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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兹华斯与王维诗歌“杜鹃鸟”意象异同之探究

时间:2024-05-20

⊙单硕[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济南 250358]

一、引言

诗歌语言的本质属于艺术语言,其高度凝练的语句蕴含着诗人丰富的情感或抱负。意象是诗人在诗歌中借以表情达意的客观物象,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尤端。”意为在进行文学构思时,要将主观的情感与客观的物象相互融合在一起,意象即是这种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的融合。大自然钟灵毓秀,深远浩渺,其中的花草树木、走兽飞禽自然就成为诗人在诗歌中常用的意象。有的用于表达诗人对大自然的喜爱与向往,有的被赋予特殊的文化内涵,在诗歌中渲染了别样的气氛,表达出多种多样的情感。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与盛唐山水田园诗都是将自然中的动植物意象入诗的典型诗歌,华兹华斯和王维分别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派与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在英国和中国的诗坛上各自享有盛誉。他们在诗歌中都运用了丰富的动植物意象,杜鹃鸟便是其中的一种。虽是同一种鸟,但在华兹华斯与王维笔下,杜鹃鸟意象的内蕴大不相同。通过分析中英诗坛两位突出诗人诗歌意象内蕴的差异,探究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可以对两位诗人乃至中西方的文化差异与思维方式差异有深入的了解。

二、诗歌中的“布谷”与“杜鹃”

“杜鹃”是杜鹃科鸟类的总称,主要包括大杜鹃、四声杜鹃、八声杜鹃等。华兹华斯的诗歌《致布谷鸟》中的“布谷鸟”实际上就是大杜鹃,因为叫声与“布谷”很像而得名,它的英文名“Cuckoo”实际上也是根据这种叫声命名的。在中国文学中,“杜鹃”从来就不是个统称,而仅指四声杜鹃。它的叫声与大杜鹃很不一样,叫声格外洪亮,四声一度,音拟“gue-gue-gue-guo”,每隔2-3秒钟一叫,多在清晨啼叫,有时彻夜不停。在不同地区,由于方言的不同,这种杜鹃鸟的叫声也被听作不同的四字词语,比如“快快布谷”“割麦割谷”“不如归去”等。杜鹃鸟的叫声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因此杜鹃鸟意象在中英诗人的诗歌创作中引起了无限情思和想象。

三、华兹华斯诗歌中的“布谷鸟”意象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写过不少以歌颂鸟雀为主题的诗篇,比如雪莱的《致云雀》:“你好啊,欢乐的精灵!你似乎从不是飞禽,从天堂或天堂的邻边,以酣畅淋漓的乐音,不事雕琢的艺术,倾吐你的衷心。”济慈的《夜莺颂》:“想到你呀,轻翼的林中天仙,你让悠扬的乐音,充盈在山毛榉的一片葱茏和浓荫里,你放开嗓门,尽情地歌唱着夏天。”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眼中,声音婉转悦耳、体态灵动活泼的鸟雀是来自大自然的精灵,他们赞美鸟雀,向往自由。华兹华斯一反古典主义诗歌重传统、重理性的陈规旧习,刻意创新,认为“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强调个人的情感、直觉,呼吁从自然中获取灵感。他自幼生长在湖区,年轻时在法兰西、意大利及阿尔卑斯山徒步旅行,与柯勒律治、骚塞栖居在英格兰西北山地湖区,接受大自然的熏陶,在湖光山色中吟哦诗歌,被称作“湖畔诗人”。他醉心返回自然说,主张在平静中回溯,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亲近自然的浪漫主义诗人。因此,华兹华斯描写鸟雀的诗歌非常多,比如《致云雀》《麻雀的巢》《绿山雀》《啊,夜莺!千真万确》《一只鹪鹩的巢》《诗人和笼中斑鸠》《致布谷鸟》等。

