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潘晓雨[佳木斯大学,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悼亡”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主题,从《诗经》开始就进入了中国文学的视野,《绿衣》中,“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诗人真挚地怀念着故妻的贤德。此后,文人悼亡诗接棒,继续着《诗经》悼亡诗的光辉。尤其是从潘岳《悼亡诗》三首后,“悼亡”便成了悼念亡妻的专指。到了宋代,“要眇宜修”之词大放异彩,其与“悼亡”这一哀感之至的主题相结合,从而孕育出哀婉凄绝的悼亡词。长短句之词,不仅音节谐美,又因篇幅短小,使得情感表达蕴藉深沉,从而能够“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因此,在面对“悼亡”这种隐幽、哀怨的感情时,词在情感表达上往往要比诗更加沉痛感人。
童庆炳在《文学理论教程》中指出:“抒情内容的表现必须借助一种特殊的话语系统,而读者想要把握抒情性作品的内容,只有直接去感受其抒情话语。”抒情内容通过抒情话语来表现,而在创造抒情话语的过程中,作家又会采用一定的抒情方式来使抒情话语成为具有创造性和复杂性的话语系统。悼亡词之所以能够使得悼亡之情呈现出一唱三叹、十分凄婉的抒情效果,其中定然离不开抒情话语的作用。进一步来讲,抒情话语中的修辞方式对悼亡词的情感表达起到了重要作用。《文学理论教程》中指出:“抒情话语的修辞方式是指抒情作者在抒情写意时的用语方法。”在悼亡词中承担抒情任务的修辞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对比、用典、夸张、象征。
对比“是把在感觉特征或寓意上相反的词句组合在一起,形成对照,强化抒情话语的表现力”。在悼亡词中作者经常通过追忆往日与妻子一起度过的美好岁月,哀叹如今天人两隔的凄凉境地,在今昔对比中将哀思诉尽极致。
追忆往昔是“对比”这一修辞方式实现的主要途径。在悼亡词中词人追忆夫妻共同生活的美好场景有多种。这些场景有的是昔日夫妻二人同甘共苦,平淡中见真情的温暖画面。如“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贺铸《鹧鸪天·半死桐》)。贺铸的这首《鹧鸪天·半死桐》堪称悼亡词杰作。贺铸之妻本是宗室之女,出嫁贺铸后,生活并不富庶,但她能够与丈夫患难与共。在这一词句中,贺铸将自己孤身听雨的情景与昔日妻子深夜挑灯补衣的情景相对比,在平淡寻常的场景中显现出亡妻的贤良以及曾经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可贵真情,更突出了如今词人的孤寂。戴复古也曾追忆夫妻共患难的温暖场景。他在《木兰花慢·莺啼啼不尽》中回忆送别之际妻子补衣的场景:“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平实的语句,平淡的场景,却令人难以忘怀那朝夕相伴的爱情。再有一些值得追忆的场景是曾经夫妻二人诗情画意的相处画面。如纳兰性德曾在他的词作中追忆与妻子举案齐眉的美好生活。“谁念西风独自凉……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纳兰容若之妻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出于名门而生性温婉、知书达理,其与容若相处的短暂时光给容若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在这首脍炙人口的悼亡词作中,纳兰容若便感叹:昔日以茶赌书的伉俪,到如今却只剩下在寒风与残阳中“沉思往事”的孤家寡人了。在今昔对比中,哀思如泣如诉。还有一些悼亡词描绘当初妻子对镜梳妆的美好画面。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龙启瑞《浣溪沙》:“八九年前记画眉,玉堂花低面如脂……但道眼前终有憾,若论身后总难追。”两首词以往日妻子梳妆打扮、岁月静好的画面与现在人去茶凉相对比,抒发今非昔日的哀叹之情。
