因此,女主人公认同镜像的过程就是自我误认、不断异化的过程。
首先,女主人公主动认同的是尊贵顾客的镜像。索默斯太太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家庭成员“今时今日的吃穿用度已经牵制了她全部身心”。然而,商场里一双质感柔滑的丝袜唤醒了她内心的欲望,并使其在消费欲望中越陷越深。她试图将消费作为一种权宜之计,以此逃避婚后的艰苦生活。当售货员请她检查丝袜的质地时,索默斯太太通过这个“小他者”看到了镜子中理想的自我形象:镜中呈现的是一位正在检查钻石皇冠的尊贵顾客,而不是一个衣着普通、拿着破旧购物袋的家庭妇女。这时,她主动认同镜像,贤妻良母的角色逐渐让位于尊贵顾客的幻象,她没有经历思想斗争,任凭这种“木然的冲动”牵引着,接着又光顾了鞋店、手套专柜等。结婚之前,女主人公家境优越,从这个意义上说,镜中尊贵顾客的形象就是其婚前形象的缩影。然而,由于镜像终究是虚无的存在,女主人公对镜像的想象性认同其实就是误认,预示了欲望的最终落空。另外,索默斯太太的消费过程也反映了女性的“自我价值(selfhood)与妻子角色(wifehood)以及母亲角色(motherhood)的冲突”,这也是19 世纪美国女性面临的共性问题。
接着,索默斯太太主动认同镜中爱书之人的形象。在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之后,索默斯太太继续寻找下一个欲望对象:昂贵杂志。在购物过程中,索默斯太太从镜子中看到了“平日里手不释卷”的爱书者形象,仿佛自己平时就是爱书之人,沉浸在阅读带来的欣喜和满足之中。她将自己代入这一角色,站在镜像的位置看待自己与外界的关系,在举手投足之间紧密契合这一虚幻的身份。当索默斯太太走在街上时,她更加在意自己的形象,时而“拎着裙裾”,似乎在向他人展示着自己的体面形象。虽然主体与镜像存在差异,但主体仍将镜像当作真实的自我形象,从这一视角来构建自我身份,并进一步通过消费改造自身形象,以期与理想自我契合。其实,理想自我只是索默斯太太虚构的完美形象,这种想象的完整感实际上是一种无法触摸也无法获得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因此,主体的自我建构实际上是朝着虚构的方向发展的。当索默斯太太将镜中的形象当作真实的自己,自我便无法找到欲望的真正对象。真实的自我与镜像中的理想自我始终处于一种离散的关系,这也是造成主体异化的重要原因。
最后,索默斯太太主动认同镜中的皇族公主形象。在商店消费之后,虽然已经饥肠辘辘,女主人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吃点饼干充饥,而是走进了一家从没去过的豪华餐厅。这时她的关注点并不是充饥的生理需求,而是审美需求。进入餐厅之后,索默斯太太完全沉醉于餐厅内部静谧、优雅的氛围。此外,她选择的蓝蚝、甜点、白葡萄酒、清咖啡等也体现了富人的品位,而非贫穷家庭妇女的饮食习惯。用餐后,索默斯太太留下一枚硬币作为餐馆侍者的小费,侍者恭敬地向她鞠躬。在优雅环境的映衬下,她通过侍者这面镜子看到了皇族公主的形象。然而,外在的物质享受没有满足索默斯太太长久被压抑的身心,消费欲望驱使她走进剧院。剧场是高档场所的象征,是上流社会绅士淑女的娱乐场合,女主人公置身其中,“尽情体验着消费所带来的‘身份’的快乐”,仿佛她自己也是上层社会的一员。十五美元的消费换来了女主人公片刻的精神与物质享受,然而,镜中形象终究是幻象,与现实脱节,女主人公的理想形象也无法实现。因此,剧院演出结束之时就是索默斯太太的幻想破灭之际。
拉康认为,婴儿在18 个月后进入了后镜像阶段,能够辨认出镜中的形象其实就是自身影像,也能认识到自我与“他者”的区别,对自我与外部世界有了新的认知。在故事结尾,索默斯太太打算搭乘电车回家,重归家庭,电车上来自“他者”的凝视使其认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索默斯太太最终达成了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和解,完成了身份建构。
首先,女主人公自我身份的承认。索默斯太太通过消费满足了自己短暂而自私的自由,和最初尽职尽责的母亲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也表明了女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父权社会的压抑之重。演出结束后,当索默斯太太再次被拉回现实生活中时,所有物质与精神享受如梦一般戛然而止。由于父权制理念有着坚实的政治和经济基础,作为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索默斯太太无法撼动父权制的根基,也无法摆脱传统社会观念对女性的束缚。一天的纵情消费之后,试想当她回想起自己的家庭主妇身份以及拮据的家庭经济状况时,窘迫的现实便会再次将其紧紧包围。女主人公意识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身份,重新审视自我,这一过程也象征了索默斯太太自我身份的回归。
其次,索默斯太太的身份重构。“他者”是主体身份建构的媒介,在主体的自我建构过程中发挥着作用。通过电车上对面一位男士的凝视,索默斯太太逐渐认清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他者”的作用下,女主人公回到对现实世界的反思之中,这也标志着女主人公摆脱了镜中幻象的牵制,从“他者”的主导走向主体自我的建构。经历了这一消费过程,虽然索默斯太太无法在现实中成为理想自我,但是在对自我的确认中,她最终实现了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平衡。女主人公与自己冲动消费的事实和解,其实这也是与自己和解,与社会现实和解。最终,索默斯太太完成了对自我价值的探寻与身份建构。
凯特·肖邦的短篇故事《一双长丝袜》刻画了一个辛苦操劳的家庭妇女在受到一双长丝袜吸引之后疯狂消费。在丝袜柔滑触感的刺激下,索默斯太太被压抑的思想得到释放,并以消费的形式呈现出来。在购物过程中,女主人公受到“小他者”影响,多次认同镜中的理想自我形象。其实,这一次次认同就是自我误认,也预示了女主人公必然会走向异化。在父权制社会中,处于社会底层的索默斯太太在个人理想与生活现实的两难困境中艰难徘徊,这也从侧面反映了19 世纪末期美国女性受到社会规约的影响。“家中的天使”形象禁锢了无数女性的思想与行为,当社会将这一形象内化为模范女性的标准,并训导女性不断朝着这一目标靠近,这也造就了无数被压抑、束缚的“索默斯太太”。因此,当索默斯太太受到欲望驱使之后,她所追求的物质与精神享受,乃至炫耀式消费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只有打破父权制的桎梏,摆脱依附地位,实现两性在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平等,女性作为社会独立存在的主体实现自身价值才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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