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张淼[佳木斯大学,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关于《东山》的题旨学术界有些许争议,总体来说,此诗的主题主要有三种,即“周公劳士说”“大夫美周公说”“归士自叙说”。笔者认为“归士自叙说”的观点更加贴合史实,可信度更强,笔者将此诗的主人公当作一位归乡途中的战士,以便我们更好地体会诗人的内心独白。
诗人在首章回忆军旅苦海,开篇便用微雨给我们营造出一幅阴郁的图景。“我在东山远征,已经三年未归家了。在下着小雨的天气,我由东走来。想起西方的家乡,心中便更加怀念而悲伤起来。”诗人征战取得胜利本应充满喜悦的心情,却在归乡途中回忆起军中艰苦的岁月。“制彼裳衣,勿士行枚。”他缝制好归途中所需要的衣物,为不再需要将短棍衔在口中以防暴露而庆幸。“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蜎蜎”是软体动物蠕动的状态。“敦”,则指身体蜷缩成团的状貌。可以想象一下,战士们在茫茫桑野之中休整,到了寒冷的夜晚无处休息,就只能在车轮下蜷曲着入睡,以此来保存体力和温度。诗人触物起兴,将“蠋”这种大青虫比喻成人,形象地表现出战士们蜷曲在车下休息的状态。“烝”即为久的意思,在桑野很久了,指战争已经持续很久了,突出表现战士们出征三年的沙场劳苦。由此可知,此诗是诗人对兵役与战争的抵制与呼喊,是人民悲痛生活的现实反映与写照。
诗人在第二章通过回忆家乡,反映出家乡破败至极却依旧思乡的无奈心情。诗人从动植物两方面写出对家乡的思念,首先用蔓延到房屋的果裸,其次用伊威、蟏蛸、鹿和宵行共五种动植物反映出家乡现在的破败。《韩诗》将“宵行熠耀”看作磷火,笔者选择其为萤火虫的解释。《郑笺》曰:“此五物者,家无人则然,令人感思。”正是由于家中之人外出征战,所以房屋被藤蔓覆盖,房中有鼠妇、萤火虫乃至喜蜘蛛。一番破败之景,虽令人感到荒凉恐惧却又无法阻止征夫对家乡的思念。即使家乡是破落的,是“可畏”的,却也是令人怀念的。“兴循另一方向,言此物以引起彼物,是语义的合并与连接,属于一种接近的联想。”这样运用联想我们就可以解释将士们为何家乡破败却依然有着归乡的愿望。因为家中无人,所以出现五物,五物的出现正是荒凉的表现,反映出家乡的破落与诗人归乡的迫切之情。墙上的喜蜘蛛代表着家中有喜事,是战士即将归来的一种映射。此章最后一句“亦可畏也?伊可怀也”,一畏一怀可看出诗人的矛盾之情。诗人对家乡的怀念之情最终战胜了对落魄家园的恐惧之感,无论如何那都是自己的家乡,它是值得被怀念的!
