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魏吉宏[吉林师范大学,长春 130000]
铁凝在《玫瑰门》中采取了与男性家族小说截然不同的角度与方式,对女性家族祖孙三代的日常生活进行了细致的叙述。在男性家族小说中,女性往往是贤妻良母的代名词,男性作家对女性的刻画过于单薄。铁凝则从人性的角度深度挖掘女性的内心,从而展现出更深刻更复杂的女性成长史。在铁凝笔下,女性通常处于被压迫的弱势地位,她们勇于抗争,却又在抗争中无奈地向命运屈服。
由于中国历史上存在过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人们的心中曾一直根深蒂固。男性掌握着社会的最高话语权,女性则一直处于卑微的生存状态。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女性逐渐迈出了思想解放、行动自由的步伐。然而,男权社会对女性身心自由的束缚却一直或隐或显地存在,而这也造成了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困境。“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 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和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和无性中的所谓‘女性’。”男权社会的文化传统依然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而男权制度也于无形中压迫着女性的生存空间。
在《玫瑰门》中,作者通过第三视角眉眉的叙述展现了祖孙三代女性的生存状态,其中姑爸、司猗纹等女性的生存十分艰难,她们的成长和生活或多或少地受到男权社会的排挤和压迫。姑爸就是典型的男权社会传统文化的受害者:姑爸原本是一个对爱情和婚姻充满憧憬的女孩,可是结婚当天她的丈夫离家出走,她被残忍地抛弃。姑爸从小接受传统文化教育,这件事让她的内心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姑爸更难以忍受街头巷尾对她的议论,强烈的羞耻感令她无处遁逃。她从此换上了男性的装束,过上了与世俗隔绝的生活。姑爸对美好爱情婚姻的向往从此被无情地毁灭,她的灵魂也遭受了强烈的伤害。
在以男权为主的旧官僚家庭的压迫之下,司猗纹的爱情也被强制性地完全摧毁,她的人生走向完全掌握在以父权为主的旧官僚家庭手中,她生存的尊严也被无情地践踏。司猗纹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当她在教会学校学习时,她和邻校学生华致远陷入了热恋。然而华致远出身寒微,不被司猗纹的父母所接受,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也只能就此匆匆结束。告别的当天晚上,司猗纹将自己的青春和贞操奉献给了华致远。自那以后,华致远便再也没有回来找过司猗纹,他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司猗纹的人生轨迹从这一刻开始改变:在男权社会中,她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不能自己选择相爱之人,而是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忍痛与爱人分离,嫁与他人。
未出嫁前,司猗纹的人生被父母操控;出嫁后,她又受到丈夫在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和压迫。司猗纹被迫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从未谋面的庄家大少爷庄绍俭。庄绍俭得知司猗纹婚前失贞后,对司猗纹施行报复。他从未将司猗纹当作自己真正的妻子来看待,对她进行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司猗纹在出嫁前对丈夫抱着歉意和忏悔,可庄绍俭却对她进行了人格和身体上的侮辱。司猗纹想要求得丈夫的原谅,她抱着孩子去外地寻找丈夫,可她的丈夫却又一次羞辱了她,使得她第二天一清早就坐上了返回的火车。而在火车上,儿子突发高烧又无法及时诊治,死在了她的怀抱里。司猗纹原本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可是经过一系列的磨难之后,她的心变得逐渐压抑、扭曲、变态。她甚至通过改造、控制他人来释放自己内心的恶,最终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甚至有些厌恶的女人。可以这么说,司猗纹身上的恶,大多来源于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她天性的重压和摧残。在男权社会中,司猗纹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她的命运完全被男性影响、支配。
