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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隐含作者”与文本“过度阐释”

时间:2024-05-20

⊙张方丽[洛阳师范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美国著名的女作家。其代表作《心是孤独的猎手》(,1940)出版之后迅速登上畅销书榜首,令她一举成名。麦卡勒斯公开了自己双性恋的性取向,一生的情感生活波折痛苦。除此之外,她还饱受病痛的折磨与困扰,尝尽了人生的孤独与苦楚。在“职业是生病,生病的间隙是写作”这样的生存状态下,麦卡勒斯仍坚持写作,向世人展现了她对人性微妙且复杂的罕见洞察力,以及对于人类孤独这一“原罪的原罪”超越其生理年龄的深切感悟。

《心是孤独的猎手》(以下简写为《心》)是其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小镇,围绕五位人物展开:被其他人奉为“上帝”的聋哑人辛格、具有敏锐观察力的咖啡馆老板比夫、纠结于现实与梦想的13岁少女米克、愤世嫉俗的工运分子布朗特、致力于改变本种族现状的黑人医生考普兰德。小说分为三大章,二十五小节。其叙事结构精致巧妙,每一小节中叙述者仅聚焦于其中一个人物的行动和心理。通过叙述者对五位主人公描述的观照和互文,读者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人类终极孤独的主题。

麦卡勒斯称这部作品是“一个针对法西斯主义的讽刺寓言”。批评家们对作品政治色彩的关注,难免会对文本进行过度解读。麦卡勒斯本人双性恋的性取向,加上近些年研究“酷儿理论”的浪潮,众多的研究学者都极力挖掘《心》中的同性恋色彩。笔者认为,这些都是作者的障眼法,小说旨在凸显人类的孤独。通过分析《心》中的隐含作者,可以识破作者的障眼法,更准确地领会作品的主题。

“隐含作者”是经典叙事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同时又具有较强的实用性,对阐释文学作品大有裨益。“隐含作者”最早是由韦恩·布思(Wayne C.Booth)在《小说修辞学》(1961)中提出。这一看似简单的概念,同时涉及了作者的编码和读者的解码,在西方学界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和混乱。我国著名的叙事学专家申丹教授仔细梳理了几十年来对这一概念的不同历史变义,并纠正了大家一贯的误解,清除了混乱。“隐含作者”实际上指的是处于特定创作状态、以某种立场写作的作者本人。“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区别在于处于创作过程中的人和处于日常生活中的这个人(可涉及此人的整个生平)的区别。作者本人以特定的方式写作,并通过自己的写作选择创作了自己的“隐含作者”形象,而这种形象和此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面貌往往是不同的。“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有利于读者分清文本本身传达的信息与作者的有关表述之间的差异,引导读者仔细考察作品本身,摆脱阐释定见和误读。

一、作者的障眼法:“一个法西斯主义的讽刺寓言”

《心》的构思开始于1936年,出版于1940年。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语境下,“法西斯”是文学评论家们脑海里最鲜明的符码之一。小说一经发表,麦卡勒斯本人公开称这部作品是“一个针对法西斯主义的讽刺寓言”。因为受到当时社会语境和作者本人言论的影响,很多评论家极力挖掘这部小说的政治色彩。著名黑人作家理查德·赖特最先探讨过作品的社会意义。1971年,约瑟夫·R.米利查普在他的论文中深入阐述了这部作品的自然主义成分。1977年,南茜·B.里奇把作者关于“法西斯主义的讽刺寓言”的宣称放到20世纪30年代世界范围内加以考察。诚然,任何一部作品的诞生都不能和当时创作的社会语境割裂开来,但是若要更好地了解作品的主旨和灵魂,须对作品加以整体细读,综合考虑文间和文外的因素。

“法西斯主义”一词源于1919年3月23日在米兰成立的一个反社会主义的民间军事组织:“战斗法西斯”。1929年10月,美国华尔街股市暴跌,导致了持续四年的经济大萧条。这次经济危机很快从美国蔓延到其他工业国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德国因为巨额赔款,实力削弱,遭受的打击尤为严重。以希特勒为首的法西斯党,以拯救德国为借口,骗取民众的信任,最终建立了法西斯主义独裁统治。由此,法西斯主义开始传播到资本主义国家。但是美国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远离了纳粹的活跃区域,受影响程度很小。再者,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法西斯主义,而是经济困境:

在30年代,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找不到工作……面对这样的困境,美国人感到迫在眉睫的是失业和饥饿的经济威胁而不是法西斯主义的政治威胁……

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民众对法西斯主义持有的是一种普遍漠视的态度。把当时的社会语境和研读小说文本结合起来,读者不难发现小说的“隐含作者”对法西斯主义的态度和当时的美国民众如出一辙。

《心》中只有叙述米克和比夫的章节中提到了“法西斯主义”,并且次数非常有限。在此不妨拿出几例仔细研读。主人公之一米克的邻居哈里是犹太人,因此,在叙述米克的章节中,凡是提到“法西斯主义”之处,必是米克和哈里在一起的时候。

(1)“我可不介意告诉你我为什么恨法西斯。我很愿意说。”……但她没时间去听。她忙于观察房子前的场景。“好吧,以后再聊。”

(2)她很高兴见到他。她恶作剧地把手臂向上前伸,做了一个纳粹欢呼的姿势,大声说:“嗨!”

哈里和米克从小一起长大,例(1)中哈里迫切想对米克诉说“法西斯主义”的万恶不赦,但是米克却认为观察派对的情形明显更重要,而直接拒绝了。例(2)中,米克恶作剧地对他用纳粹姿势问好。两处都反映出了主人公米克对法西斯的认知仅限于“知道”,并没有深入的感知。“法西斯主义”在米克的生活中仅仅是和哈里交往时谈论的一个话题而已,并不能进入她视为珍贵私密的“里屋”。如果说米克是因为年龄阅历太浅,而对“法西斯主义”缺乏深度认知的话,比夫作为书中最具洞察力和思考力的主人公,可以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3)午夜,漆黑的早晨,中午。希特勒和关于战争的谣言。猪里脊肉的价格和啤酒税。他尤其沉迷于哑巴之谜。

比夫非常享受咖啡店老板的工作,甚至夜里也绝不歇业,原因就是在这里可以观察形形色色的人,并且夜晚的宁静最适合沉思。叙述比夫的章节里有大量的人物视角描写和自由间接引语。读者可以体会到他意识的无缝转接。例(3)为比夫一天生活的缩写。这里列举了三个他所思考的问题:希特勒和关于战争的谣言、猪里脊肉的价格和啤酒税、“哑巴”之谜。比夫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阅读、归类报纸。由他对政治事件的敏感度,可以断定他不可能对“法西斯主义”仅限于“知道”,相反他应该比一般人了解得更深入。但极具戏谑性的是,希特勒在比夫的脑海中却和猪肉价格和啤酒税的重要性相左,甚至远远比不上辛格之谜的吸引力。小说中比夫对“法西斯主义”的漠视实际上和当时社会语境中的美国民众是如出一辙的。

书中另外三个主人公和“法西斯主义”之间更是毫无交集。辛格的情感世界全部贡献给了安东尼;杰克疯狂地想要大家“知道”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传播共产主义真理;考普兰德仅把提高黑人种族的社会地位作为终极使命。然而,麦卡勒斯为何要公开宣称这是“一部法西斯主义的讽刺寓言”呢?这其实是作者的障眼法。经过对作品的细读,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法西斯主义”只是麦卡勒斯在创作这幅描绘孤独人生的斑斓画卷时加上的那淡淡一笔,不能说轻如鸿毛,但也绝不是重如泰山。

很多批评家会以真实作者的言论、自传、信件、谈话录等作为依据来判断作品。若能关注“隐含作者”这一概念,同时关注作品本身,则可避免对作品的误读。

二、辛格的同性之爱:酷儿理论框架下的硬读

《心》曾被评为百部最佳同性恋小说之一。20世纪90年代酷儿理论研究的热潮为麦卡勒斯作品的阐释提供了新的视野。洛里·J.肯沙夫1996年发表《同性爱与人际关系:从‘累斯嫔’的角度解读卡森·麦卡勒斯》一文,从同性恋视角对作品做出新的审视,开创了这一研究方向的先河。受西方文学批评方向的影响,国内也出现了大量运用酷儿理论分析《心》的热潮。在中国最大的学术平台中国知网搜索引擎上,输入“《心是孤独的猎手》”和“酷儿”两个关键词,查询到的98条结果中,硕、博士论文就有57篇,占据总研究量的58.2%。