“对比”可以算得上悼亡词抒情话语中运用最广泛的一种修辞方式,这与悼亡题材的特殊性有着密切关系。由于悼怀亡妻,自然不免勾起夫妻之间以前的美好过往,在先前种种美好与今昔无比孤寂的对比中,悼亡之情表达得更加深刻沉痛。
“用典又叫‘用事’,就是在诗词中借用故事来造句表义。”悼亡词中运用典故写出妻子已逝,自己已老,表达对于时光流逝的无奈与感伤。
悼亡词既悼怀亡妻,通常会写到妻子的姣好容颜,但是词的婉约特点以及悼亡这一主题凄苦悲痛的特点,决定了悼亡词不能细致着笔于妻子的花容月貌,所以需要词人借助典故委婉地描绘故妻的美丽。纳兰性德在悼亡词《摊破浣溪沙·欲话心情梦已阑》中写道:“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这里化用杜甫的诗句“环佩空归月下魂”,杜甫用环佩指昭君,而容若的词中用环佩代指美丽的亡妻,埋怨亡妻的芳魂只能在晚上才能来到,只留下钿钗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词人曾经的美好。周之琦在《沁园春·题亡室沈淑人遗照》中也借用了这一典故:“缓缓花开,真真酒暖,环佩归来可有期。”与容若词中似有埋怨之意不同,周之琦的悼亡词借环佩归来表达的是盼望美丽的妻子亡魂归来,以解相思之情。“环佩”这一典故的运用,形象地描绘出亡妻的美丽容貌与美好品德,为悼亡词作增添了别样色彩。
悼亡词作中除了用典指代亡妻外,还会借用一些风流倜傥的古代人物的典故来表达词人自己意气不在,而年衰岁暮的感叹。“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沁园春·瞬息浮生》纳兰性德),这里“荀衣”引荀彧典。传说荀彧曾用异香薰衣,而使香味三日不散,后以“荀衣”喻男子风流倜傥。在这首词中,纳兰性德以荀衣昔日香味已散尽,喻自己风流不在,形容憔悴,而这种憔悴正是因悼亡之愁而引起的。勒方锜在《一翦梅·送妇榇至潞河》也运用了这一典故。“暮雨西风满目愁。多病荀郎,客里惊秋。”爱妻已逝,荀郎多病,叹世事无常,祸不单行。除“荀郎”外,还有一个卓越不凡的美男子形象经常出现在悼亡词中,那就是“潘郎”。“潘郎”即西晋潘岳,其长相貌美,举止优雅。《世说新语笺疏》云:“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联手共萦之。”可见潘岳之美貌为世人赞叹,后来“潘郎”代指美貌的情郎。龙启瑞在其悼亡词《浣溪沙》中感叹“祇恐潘郎鬓早皤”,冯煦也在其悼亡词作中哀叹“潘郎老矣,鬓丝今又将雪”。在这两首词中都是将昔日年轻时的词人比作潘郎,而因时光流逝,贤妻亡故致使愁绪纷起,使得“潘郎”早衰,美好的光阴不可追回。刘克庄在《风入松·橐泉梦断夜初长》中将“荀衣”与“潘郎”之典都运用其中:“改尽潘郎鬓髮,消残荀令衣香。”表达亡妻走后,词人风光不再,年华老去。
与以“环佩”形容亡妻之美不同的是,悼亡词中用“潘郎”“荀郎”之典形容的是词人自己现在形容枯槁、年老头白的状态。年华垂暮之人心中仍铭记着风华正茂时的美好爱情,这无疑给凄凉的悼亡之作带来一些温暖与感动。
“夸张是运用想象与变形,夸大事物的某些特征,写出不寻常之语。”悼亡词往往运用夸张之笔抒发悼亡的哀婉凄绝之情,这些不合事理的笔法强烈地表达了词人悼念亡妻的极悲之情。
在悼亡词中最常出现的夸张语词是“泪干肠断”。朱敦儒的《昭君怨·悼亡》中写道:“泪断愁肠难断。”即便思念的眼泪已经流干,但是悼亡之愁久久不能消散。刘克庄在其为妻子所作的四首悼亡词《风入松》中有两首词都是以夸张的笔法结尾,表达着无尽的悲伤之情:“旧日风烟草树,而今总断人肠。”“缘断漫三弹指,忧来欲九回肠。”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以“清泪尽,纸灰起”结束全词,清泪流尽,但是思念依旧,纸灰飞起,寄托着这沉重的哀思寄给黄泉下的亡妻。梁清标《菩萨蛮·玳梁当日栖双燕》:“肠断只三声,长更与短更。”极言相思断肠之绵绵不断。王鹏运在《青山湿遍》中怀念亡妻,看到现在“儿女拜成行”,想到“衰草残阳”外的孤坟,只能洒一杯清酒祭奠芳魂,怎能不“泪血沾裳”,心中无限感怀。勒方锜的悼亡词《一翦梅·送妇榇至潞河》中写道“哀泪千行,洒向东流”,“未到天明,白了人头”。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首为数不多的送葬词。一般的悼亡诗词多是在妻子过世多年之后表达怀念,而这首词写于妻子刚刚离世,词人送棺椁入葬的时节,因此会比一般悼亡诗词更加凄苦哀绝。相比于经过时间积淀的哀愁,这种泪洒千行、似水东流、一夜白头的哀伤独有其感人至深之处。