这种思乡描写对后世战争诗篇影响深远,如汉乐府民歌《十五从军征》,作者也是巧妙地利用了动植物两方面写出对家乡的思念。“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一鸡一兔,一谷一菜,巧妙地为读者营造出一幅破败的景象。一个饱受战火摧残的老人,在风尘仆仆地归乡之后,迎接他的没有等待的亲人朋友,没有收拾得整洁的花园庭院,只有破败不堪的家园。诗人虽没有直接写家中有多么不堪,却达到了比直接呈现更抒情的效果。
后两章诗人将视角从士兵转变到家中妻子与回忆新婚时的快乐。“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一鹳一妇”,“一鸣一叹”,“一喜一悲”,巧妙地进行了连接与对比。《孔疏》曰:“垤,蚁冢也。将阴雨则穴处先知之矣。鹳好水,长鸣而喜矣。”鹳喜欢吃蚂蚁,而蚂蚁出穴应在下雨的天气,而妇人在室中哀叹也在雨天。一个雨天将二者紧密联系在一起,鹳喜,妇悲,一喜一悲在雨的阴郁衬托下使读者更深一步感受到妇人内心的痛苦与对征夫的思念。《毛传》曰:“言我心苦,事又苦也。”薪柴上结着苦瓜,在家苦苦支撑三年,等着征夫回来的妇人又何尝不苦呢,何尝不想念呢?妇人在闺阁之中对着征夫苦苦思念,此时在途中的诗人又何尝不是对家中的妻子充满担忧和思念之情呢?他就这样“思念着思念着”,想到曾经的“甜”。想到当时“在仲春之际,伴着黄莺的动人的啼鸣,我骑着毛色黄白和毛色红白的马去你家门前迎娶你。你的母亲为即将出嫁的你戴好‘结缡’,尽管繁琐的礼仪将我们弄得焦头烂额,但我们依旧感受着那份幸福和快乐”。郑笺云:“仓庚仲春而鸣,嫁娶之候也。”从这种盛大的排面与仪式,看出诗人新婚的美满幸福。尾句“一新一旧”的强烈对比,将回忆拉回现实,体现出诗人强烈的悲伤和无奈。崔述在《读风偶识》中对“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的解释为:“此当为夫妇重逢之乐矣,然此乐最难写,故借新婚以形容之。”诗人经历了征役之思、家园之忆、闺阁之念三重回忆的煎熬,但想到二人即将重逢,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崔述称其为“善于行文者”。
王国维曾在《文学小言》中提到:“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豳风·东山》一诗巧妙地利用了情景交融与联想的写作手法,让悲与喜、现实与想象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突显出整首诗的细腻与真实。诗人每一章开篇都提到“零雨其濛”,在微微细雨中,将士得胜归来,曾经一幕幕往事浮现于眼前。诗人利用在路途中回忆战争时如蚕一般卷曲在车下的状态,为读者描绘出一幅征战沙场的劳苦战士图。在此基础上又掺杂着微微下着的小雨,一情一景完美融合。第二章在写出五物后,为读者描绘出一幅落魄的家乡图景。残破之景令人畏惧,但又令人怀念的情感交杂出一曲复杂的悲歌。
后世的文学创作多用情景交融的手法。从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到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诗人常常会用情景交融的手法来表达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近现代的许多作家如朱自清、郁达夫等名家也多用情景交融的创作手法来表达自己的审美理想。《荷塘月色》中,作者提到“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于是便想去荷塘走走。一路上作者看到了如舞女的裙般的荷叶,看到了月光下的杨柳,还提到“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一片祥和之中,仿佛突然被浇了冷水一般,夜晚的荷塘是美的,可是作者的心情却是不平和的。作者的愁绪被逐渐引出,并与此时的景观融为一体,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最高境界。张炎在其《词源》评秦少游诗时说:“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因此,情正是因为有景的衬托才显得更加真挚,景也正因为有了情的映衬才愈发完整融洽。
