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熊龙英[湖南工程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4]
诗禅互通是中国诗歌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一方面,中国传统诗论中所提到的诸如意境、妙悟、童心、性灵等概念背后所涉及的艺术体悟、感知方式都与禅宗意识密不可分。在禅宗观念的影响和潜移默化下,中国传统诗人在思维方式、事物观照方式、诗意的构思方式等方面都发生了一系列的转变,呈现在艺术表征上则日渐趋向于虚渺微妙的内心表达和对晦涩精奥诗意的追求。而另一面,禅宗也在中国诗文化的影响下,逐渐“由‘背境观心’的闭目冥想到‘对境观心’的凝神观照,由‘孤峰顶上’的避世苦行到‘十字街头’的随缘适意,由枯燥繁琐的经典教义到活泼隽永的公案机锋”,体现了禅宗意识对世俗生活中诗意审美的接受与转化。在诗、禅的互通、互动中,诗意的审美和禅意的思维成为诗歌表达的重要方式。废名诗歌与诗禅传统有关,其诗歌既有对禅宗妙言趣语的化用,又有从思维意识方面所体现出的对禅宗经典教义的贯通,以及在诗歌思维中所反映出来的禅意的幽微与波动。而其中,禅宗的直觉思维对废名的影响极深。
“禅玄无可示,诗妙有何评?”(齐己:《逢诗僧》)在古人看来,参禅作诗本身就是一种神秘的直觉思维的过程,故禅与诗的妙处无迹可寻。作为一种避世主义哲学,禅宗悠然静和的看待事物的方式、不贪不求的生活观念,都指向一种不追名逐利的淡泊心境。在具体的表现中,禅宗更倾向于“顿悟”的教义,认为万物众生原本就具有佛性和智慧,不需要经过理性思考便可直接“见性”,最终达到“成佛”的境界。这种顿悟不经由对世俗日常的体验而产生,而是强调直接的“触发”与体悟。直觉思维也是废名诗歌创作的一种重要方式,这种直觉体验注重诗人在某一瞬间、某一具体情境中的体悟。在诗歌创作中,废名往往从普通的日常生活事物出发,将情感的触发点置于某一个瞬间,以此来阐发自己对宇宙人生的体悟。“悟”是废名直觉和体验事物的方式,而敏锐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是其“悟”思维的前提和基础。
在评价胡适《尝试集》时,废名曾认为,蝴蝶的翅膀“扇动”了作者的创作情感,作者正是在这一瞬间的动作中“悟”到了诗情,这样的情绪使得《两只蝴蝶》这一类诗具有可以被称为“新诗”的“内容”。在废名看来,新诗的质地正是“诗的情绪的触动”“诗人的情绪的触动”,强调的是“此刻”的诗人的情绪被“瞬间”触发,产生“情动”的诗意表达。这样的逻辑同样见于周作人对“小诗”的论述,他提出要珍惜在平凡枯燥的日常中迸发而出的转瞬即逝的情感,因为这样的情感是属于诗的,而抓住这种直觉情感的最好方式便是“小诗”。在脱离了古典式澄澈的禅悟环境后,如何在现代“忙碌”而繁杂的生活中把握“刹那”诗意?废名认为这正是新诗所要表达的内容,即诗人灌注自己全部的情绪,用直觉的方式去“悟”理。废名给出的答案一方面是直觉的情感方式,另一方面是自由的想象与表现。这样的方式见于他所推崇的温庭筠,废名指出,温词并不是简单地在语言上运用“情生文文生情”的构思方式,而是将自由的情感、天马行空的想象、无拘无束的表现全部容纳进诗歌的整体表达中,使得诗歌既在语言表达上具有诗的形式,又在情感表现上实现了自由奔放。在废名看来,温词的思维方式及所展现出的特质为古典的现代转化提供了借鉴,同时也是新诗发展的方向。
废名的诗歌里流连着温词所展现出来的自由的想象:“梅花开放一半了,/我折它一枝下来,/待黄昏守月/寄与嫦娥/说我采药。”这首诗命名为《诗情》,“诗情”由梅花而起/触发,在瞬间形成情绪,却又天上地下驰骋想象,任由“诗情”从梅花联想到月亮、嫦娥,同时又借由“采药”的典故,将整首诗的“诗情”蒙上一层神话色彩。在诗人自由的想象中,梅花不只是人间的一朵花,而是飞上天寄给嫦娥的礼物,月宫的冷清由于一朵梅花而变得活色生香。
废名不止在一个场合表示,白话新诗应该蕴含“旧诗”所没有的内容,应是经由偶然触发通过联想、想象的产物。故在废名看来,新诗应该具有整体性(“新诗应该是整个的”)、天然性(“不写也还是诗的”)、偶然性(“生命的偶尔的冲击”),这样的新诗观念与禅宗教义中的“顿悟”“悠闲逍遥”等意识有类似的特点,体现在作品中则是在巧妙的结构中实现了禅佛思想与现代意识、现代文化的融合,比如《灯》《妆台》《小园》《掐花》等,均彰显了废名这种偶然所得、自然和谐,同时十分具有佛理禅趣的作品特征。