在悼亡词中除了以“泪干肠断”等词来夸张地渲染悲伤之情外,还有其他的夸张修辞的表达,比如沈谦《念奴娇·寒食悼亡》“莺老歌慵,春寒酒懒,难把愁城克”,寄托哀思的寒食节到来,即便有莺鸟啼唱、清酒作伴,但终究难把词人心中思念亡妻的“愁城”攻克。无论是“泪干肠断”还是“愁城难克”,这些夸张修辞的使用,都是用来表达词人思念亡妻的哀愁难解、情思难断。
“象征(狭义)是以具体事物(形象)间接表达思想感情。”司空图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苦不堪言。”悼亡词常采用象征手法含蓄地表达妻子逝去之后,词人孤身一人的凄凉之感。
贺铸《鹧鸪天·半死桐》:“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相传梧桐雌雄异株,雄为梧,雌为桐,同生同死。这里词人以连理树的半死、双栖鸟的失伴象征词人自己丧妻,一个孤苦老人的形象跃然纸上。“鸳鸯”这一形象在悼亡词中常用来象征昔日夫妻,邓肃在《江城子·酒阑携手过回廊》中写道:“不见堂中,携手旧鸳鸯。”朱敦儒在《蓦山溪·东风不住》中写道:“鸳鸯散后,供了十年愁。”此外,悼亡词中还有其他象征用法。纳兰性德在《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中用月亮的圆缺象征与妻子的相聚分离,感叹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可怜天上月,只有一日是圆满的,其他日子都是缺失的,而纳兰容若与妻子的伉俪时光就像月亮一般,美好总是短暂的,爱妻已逝,空留一人独自相思徘徊。在《摊破浣溪沙·欲话心情梦已阑》中,容若以残蜡象征自己,“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明说红蜡流泪,实指自己因思念故妻而眼泪涟涟。边浴礼在《蝶恋花·惨淡斜阳红古寺》中以“碧桃花落余空蒂”作结,桃花已落,空留花蒂,象征着妻子已逝,茫茫人世,只留词人一人,孤单零落。悼亡词中这种象征手法的运用,使得悼亡词以委婉的姿态诉说着深沉真挚的哀思。
“象征”作为悼亡词中抒情话语的修辞方式之一,以简练生动的形象寓意词人无穷的哀思,使得悼亡词的情感表达更加含蓄深刻、耐人寻味。
悼亡词将“对比”“用典”“夸张”“象征”这四种主要的修辞方式融会贯通,使得词作中的悼亡之情表达更加深入人心。这些悼亡词的凄美动人之处,不仅在于其与常人有着因死而悲的共鸣,更在于这些悼亡词中传递着“挑灯补衣”的相濡以沫、“赌书泼茶”的举案齐眉,在无法避免的悲痛中寻觅、铭记曾经的美好,也许就是对人生最好的诠释。
① 程俊英:《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5页。
② 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17页。
③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8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60页。
⑤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见弘征译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宁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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