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晓华 刘程源 [西华大学,成都 610039]
阿来生于川西阿坝藏区,藏地风情赋予了他天然的诗意,加之其自身的诗歌写作经历,使得这位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小说中常常展现出独特的诗性风格。严家炎教授撰写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尘埃落定》的评语时写到“充满灵动的诗意”,可见阿来小说中的诗性特征通过《尘埃落定》的成功获得了认可,这一独特的风格也给藏族汉语小说带来了新的生机。1989 年发表于《现代作家》的中篇小说《鱼》,可谓是一篇体现阿来诗性特征的力作。小说以“鱼”为原型意象,赋予其多重象征意义,用诗化的语言展现藏族的原始生命意识,呼吁人类关注生态,尊重自然。小说中诗化的语言、意象、诗性精神等无不体现阿来写作中独具魅力的诗性特征。
“中国式的诗性叙事是一种充满灵动感、意象化的叙事。其叙述不是一种语言流、意识流,而是一种图画流、意象流。”“岸上,树下阴凉处那几个婴儿在吮吸着拇指,眼望深陷在碧蓝天空底下的几朵云彩。与河水中的鱼一样,婴儿们明亮的眼睛永远都显得安详又迟钝。这种安详来自谷地四周的满被森林的黛绿群山,来自村子渐渐扩散的炊烟。”开篇便呈现出一幅静谧安详、淳朴自然的图画,这带有诗化的语言,蕴含着神秘的意象,共同构建了小说整体的诗性氛围。我国自古就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同源”之说,阿来的诗性叙事也受到绘画的启示。“我们看到过西藏的壁画,它没有透视,都在一个平面上。西藏的文学也如此,讲十年前的事情一下子就可推得很远,讲一千年前的事情又可以一下子拉得很近。经过口头传说的加工,真实的东西会很虚幻,很虚幻的东西又有很强的真实感。”阿来正因受到藏画的影响,将其精髓运用到小说中,因此阿来的小说也总是给人诗意美感的视觉享受。阿来小说中独特的诗性表达正是善于借助诗化的语言,营造诗化的意境,从而淡化主题内容,如此做法“提升了语言的诗化和雅化品格,语言的再现性和讲述性功能减弱而表现性和描述性增强”。当然,阿来语言的灵动性也得益于其独特的身份,作为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一边用汉语写作,一边用藏语思考,完美地融合了汉藏两种语言的精华。藏族人民在劳作时,善于用短句、谚语等编成诗歌吟唱,这也给阿来的诗性语言增添了天然的资源。在小说中,阿来常常用短句进行表达。例如:“譬如这个婴儿喜欢鱼。鱼是令人敬畏而又显得神秘的东西。这一带的河里只有一种鱼。”“看鱼的婴儿是个遗腹子。父亲战死在草原上。名字是叔叔起的:夺科。叔叔不知道名字的实在意义。”这些简洁的短句并列排布,并不像一般小说的语言,而是读起来带有诗歌的意味。一个短句接着一个短句,没有多余的形容、描写,没有起伏的冲突营造,也没有连接词将事情串联,而是用诗歌的结构方式,将短句并列排布使事件之间自然发生关联,从而完成故事的交代,留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这种带有诗歌特征的语言表达在小说中给读者带来新奇的阅读体验,也正是阿来小说中诗性特征的独特表现。
意象是阿来特有的一种倾诉方式,意象在诗歌中也是一种重要的表达途径。阿来将意象手法运用到小说中,以“鱼”为原型意象,赋予其多重象征意义,使小说带有了独特的诗性特征。
在藏族传统文化背景下,柯村人对鱼具有复杂的情感,认为鱼是令人生厌的生物,“鱼的形体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和许多软体动物一样,比如蟾蜍、蚯蚓、蜗牛、蚂蟥、各类水蛭”。但同时又认为鱼是可怜的,“于是人们认为既然他们活着而没有食物,必然时刻被饥饿所折磨。那么它们必定是遭到天罚的动物。因为前世罪孽过于深重:聚敛了太多财富,过于残忍、狡诈,如此等等”。藏族人信奉的宗教文化使藏族具有独特的信仰,认为众生平等,敬畏生命,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正是在这样的藏族传统文化的背景下,柯村的人对于“鱼”的情感是复杂的,认为鱼既神秘又令人敬畏。“阿来的‘鱼’就是依据藏人的风习而演绎出的一个原始意象”,可以说“鱼”是整个柯村传统文化的象征符号,作者也将这一象征符号赋予了夺科。