作者选择了特殊时代作为故事发生的时间点,并叙述了在北京响勺胡同这个“小社会”中发生的故事。生活在失衡的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混乱不堪,社会秩序并不稳定。随着胡同中的人们不断地来来去去,冲突和矛盾时有发生,人性中“恶”的一面也在无形中被放大了,而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则往往更容易受到人性“恶”的冲击。
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人们的心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人们事事都要与自己的灵魂对话甚至作对,有时心里渴望的外表却一定要做出厌弃甚至仇恨的样子,心里所厌弃甚至仇恨的反而必须要做出爱的样子,在自己对自己的混淆、欺骗与否定中势必出现异己化的趋势,并在无处发泄、无法调整的境况中加剧。”女性更是身不由己地被迫卷入这场无形的精神风暴中。司猗纹试图在这场风暴中站稳脚跟,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来换取现实生活中的安宁:“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司猗纹厌恶早餐店的脏桌子,却又暗暗强迫自己去接受它;她主动写信上交自己的屋子和财物,不惜上演一出挖掘黄金的好戏来表明自己的立场;目睹姑爸的大黄猫被残忍分尸,前一夜还在为姑爸的怒骂声叫好的她,在罗大妈面前却表现出赞同的态度。自从罗大妈一家搬进响勺胡同后,司猗纹一直处处讨好罗大妈:主动告诉罗大妈院子里有下水道;向罗大妈请教如何蒸馒头;给罗大妈鲫鱼;主动帮罗大妈裁剪裤子……司猗纹为了生存,压抑了自己内心对罗大妈的嫌恶,通过主动讨好罗大妈来争取自己在社会上生存的机会。身处时代的困境中,司猗纹的心理变得更加压抑、扭曲,她的人格越来越畸形化。在适应环境的生存过程中,司猗纹的灵魂深深地陷入了困境。
眉眉也同样不能幸免。眉眉作为一个小女孩,她的心灵也因经历而早熟。看到爸爸的样子,看到“别人优越、敌视的眼光”,她的内心逐渐变得麻木,甚至对一切感到“司空见惯”。面对社会的排挤、别人歧视的目光,眉眉的内心在无形中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却只能无力承受。为此,眉眉的爸妈决定让眉眉远离这一切,并把眉眉送到外婆家。然而外婆司猗纹并不欢迎眉眉的到来,在外婆家的生活也并没有让眉眉得到应有的亲情和来自长辈的呵护。苏眉在外婆家看到了姑爸被虐待,给她心理上留下了的一团阴影。女性生存的艰难之处不仅在于外部社会对她们生存空间的挤压,还来自女性家族内部女性本身的“恶”。这“恶”就像一把利刃,刺伤了其他被伤害的女性,也同时让散发“恶”的女性自己的内心坠入深渊。面对外婆的利用,毫无心理准备的眉眉看到了舅妈和大旗偷情。外婆对眉眉的压制、挑剔,甚至设计利用,更让眉眉的生存无比艰难。她最终无法忍耐,从外婆家仓皇出逃。
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她们在传统社会中一直处于被男性统辖的弱势地位,只能作为男性的附属生存。新中国成立以来,人们内心的传统思想依然没有完全消除,女性有时不可避免地受到人性“恶”的伤害。
在《玫瑰门》中,女性不仅在与男性做斗争,也在与女性自身做斗争。“书中的主角都是女人,老女人或者小女人,因此,读者有理由认定‘玫瑰门’是女性之门,而书中的女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之间一场接一场或隐匿或赤裸的较量即可称之为‘玫瑰战争’ 了。”女性一直在适应现实与释放灵魂之间不断挣扎,渴望在顺应主流社会的同时也能实现与自身灵魂的共鸣。然而,女性的这一愿望往往不能实现,当她们在努力适应现实的同时,她们内心深处的呐喊也往往被淹没了。在男权社会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迫下,她们对个体生命欲望的追求越发强烈,最终冲破阻碍的藩篱,以自己的方式去解开精神世界最沉重的枷锁。女性反抗的结局或许很沉重,甚至像姑爸一样最终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但她们依然坚持用自己的生命力挥洒出不屈的力量。