《致布谷鸟》写于1802年3月的一个早晨,诗人在樱桃园休憩,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快乐的春之使者哟!我听到了,听到了你的歌唱,充满欢欣。哦,布谷!唤你作鸟呢?或者只是飘忽的娇音?我躺在草地上,你迭声的鸣啼敲着我的耳轮,仿佛从这山飘向那山巅在远方消融,又在近处哦吟。”可以看到,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中,布谷鸟是以春之使者的形象出现的,它欢快的啼叫宣告着春天重回大地的消息,让人欣喜。而诗人只听得到布谷鸟欢快淋漓、似近非近的叫声,却看不到布谷鸟的身影,这就使布谷鸟的形象显得尤为空灵、难以捉摸,同时也描写出鸟雀行动的灵活和隐秘。这和雪莱的《致云雀》、济慈的《夜莺颂》有异曲同工之妙,华兹华斯笔下的“杜鹃”似乎和雪莱的“云雀”、济慈的“夜莺”一样,都是来自“欢乐的精灵”,是“羽翼翩翩的树精”。只听到酣畅淋漓的天边之音,而看不到这精灵的身影,诗人也仿佛是在梦境之中遨游。布谷鸟的叫声唤醒了他孩童时期的经历:“这与我在学童的日子所听过的不差分毫,那鸣叫曾使我寻觅过千百去处,在灌木丛、在大树梢、在空阔云霄。我常常漫游追寻你穿过丛林、走过草地;你一直是一种希冀、一种爱情;引人悬念向往,却从未赐我一睹。”诗人曾经循着布谷鸟的啼叫声找寻过它的身影,却从未成功。这只布谷鸟的形象似乎已经由有形变为无形,被诗人高度抽象为“一种希冀”,被神圣化了。最末两节,诗人从幻想与回忆中回到现实,然而这场梦境却并没有完全苏醒:“噢,幸运的鸟!我们闲踱的大地似乎又一次出现了,一个梦幻的仙境,那里正适合作你的窝巢。”诗人与布谷鸟所处的大地似乎仍是虚无缥缈的仙境,布谷鸟依然像是不落凡间的神秘精灵。

事实上,在《致布谷鸟》中整首诗都是借助了想象的力量。而想象在华兹华斯的诗论中占有特殊地位,它“意味着心灵在那些外在事物上的活动”。这种想象使布谷鸟的形象蒙上了朦胧缥缈的色彩,也让诗歌创造了梦幻的意境,展示了华兹华斯对往事的依恋、对自由的追求与向往。整体来看,华兹华斯诗中的布谷鸟形象是欢快飘逸的。

四、王维诗歌中的“杜鹃”意象

王维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人物,其诗歌中也出现过许多鸟雀意象,它们有的用来表现悠闲静谧的闲居生活,例如:“萧条人吏疏,鸟雀下空庭。”(《赠房卢氏琯》)“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戏赠张五弟諲三首》)有的用来表达尽兴游览的乐趣,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有的用来渲染送别友人时的伤感气氛,如:“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送杨长史赴果州》)有的用来描摹闲适宁静的自然风光,如:“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登斐秀才迪小台》)“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青菰临水拔,白鸟向山翻。”(《辋川闲居》)

在王维的诗歌中,用到杜鹃意象的总共有三处:《送崔五太守》中的“子午山里杜鹃啼,嘉陵水头行客饭”,《送梓州李使君》中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和《送杨长史赴果州》中的“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与华兹华斯的《致布谷》相似的是,王维在诗歌中也没有对杜鹃的外观、神态进行雕琢,而是着墨于杜鹃洪亮的啼叫声。从主题来看,王维的三首诗都是送别诗,表达的情感与华兹华斯的诗歌中由杜鹃啼鸣而产生的自在飘忽的想象与强烈的赞美之情完全不同,这三首诗歌中杜鹃的啼叫声烘托了悲哀忧愁的气氛,使诗人与友人离别的伤感和不舍更加强烈。实际上,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杜鹃整体的形象都是哀怨愁苦的,譬如白居易“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李白“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五、“杜鹃”意象内蕴差异的原因