“酷儿”(Queer)由英文音译而来,意为“怪异”,明显体现了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的反讽意味。酷儿理论(Queer Theory)形成于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它起源于同性恋运动,但很快就引发了文学理论家们的关注。他们开始在女性主义的基础上,赋予酷儿更加丰富的内涵。酷儿理论势不可挡地成为女性主义批评家们质疑和颠覆异性恋霸权和男权文化的利器。

酷儿理论打破了异性恋和同性恋的传统对立,同时质疑了传统性别二分法的霸权模式。它认为男人和女人不应该被自己的生理性别所困囿,人们也不应该用生理特征去评判一个人的生活模式。酷儿理论肯定了人的性别及性倾向的多元性,这在当今看来确实具有积极的意义。

米克羡慕男孩,喜欢穿短裤和球鞋,爱与邻居家的男孩摔跤,这些行为其实是对传统性别身份界定的抗拒。比夫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女性气质,渴望做一个母亲,并认为“所有的人天生都是双性人”。这两个人物形象无疑是典型的酷儿形象。

但上文中提到的相对高质量的硕、博士论文都不约而同地把辛格也解读为一个典型的酷儿形象。邱千千在论文中分析到,辛格最终自杀是因为自己的同性之爱不被理解。赵娜则认为辛格的同性恋倾向能够体现酷儿理论反对性和性别两分法,消除偏见和歧视的主张。徐烨更是详细分析了辛格在探讨自身性别身份和欲望时遭受失败的内因和外因。范彬彬认为辛格无条件地爱着安东尼帕罗斯,在异性恋霸权和父权制社会里建立了自己的同性王国。

大家纷纷努力挖掘《心》中的同性恋、双性恋人物形象,可能和作者麦卡勒斯本人双性恋的性取向密不可分。但是,读者不能以真实作者在日常生活中的立场,妄加揣测作品的规范和价值标准。正确的做法是,以“隐含作者”为尺度,按照“隐含作者”的立场建构作品,杜绝阐释过程中的无限相对性。

麦卡勒斯将自己双性恋的性取向投射到她的人物设定中,比如米克和比夫。作品中的辛格沉默冷静,对人温和谦逊,却保持着刻意的距离感。但在安东尼帕罗斯面前,辛格总是表现得热切和坦诚。大部分研究者结合作者麦卡勒斯本人的性取向,把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之间的情感定位成同性恋的性质。仔细研读文本,不难发现这种阐释实属酷儿理论框架下的硬读。

作品对两人的出租屋有详细的场景描写:“卧室里几乎没什么家具:一张安东尼帕罗斯睡的巨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鸭绒被;另一张是辛格睡的窄窄的折叠床。”如果两人是同性的恋人,为什么辛格不和安东尼帕罗斯睡那张“巨大的双人床”,而要另支一张小床呢?可见两人之间的情感不同于恋人之间的爱情。

辛格曾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不少研究者对辛格的梦境做了深入的探讨,并由此推断出安东尼帕罗斯就是他心中最完美的恋人。原文如下:

(a)安东尼帕罗斯跪在石阶的最上面。他光着身子,笨拙地摸着举在头顶的一个东西,凝视它,好像在做祷告。(b)他自己跪在台阶的中间……(c)在他身后的地面上,他感觉到他们:长胡子的人,那个女孩,黑人和剩下的那个人。(d)他们赤裸地跪在地上,他感觉到他们在看他。(e)在他们身后,是无数黑暗中跪着的人……

以范彬彬的硕士论文为例,他写道,在梦中辛格的周围也跪着其他人。此处对原著的转述实际是不准确的。按照原文的叙述,辛格和其他人的位置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上下关系。这些人物的排列位置应该是典型的金字塔结构。

原文中,(a)句表明安东尼帕罗斯的位置在石阶的最上面,位于金字塔的最高处。(b)句中辛格在台阶中间,位置处于安东尼帕罗斯之下。(c)句则明确指出比夫(长胡子的人)、米克(那个女孩)、考普兰德(黑人)和布朗特(剩下的那个人)跪在辛格的身后,位置在辛格之下。(e)句描述剩下的无数的其他人跪在上述四个人身后,位于金字塔的最底层。