夺科是一个遗腹子,父亲战死在草原上,这个孩子从小就和其他孩子不同,柯村人归结为是近亲繁殖的结果,家族最后一个孩子总是喜欢一些古怪的东西,而夺科恰恰喜欢的就是柯村人人禁忌的鱼,因为经常看鱼,久而久之长了一双鱼眼,人们就叫他“鱼眼夺科”。可以说他是“鱼”的象征性化身,人鱼同体,由于柯村人对鱼的情感十分复杂,自然对“鱼眼夺科”也感到奇怪。就像《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形象一样,夺科总是发出异于常人的疑问,比如:“决心穷究一切的眼睛向每一个人询问:鱼们到哪里去了?这是他问男人们的问题。问女人们的问题是:鱼们冷不冷?那些被问话的女人抚摸着冰凉的手指,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柯村人对于鱼是有忌讳的,只有夺科喜欢鱼,关注鱼,思考关于鱼的问题,他成了柯村人眼中的“另类”。但也正是这个“另类”的出现,鱼的禁忌被逐渐打破,也暗示着柯村传统文化逐渐被瓦解。当他第一次看到外来伐木工人钓鱼时,“夺科不由得大吃一惊,脑袋嗡嗡一响,觉得自己通身已变得沁凉光滑,唯一的念头只是想投向水中,充分领受水的轻抚、压迫,以及静卧水底的意蕴。无疑,这时他和笼中之鱼已是同一感觉了”,仿佛他自己与鱼是同体的,是鱼的象征,鱼被捕捞就像他自己被囚禁一样,他只想用力挣脱重回水中,但终究是徒劳的。夺科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暗示,是对鱼的禁忌的一种挑战,整个柯村只有夺科喜欢人人都避讳的鱼。而食鱼族的举动也彻底改变了夺科对鱼的认知,尽管最初感到十分震惊,但他却成了柯村最先接受钓鱼、吃鱼的人。鱼的禁忌终究会被打破,而外来文化也终究会进来。
小说中的诗性不仅仅体现在表层带有的诗歌特征,更体现在其背后蕴含的深层诗性精神。阿来总是不忘在小说中体现诗性精神,观照原始生命意识,展现生命的勃勃生机,同时也关注藏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融合过程中人与自然生态之间的问题。
无论在藏族传统文化中还是在汉族传统文化中,鱼都具有生殖崇拜的象征意义,鱼本身具有极强的繁殖能力,它身上成千上万的鱼卵更是繁殖能力的体现,而鱼作为人类最早认识且常见的生物之一,自然成了生殖崇拜的象征,中国古代许多鱼的图腾就是最好的例证。而作者认为藏族女性也与鱼有着相同的生命特征,象征着一种自然、原始的生命意识,秋秋便是如此。“这时,他母亲秋秋感到乳头像被尖锐的麦芒刺中般的痛楚。秋秋在合作社的麦地中拔草。麦子长得非常茁壮,这是合作社的第一季庄稼。”“赤裸的胸前,乳房像两只小小的口袋,上面还布满着被麦芒划出的血痕。”这些对秋秋带有女性特征的描写,无不散发出原始淳朴、勃勃生机的生命意识。秋秋仿佛和这片土地、和自然融为一体,她就是这片土地上独有的生命,她身上的生命活力是挡不住的。秋秋本生于繁盛的大家族莫多家,但奈何到了她这一代逐渐衰落,日子十分艰难。悲苦的生活让她缺少了一丝女人的气息,而更多了一种男人的英气。艰难的日子中,她用祖传的那杆老秤换一块肥肉,拿自己的戒指换糖换酒,在家庭中担负起了男人的职责。秋秋作为柯村的一个女性代表,正是作者想要塑造的带有原始生命意识的形象,她身上具有传统文化的特征,对于秋秋身体的描写,尤其对于代表女性特征的乳房的描写,展现出了女性所特有的原始、淳朴、美好的生命特质,恰与“鱼”意象所象征的强大的繁殖能力、旺盛的生命力相契合。
这样一个带有原始气息、具有传统文化的淳朴村落,随着外来伐木工人的进入,也逐渐受到了现代文明的影响。这些外来的伐木工人是吃鱼的,打破了柯村对鱼的禁忌,他们的进入也成为柯村传统文化受到外来文化影响的实质性节点。小说的结尾,喜欢钓鱼的人因为修建的新桥的质量问题被判了刑,伐木场也在两年后搬迁了,“在辖区内沿路的电杆、房屋或平整的岩壁上用红漆书写禁止滥砍滥伐森林、禁止滥捕珍稀动物的标语。其中一条是禁止在河里炸鱼。因为现在吃鱼的人越来越多,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现代文明的进入,给柯村带来进步的同时也带来了生态隐患,环境遭到破坏,吃鱼的人增多也破坏了生态系统。藏族传统文化中对鱼的禁忌被打破,人与自然的和谐也随之被毁坏。人类的一切进步都应建立在敬畏自然、尊重自然的基础上,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才是生命的力量源泉。
阿来曾说:“我唯一想做的是在社会文明进步、物资生活日趋丰富的时候,寻找到一种令人回肠荡气的精神,在藏族民间,在怀旧的情绪中,我找到了这种精神。”他正是抓住了柯村人在藏族传统文化观念中对“鱼”的复杂情感,同时结合“鱼”本身可怜可厌可敬畏可神秘以及代表繁殖能力的特点,将“鱼”作为一个具有多重意象的象征体,以此意象贯穿全篇,通过诗性表达、诗性意象、诗性精神等诗性特征来展现藏族村庄中一个家族的兴衰,从而找寻藏族民间的原始生命气息,以及关注藏族传统文化逐渐受到现代文明影响时,人们该如何融合与抉择,呼吁人类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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