(一)杜鹃鸟的文化内涵差异

同为杜鹃,在两位善用自然意象的诗人的诗歌中产生了不同的内蕴,最重要的原因是杜鹃鸟在中西文化中的文化内涵差异。作为一种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飞禽,杜鹃在许多国家的艺术创作中都占有一席之地,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文化与艺术内涵,成为一种典型的鸟雀意象。杜鹃是有迁徙习惯的候鸟,啼叫声被人们视作春天到来的信号,华兹华斯写道:“快乐的春之使者哟!我听到了,听到了你的歌唱,充满欢欣。”杜甫笔下的“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声声催春耕”(《洗兵行》),苏轼笔下的“杜宇一声春晓”(《西江月·顷在黄州》),杜鹃的春之使者意象在中西方都有所提及。然而,杜鹃鸟在西方文化中并没有固定的典型意象。例如,在希腊神话中杜鹃是女神赫拉的圣物,由于杜鹃具有在别的鸟巢中下蛋的习性,杜鹃在西方也被视作“婚外情”的象征,莎士比亚的喜剧《爱的徒劳》():“听杜鹃在每一株树上叫/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讥笑/咯咕!咯咕!咯咕!啊,可怕的声音/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惊。”而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杜鹃鸟有一个被固定下来的重要艺术形象,那就是古蜀国(今四川一带)的开国君主——望帝杜宇的化身。相传杜宇在死后化作杜鹃,啼叫不停,直到喉咙出血。《十三洲志》中有记载:“当七国称王,独杜宇称帝于蜀……望帝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为德薄,乃委国禅鳖冷,号曰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子规即杜鹃,又称杜主。因此,中国古典诗歌中杜鹃鸟的意象也就蒙上了一层哀怨的情感,这也体现了中国古代诗人大多注重诗歌中的鸟意象所具有的特定的文化内涵,类似的鸟雀意象如燕子象征吉祥,鸥鹭象征淡泊隐居,鹏鸟象征远大志向与豪放气概,凤凰象征雍容华贵等。

(二)中西方诗人的思维方式差异

在华兹华斯的《致布谷鸟》中,布谷鸟被赋予了神性,体现了华兹华斯对自然超然力量的崇拜与向往,这与华兹华斯的泛神论有密切的关系,即“把大自然全体看作神灵的表现的妙谛,觉得超于人并时时在支配人的力量,自然崇拜于是成为一种宗教……”受此影响,华兹华斯等一众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将大自然当作获得美感与灵魂启迪的对象,让灵魂在与自然的接触中获得洗礼,得到升华。在自然感情的表达上,华兹华斯也更加外露,情感强烈直白,毫不吝啬对于布谷鸟神性的塑造与夸赞。而在王维的诗歌中,诗人的感情表达非常含蓄,这缘于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悟”,以“悟”为契机的审美体验要求诗人情要“深”,眼要“冷”,要求诗歌的语言风格含蓄蕴藉,空灵郁秀,或如司空图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或如严羽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以景传情,以物言情。王维在诗中虽然没有直白地说出两人离别的情景,也没有直接表达出哀愁与伤感,杜鹃的啼鸣在外人看来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在诗人与行将别离的友人看来,这样的啼鸣似乎就是在诉说着两人之间依依惜别、悲伤遗憾的心情。

诗歌是民族文化艺术的结晶,诗歌中的意象使得诗歌表达的情感更加生动。而同一种意象由于受到不同民族的文化根源以及思维方式的影响,在诗歌中也会拥有不同的内涵。意象的内蕴既反映了诗人的思想,也反映出不同民族的世界观、价值观,有着深厚的民族文化积淀。在学习与鉴赏不同民族文学作品时,要充分考虑到这种差异,才能获得最恰当的审美体验,正确地进行分析与思考。

①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见王志斌译注:《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11页。

② 〔英〕珀西·比希·雪莱:《雪莱诗选》,江枫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第208页。

③ 〔英〕约翰·济慈:《济慈诗选》,屠岸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

④⑤⑥ 〔英〕威廉·华兹华斯:《致布谷鸟》,王化学译。

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 〔清〕赵殿成笺注,白鹤、孟柏校点:《王维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第52页,第211页,第275页,第292页,第243页,第236页,第199页,第271页,第275页。

⑰ 飞白:《世界诗库·英国爱尔兰卷》,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36页。

⑱ 转引自张维昭:《中、英诗歌中鸟的形象及意义之比较》,《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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