朱自清说:“复沓不为了要说得少,是为了要说得少而强烈些。”《诗经》独特的叠章复沓式结构在全文中起到了独特的作用。《豳风·东山》每一章的开头部分都是以章叠复沓的方式展现出来。这种手法令本诗的伤感主题得到反复咏叹,使读者感受出诗人情绪的跌宕起伏,并为诗作铺垫了特定的环境氛围。而重章复沓结构除了营造特定氛围、加强情感反复外,它也是一种独特的抒情手段。诗人“在雨中行,在雨中想,在雨中苦,在雨中乐,在雨中惘”,抒发出在雨中的多种情感,多角度构思,多镜头变换,让过去与现在相互交替,使得全篇感情层层推进,节奏抑扬顿挫。复沓手法在《诗经》其他诗篇中也有明显体现,如《秦风·无衣》中每章之前都利用“岂曰无衣”和“王与兴师”作为开篇,形成一种回环往复之美。
《东山》作为一首战争诗篇,充满着慷慨激昂的音调,而反复咏叹的主旋律,也更好地表现出战士们同仇敌忾的英勇情感。除去回环往复之美,《诗经》中还有一种美叫作重章叠咏。与复沓相类似,叠咏的手法在增强气势的同时,还多了一份一唱三叹之美。如《诗经·周南·芣苢》,该诗共三章六句,每一句都以“采采芣苢”作为开篇,后面变换了6个动词从而完成全篇。全篇短短48个字,仅有6个字是最终变换的,且6个字的含义是相近的。就是这样趋于相似的创作模式,造就了重章叠咏更深一层的美。
《毛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试想一下,在茫茫旷野或者低矮空旷的山坡处,妇人们成群结队或者三三两两,一起采摘着芣苢,并一遍一遍地唱着歌,一遍唱完了没有尽兴,于是唱第二遍第三遍。唱到快乐之际,妇人们边咏歌,边舞动着双手进行劳动。这是多么和谐的一幅美景!因此,无论是重章复沓还是叠咏的手法,都为诗歌增添了节奏感和意蕴深长的韵律感。
《东山》的另一独特之处在于其巧妙地运用了联想与想象手法。诗人开篇便提到“我来自东,零雨其濛”。诗人运用想象的手法为读者营造出一种细雨蒙蒙的情景,而这种情景又反映了诗人当时悲痛的心情。《诗经》中有许多以想象与联想为主要手法的优秀诗篇,《小雅·采薇》便是其中的一篇。
《采薇》与《东山》主题相似,都是写士兵在返乡途中的所见所思,该诗在前两章写对家乡的思念,战士们因为猃狁之故不能回家,即使又饿又渴还要继续在沙场拼杀。第三章写朝廷无休止的战争使得自己非常痛苦,然后通过四、五两章写出战士战斗的激烈状貌,反映出战争的残酷与士兵们的劳苦。末章通过景物烘托情感达到情景交融的升华,全篇诗歌利用回忆的手法,表达出战士强烈思归却不得归的复杂心情。
与《东山》的不同之处在于,《采薇》全篇是“忆昔”,写诗人想归乡却迟迟无法归乡的无奈之情。而《东山》却是“思今”,诗人想到已经许久未归的家乡竟感到恐惧。在《采薇》的前三章中,诗人每章通过变换一字达到情感递进的状态。“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通过野豌豆的苗从冒出新芽到变得柔嫩再到最后变得老了,隐喻诗人对战争的愈发厌倦。《采薇》的关注点在于描写战争各时间和过程,诗人想象着将领们坐着用四匹雄马拉的冰车,一月之内多次赢得胜利。四匹雄马无比强壮,将领在车上指挥,士兵在车下隐藏。马匹整齐,还有用象牙装饰的弓,用鱼皮做成的箭袋,敌人们每天戒备,闻风丧胆。想象到将领们如此威武雄壮,而自己却在凛冽的寒风中走在归乡的路上,伤悲之感不免涌上心头,而这种悲哀除了自己又有谁能真正体会。《采薇》的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用景衬情,呈现出很强的艺术效果。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故乡虽美,“我”却身处他乡无法归家,一乐一哀,以乐景写哀情。
《东山》与《采薇》尽管在内容方向与结构手法方面并不一致,但二者的主旨都是战争后归乡途中战士的回忆,反映的都是战争给百姓带来的可怕的印记。妻离子散、家园被毁只是表面看到的结果,战争带给人们的除去肉体上的摧残还有心灵与精神上无法磨灭的伤疤,以及被迫加入战争的无奈与恐惧。
综上所述,《诗经·豳风·东山》作为《诗经》中的名篇,无论是其回忆式的诗歌布局,重章复沓的篇章结构,还是其情景交融和想象联想手法的巧妙运用,都对后世的诗歌和文学作品有着深远的影响,值得人们去深入了解与探索。
①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出版社1987年版,第535页。
②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24页。
③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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