“灯”是废名十分喜欢的诗歌主题之一,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反复出现,其中直接以“灯”命名的就有两首。在物象意义上,“灯”具有短暂、无常、易逝(易灭)等特性,这样的特性很容易与主体的自我感悟相勾连。在刊载于1937年3月10日《新诗》第1卷第6期的《灯》中,诗人仿佛是从随意的“深夜读书”的动作而起,在不经意间带着偶发的自在感。第二句以动词“释手”开头,“释”有放下、放弃的意义,同时也可以走向它的反义——回归,“释手”的对象是一本《道德经》。作为论说“道”的智者之书,在此刻被“放下”,这仿佛表明了某种态度,同时被“抛弃”的是有关“吉凶悔吝”的规律性认识。“道”是认识事物的方式,无论是对具有象征意义的《道德经》的“释手”还是对《易经》中格物认知方式的“抛弃”,作为主体的“我”在这个深夜里与“理性”“智性”割裂,走向感知与非理性的思绪。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从第五句开始,意识在混沌中开始走向“自由”,想象开始天马行空。“拈花一笑”在佛经典故中本含有“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意蕴。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在佛教典籍中,花常用来喻佛性,“拈花”的行为显现出广阔的佛法真谛,拈花示众,即以暗示象征代替言说阐释,“拈花一笑”集中展示了禅宗尊崇内心神秘体验的精神。在这首《灯》中,“拈花一笑”用来连接“我”与在此刻感受到的世界的沟通渠道:鱼与水、猫与鱼、小耗子走路与夜贩的叫卖声……在感知的世界里,物象在意识的“浮想联翩”中浮现。“鱼乃水之花”一句突如其来,仿佛“拈花一笑”中所悟到的“真传”;“灯光好像写了一首诗”,一切的语言、文字仿佛是世界的自然呈现,“灯光”是触发世界在黑夜中得以呈现的媒介,又是自我呈现的主体,“我”通过“灯光”观照世界,“灯光”通过物象向“我”自主呈现。物象通过“自现”的方式得以呈现,“我”与“物”之间脱离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关系,走向自得自在的一面,于是“灯光”可以写一首诗,“鱼乃水之花”,物与物之间,物与“我”之间的沟通仿佛是“拈花一笑”,意蕴自明。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在六祖禅师慧能看来,“佛”并不需要时时拂拭,天天坐禅,佛就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与生俱来,并不需要从外界索取。成佛往往发生在瞬间顿悟之时,对佛性突然觉悟,便能够成佛。其弟子神会也曾对“顿悟”说有过一段详尽完整的解释。在神会看来,“即心是道”是顿悟的方法,“存法悟心”同样也是顿悟的方法,无论是经由哪一种顿悟方法,都是在“悟”的思维中感受到“如法”的存在,感受到生活的意义,“顿悟”的结果指向的并不是代表人生终极意义的生死涅槃,而是代表实际生活的日常感悟。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顿悟”的禅宗思维方式与诗歌的表现方式有了相通的可能。在禅宗思维方式的影响下,唐代山水派诗人大致形成了“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的创作思维,“搜求于象”指的是意识对物象的自觉、主动选择,在“心”对“象”的体悟中生成境界,体现的是作者的内心感受与外界景物相融相通。无论是“心入”还是“神会”,强调的都是刹那的直接感受的实现,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意识进入物象,物象引发情感,主体与客体得以“同步”呈现。王昌龄将这种创作方式称为“取思”,“取思”既呈现客观世界,又在同时显现主观世界,其构成的“诗境”在瞬间凝聚着情感与哲理,体现出“物我同一”的意象,在美学层面上则表现为“思与境偕”“情与景交融”。
废名认为,新诗和旧诗在写作方法上(不仅仅是语言文字的运用上)有着明显的区别,新诗里应该包含着旧诗里所没有的“情感”,包含着由写实即兴而起的情绪。除了写实(在写实方面废名曾批评过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只不过是调子)、即兴而起的情绪,废名还不止一次阐述过新诗是“自由表现的”。比如在评价温、李一派时,废名认为这一派“真有诗的感觉”。废名进而认为,诗的感觉来自诗人的情感与理想的自由表现,这种追求自由表现的理想可以上溯到六朝文章,故白话新诗里对这一理想的追求可称之为“文艺复兴”。“写实”和“即兴的情绪”指向的是诗歌对事物的感性认识和自觉体验,即依赖于对事物偶发的顿悟、灵感,这样的思维方式与禅学“顿悟”的核心思想有着相通之处。禅宗所谓的“悟”即摆脱既有的理论框架的束缚(故“即心无所得者”“即心是道”“即心无所住”等诸多情境均可实现“顿悟”),省略逻辑推理的过程(“神会”观念认为“悟”就是“瞬间领会到了真理”,就是“一念成正觉”),讲究在日常生活中实现瞬间性、跳跃性、直觉性的“顿悟”,强调个人通过内心的体验达到“心入于境,神会于物”。这种非概念性、非逻辑性的思维方式在诗歌创作上则体现为打破语言的流畅性,呈现出跳跃性、简约性、含蓄性等特点。可以说,在诗歌创作的集中时期(20世纪30年代),废名一再强调新诗是“自由诗”,要在形式上不被格律、音韵、长短、题目所限制,要在内容上达到想如何创作就如何创作的自由状态。所以即使认为自己是小说家,不是诗人,废名也不无骄傲地宣称自己的诗“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个的不是零星的,不写而还是诗的”。在诗歌创作中,废名褪去了格律、音韵、长短甚至内容方面的创作范式的束缚,以“自由”的形式为诗歌带来“顿悟”之美。