范彬彬在分析了辛格和其他人的位置关系之后得出了安东尼帕罗斯被所有人膜拜的结论,这也是有待商榷的。(d)句特意指出梦中的辛格感到这四个人正在看的是自己,而并非安东尼帕罗斯。文本的潜层含义为:虽然安东尼帕罗斯位于台阶的最上方,但他只是辛格自己心中的神,而其余四人膜拜的实际上是辛格。这也是和现实情况相符的。现实中,辛格从不对别人表露自己的情感世界,所以这四个人根本不知道有安东尼帕罗斯这个人的存在。除此之外,睿智的辛格当然也感受到了这四人对自己的特殊情感,因此在梦中才会出现他们对自己膜拜的场景。

从这个梦中,读者不难推断在辛格的潜意识里,安东尼帕罗斯之于自己就如同自己之于其他四人。在孤独的精神荒原里,安东尼对于辛格,辛格对于其他人,均是点亮了希望的那盏灯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被人理解的认同感只是当事人的一厢情愿。辛格根本听不懂其他人在说什么,自己也从不关心安东尼帕罗斯听懂了多少。在这个金字塔般的结构中,上下级之间缺乏有效的沟通,所以在梦境中台阶的轰然倒塌也预示了最终的悲惨结局。安东尼帕罗斯病逝,辛格自杀,其余人则继续陷入对生活的迷惘和无尽的孤独中。

而梦中辛格紧紧盯着安东尼帕罗斯,仿佛注视着上帝一样。梦中安东尼帕罗斯对于辛格的意义就如辛格对于这四人一样。由此可以推断,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持有的感情是崇拜和由于长时间在一起产生的精神上的强烈依赖。

安东尼帕罗斯在文中很呆滞,吃是人生最大的乐趣。睿智的辛格为何会对一个大家眼中的傻瓜产生这么强烈的精神依赖呢?首先,辛格身体上的残疾和性格的内敛很难让他找到称心如意的恋人,而两人“哑巴”和孤儿的相似背景,则很容易让彼此惺惺相惜。两人在一起生活的十年让这种友情升华到了更醇厚的亲情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其次,安东尼帕罗斯很少进行表达。两人在一起时辛格承担的是诉说者(手语)的角色,而安东尼帕罗斯是倾听者。辛格很享受这样的交流方式,根本不在意他的朋友到底听懂了多少。在他的眼中,这样的安东尼帕罗斯好似上帝,比常人更显智慧。面对别人的倾诉时,辛格表现得和自己的伙伴如出一辙,谁又能否认他不是在刻意模仿自己心中的“上帝”呢?这种亲情夹杂崇拜的复杂情感在小说的第三章中得到了进一步印证。

安东尼帕罗斯被送往疯人院之后,辛格定期去看望他。在第三次探望安东尼帕罗斯的章节中,作品对辛格的心理刻画尤其细致入微,读者可以从中窥见端倪。两人分开以后,“有时他带着敬畏和谦卑想着安东尼帕罗斯,有时带着骄傲”。在看望朋友之前,辛格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在他悠闲地做着准备工作的时候,“他的脸很庄严”。去看望朋友的路上,“辛格严肃而胆怯地坐着”。在这些语句的背后,读者看到的是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的崇拜和敬畏,而不是恋人间的你侬我侬。

三、结语

上述所探讨的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的关系问题,应该说是有理有据的。可是为何有很多研究者都把辛格解读为同性恋者呢?这应该是因为阐释框架在起作用。申丹教授在《叙事、文体与潜文本》中指出影响阐释框架的有三种交互作用的因素:对作者的定论、选定的理论角度及文化大环境。麦卡勒斯本人虽是双性恋者,但她创作出的和同性之间有亲密关系的人物,不一定是双性恋或同性恋。研究者们不能以真实作者的立场和价值观去评价他的每一部作品,而应该关注每部作品的“隐含作者”,重新建构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除了对作者的“定论”,批评理论也会左右阐释。有些酷儿理论的学者习惯戴着有色眼镜来审视文本,被理论框架和思维定式束缚,从而有意无意地做出牵强附会的硬读。20世纪90年代以来,酷儿理论的大热让众多麦氏研究者们找到了阐释的新方向。在关注文本时,能找到契合点固然可行,但应尽力避免在理论框架下的浅读和硬读。

① 林斌:《卡森·麦卡勒斯20世纪40年代小说研究述评》,《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2期,第160页。

② 高芳英:《试析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法西斯主义逆流》,《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第15页。

③ 〔美〕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07—10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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