姑爸的精神支柱大黄猫被罗大妈一家残忍分尸后,她不再像从前那样选择逃避,隐忍地躲进自己的“世外桃源”。在隐士般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后,面对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园”被摧毁,她忍无可忍。姑爸的声音突兀地爆炸在一个午夜,是对罗大妈一家暴力的反抗,也是对男权社会话语权的反击。面对男权社会中掌握主权的罗大妈一家的肆意欺凌,姑爸选择用生命来捍卫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弱者的尊严。临死前,她将嘴巴里塞满猫毛,以此宣告对自己生命完整性的坚守。
经历了祖母司猗纹的精神折磨、姑爸惨死、被祖母设计目睹舅妈和大旗偷情等一系列打击后,眉眉已无法在祖母家生存,十几岁的她带着妹妹逃出了祖母家,义无反顾地坐上了通往虽城的火车。她作为孩子无法对生活的苦难进行正面回击,于是她选择以离家出走作为自己反抗的另一种方式。幼小的苏眉以逃离的姿态面对苦难,她虽不能改变生存环境本身,却凭自己稚嫩的力量远离“玫瑰战争”,为自己的人格争取一片“净土”。
面对男权社会对女性的重重压迫,女人们并没有选择逆来顺受,而是与之进行了坚强的抗争。可是女人们在反抗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当庄绍俭离开庄家后,司猗纹不得不去管理家中的大小事务。可是司猗纹的公公心眼狭小,他看到司猗纹处理家事时事事周到,又想到自己身为家中最年长的男人却不会处理家族事务,司猗纹越能干,越发衬托出他性格的软弱无能,他内心不免十分困窘,从而恼羞成怒。公公在家无耻地和司猗纹处处作对,变本加厉地向司猗纹发泄他的坏脾气,司猗纹却始终以宽容的姿态忍让着。一直等到司猗纹的丈夫庄绍俭回来,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庄绍俭在外面寻花问柳,对家里不闻不问,这些司猗纹都可以忍受,可他这次一回家就把那不可言说的病传染给了司猗纹,令司猗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司猗纹的人性变得彻底扭曲起来,她“决心拿自己的肉体对人生来一次亵渎的狂想”。当司猗纹发现竹西和大旗的交往之后,她一改从前对罗大妈的讨好态度,报复式地将这件事告诉了罗大妈,并从中得到了扬眉吐气的快感。面对男权社会中男人的凌辱和男权主权的代表,司猗纹一改从前懦弱承受的姿态,进行了坚强的反击。司猗纹对公公乃至公公背后的男权社会进行了疯狂的报复和复仇。
如果说司猗纹是直面男权社会并对其进行坚强反抗的话,那么竹西则是勇敢地面对婆婆司猗纹,并对其行为所代表的伪男权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反抗。当面对司猗纹对她的压迫时,她并没有选择逆来顺受,而是敢于发表和婆婆不同的意见。当婆婆不愿意让眉眉留下时,是竹西开口,让眉眉留了下来。尽管后来婆婆通过挑剔眉眉吃饭姿势的方式来隐晦地表达对此的不满,竹西却坦然面对。婆婆司猗纹设计“不小心”撞破了竹西与大旗的事,竹西不惊不怒,反而更加坦然,甚至在几天后与大旗结了婚,“不破不立”。在儿媳竹西这里,司猗纹虽然有心针对,却无计可施。竹西坚持自己,坚持生命的本真,面对婆婆的逼迫她选择无视。
然而,竹西的一生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丈夫死后,竹西不断受到婆婆的算计,不得已把邻居大旗当作人生的依靠和陪伴并与之结婚。可是婚后竹西发现,他们二人并无任何精神上的共鸣。因此在结婚几年后,竹西又与之离婚,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幸福。竹西并没有把婚姻和丈夫当作自己人生全部的依靠,而是在困境中不断挣扎和反抗,逐渐摸索出属于自己的生存之路。
当女性面对来自家族内外的生存困境时,她们并没有选择一味退缩或得过且过,她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并试图让自己在社会上立于不败之地。即使女性的话语权很小,她们依然有勇气、有权利、有手段去争取人生的幸福。铁凝立足于女性关怀的角度,呈现了女性在人生困境中努力挣扎的情景,表现出了对女性精神上的追寻与探索。
面对男权社会的压迫,女性不得不做出许多改变,她们像弯弯曲曲的藤蔓,弱小却顽强地向上攀爬。女性想要通过反抗现实来坚持自我,但现实世界却迫使她们改变自我,与内心的本真追求渐行渐远。
铁凝描写了祖孙三代的生存方式和人生轨迹,其中着重关注和表现了女性的精神和命运,对男权社会下女性的艰难生存困境和女性自身的复杂性进行了深刻探寻与追索,表达了对女性主义的强烈观照。
①〔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湖南文艺出版社 1986 年版,第 23 页。
② 孙紫桐:《铁凝小说中的人性异化》,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
③ 铁凝:《玫瑰门》,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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