当然,废名的这种自由的“顿悟”并非不着边际,其中体现了废名一以贯之的审美逻辑。比如《掐花》:
我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于是我把他一口饮了。/我害怕我将是一个仙人,/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明月出来吊我。/我欣喜我还是一个凡人,/此水不现尸首,/一天好月照彻一溪哀意。
禅宗倾向于用感性、跳脱的直接感受方式体悟世界,它避免了陷入固定的、陈规式的思维观念模式,更侧重于在心灵深处追求高深莫测的体验和瞬间启发。无论是禅宗观照世界的方式还是体悟心灵的追求,都与废名的诗歌在精神脉络上高度契合。在表层意义上,《掐花》一诗的逻辑很欠分明,第一、二句仿佛是掐花的动作,但分明所有的动作都只在想象中,是诗人读吴梅村“摘花高处赌身轻”时引发的心猿意马,意识信马由缰地跑到桃花源摘一朵花来吃。于是诗人自问:“餐霞之客,饮露之士,这一来岂不是变成仙人了吗?”这种想象的逻辑充满跳跃性,却又信手拈来,《桥》里的小林、“莫须有先生系列”中的莫须有先生也不时发出诸如此类的浮想联翩。从“仙人”而到“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又是一个逻辑的转折,“仙人”的美好与“淹死”一词中间仿佛出现悖论,而实际上据废名自述,许地山的《命命鸟》中一对情人蹈水而死给了“淹死”一个很美丽的想象,仿佛“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在《桥》中,废名也曾着墨过诸多“死亡”,其认为“‘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所以,实际上,“仙人”的美好与“淹死”之间的悖论在废名的审美逻辑里是统一的,蹈水而死在废名看来就是一种“美丽”。废名格外赞赏温、李诗词以及六朝文章自在奔放的幻觉、无拘无束的想象、天马行空的着笔中所带来的“美丽”。从“掐花”到“仙人”到“尸首”,诗人的想象有“幻”的一面,有“自由”的一面,也有“乱”的一面。“此水不现尸首”一句显然来自“海有五德,一澄净,不受死尸”的典故,废名曾说自己很喜欢该典故,佛教的神秘感与“凡人”对人生美感的体验夹杂在一起,所形成的逻辑复杂而曲折。
但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废名而言,“悟”是作为一种审美思维特征出现在其诗歌(或者小说)创作中的。通过文本表达,废名并非以宣扬(暗示)他对佛禅思想的熟知与“兴趣”为目的,相反,这些“知识”成为其创作的思维启发,成为其笔端丰富经验的一种。换句话说,禅宗“顿悟”的思维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转化为废名诗歌创作中的思维方式、审美方式。在解读《掐花》时,废名曾自叙这首诗是信口吟成的,“信口”正是“顿悟”之际,但“顿悟”并非凭空而来,“吟成之后我知道成功它有许多下意识”。废名认为,这首诗里的下意识有源自小时候在河边看水结果坠到水里的经验,有读《维摩诘经》《大智度论》、许地山《命命鸟》的经验,有审美的经验(对“仙人”故事的喜欢,对死亡是一种“美丽”的认知)。在写作的过程中,废名将诸多感受和纷杂的经验与当下的心境契合,在一瞬间聚合成此刻的“无意识”,于是涉笔之处,貌似来得突兀、缺少逻辑的关联、不可解,却又在瞬间的“顿悟”中形成废名诗歌的独特之美。
① 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前言》,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
② 〔唐〕慧能述:《金刚经·坛经》,鸠摩罗什译,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第68页。
③ 顾龙振编:《诗学指南》,萃英书局影印本1922年版,第86页。
④ 废名:《谈新诗·关于我自己的一章》,见王风编:《废名集(第四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1页。
⑤ 废名:《掐花》,见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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