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上海 方勇
“养生主”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历代说法有很多,总的来说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养“生主”,“生主”两个字是“养”的宾语,二者是动宾关系。另一种解释是养生之主,是偏正关系,“养生”是定语,“主”是中心词。主张第一种解释的人,把“生主”解释为《齐物论》里的“真宰”,比如陆西星在他的《南华真经副墨》里就说:“养生主,养其所以主吾生者也。其意则自前《齐物论》中‘真君’透下。盖真君者,吾之真主人也。”那么“真宰”“真君”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我们看人,往往只会看到一个人的形体,那么藏在形体里面的,就是一种非物质的精神性的东西,即一个人的本性。这里,大家可能会习惯性地用“灵魂”一词来解释,但我认为,《庄子》里是不讲灵魂的,最适合的还是指天然的本性,它体现着大道,主宰着一个人的行为。养生是要养性、养神,不是养形体,这是解释之一。
第二种解释,“养生之主”就是养生的主旨,这是比较常见的解释,比如陆德明就说:“养生主,养生以此为主也。”这个解释也比较符合先秦时的文法,在《庄子》中还有“卫生之经”“完身养生”“危身弃生”等的讲法。相对来说,“生主”连用这个语式在春秋战国文献里应该是找不到的。只有在《列子·杨朱》篇里出现了“身故生之主,物亦养之主”,在《素问·六节藏象论》有“心者,生之本,神之变(处)”的说法,但这几句话已经在“生”和“主”之间多了个“之”字,和“生主”用法不太一样。所以我个人是同意把“主”解释为“宗旨”“旨要”。
但是,就题名解释的文化意义说,因为《庄子》文本内部的丰富性和它本身具有的强大张力,“生主”一词反而更被突显在《庄子》阐释史上的以儒解庄、以佛解庄、以道解庄三种阐释路径方面。例如,站在佛教的立场来看,“主”指的是主人公。林希逸在他的《南华真经口义》里说“主犹禅家所谓主人公也”,它指的是人类肉体里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一个人的佛性,无影无形,但又无处不在,充满形体。那么,“养生主”在笃信佛教的人眼中,就是修养一个人的佛性。而道教是炼丹养气的,所以道教徒对《庄子》的很多解释,主要聚焦在“内丹”上面。根据清赵翼的《二十二史札记》记载,唐朝前期的几位皇帝,包括唐太宗都死于吃丹药,于是引发了朝廷对于“外丹”的怀疑,“内丹”就乘机而起,中唐时杜光庭就是内丹的代表人物。他们把身体当作炼丹的火炉,把“精神”当作丹药,这就是内丹。中唐以后,道教与庄子的合流,就主要体现在“内丹派”上面,金元时期的全真道就是其中的典型。“内丹”中有一个名词,叫作“丹基”,“养生主”的“主”,就自然被解释成了“丹基”。那么“丹基”是什么意思呢?“丹”指的是心,“基”就是肾,在五行上,心代表火,肾代表水;在八卦中,分别代表离(火)和坎(水)。养生,主要就是养丹基。我个人认为,这种看法显然不符合庄子的本意,和《养生主》的思想很不一致。“肾”,在《庄子》里是不提的,倒是“心”常常提到,但是“心”代表着一种思维活动,不是大道的象征。那么站在儒学的角度来谈养生主,是不是就合适呢?当然也是有问题的,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说还是荀子的性恶说,都和庄子的自然本性说差别比较大,把儒家的修身养性说和庄子的自然本性说一比较就知道,修身养性说其实戕害了人的自然本性。
总而言之,涉及 《养生主》题目的解释,主要就这三大“流派”,这些解释有的触及庄子本意,但是又不太一样。如果不得已要取一种解释,我认为也只有佛家的解释要接近一点,差别在于《养生主》还特别强调“因”的思想,顺应自然,这是佛家解释所忽略的。
上面我们讲了《养生主》的题目,下面我们进入正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殆已!已而为知者……”应当是“殆已!殆已而为知者……”的省略,省略了“殆”字。庄子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情识,就危险了;已经危险了,还要去追求,就更加危险了。这个“知”字,按常规解释成“知识”,也有解释为“思虑”的。我个人认为“知识”和“思虑”都比较单薄,所以解释为“情识”,比如宋王雱说:“思虑交萌而妄情无限,故曰:智也无涯。”“思虑”和“妄情”两个词语,就可以很好地涵盖在“情识”里面。对于人们不懂自然生命的极端有限,却汲汲不已地去追求情识的行为,庄子是坚决反对的。但可惜的是,他的这番关于情识与人生边界的探讨思索,往往被后世半路腰斩,反其意而用之。特别在当今社会,它更是成了家长们引导孩子“将有限的人生投入无限的琴棋书画、ABCD 中去”的经典台词:“看看,古人不是说过要‘以有涯随无涯’么!”所谓断章取义的功力,由此可见一斑,真让南华老人在九泉之下哭笑不得。
对于“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这两句话,历来的解释很不统一,到现在也莫衷一是。一说善、恶指的是行为,如郭象说:“忘善恶而居中。”还有一种解释,善恶是境遇,孙嘉淦说:“‘善’‘恶’当就境遇上说,人生之境,顺逆不一。”(《南华通》)我本人比较同意刘凤苞的说法,他说:“有为善之迹则近名,有为恶之实则近刑,善恶俱泯,两忘而化其道,所谓游于至虚也。”(《南华雪心编》)他的意思就是说,养生之人,不要为善,因为你一旦去做善事,就会招来名誉;也不要为恶,因为有为恶之名,就要遭到刑罚。你啊,应该忘掉所谓的善恶,去顺应自然。庄子的本来意思,已经不很摸得清了,但刘凤苞这个解释值得参考。也因为庄子的这两句话在字面意思上实在太过大胆、太过耸人听闻,所以招致了理学大家朱熹的尖锐批评。他说:“老庄之学,不论义理之当否,而但欲依阿于其间,以为全身避患之计,正程子所谓闪奸打讹者,故其意以为为善而近名者为善之过也,为恶而近刑者,亦为恶之过也,唯能不大为善,不大为恶,而但循中以为常,则可以全生而尽年矣。”(《养生主说》)他说庄子为了避祸保身,所以不大去做善事,也不大去做坏事,直白点说就是小人的行为,委屈求全、阿意奉承。朱子是一代理学宗师,对于儒学的新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就这处来说恰恰是错解《庄子》了,我们认为儒家学派总是要是是非非分个清楚明白,好的坏的都要区别开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等,但是庄子是主张齐同万物、泯灭是非的,所以在涉及为善、为恶上,两者的理解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异。在庄子看来,如果一个人有意追求做好事,他是不赞成的,而应该无心而为,一切遵从自己的本性。
我认为,庄子这两句话的句式可以化解为“既不……也不……”那么随之而来的必然是“缘督”了,顺顺当当地去做事情,即“缘督以为经”。“缘”是沿着的意思,“督”,《六书故》说:“人身督脉当身之中,贯彻上下,故衣缝当背之中,达上下者,亦谓之督。”所谓“督”就是“中间”的意思。有人可能会问,既然说“督”是“中间”的意思,“缘督”就是沿着中间去做事情,那正是儒家“中庸之道”的意思啊。《孟子》里就有这样的话,说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你如果问杨朱,拔你身上一根汗毛,天下就能得到好处,你愿意吗?杨朱的回答一定是满口回绝的;而墨家是相反的一家,墨翟为了天下安宁,摩顶放踵,头都秃顶了,脚皮都磨破了。孟子就对这两家持批判态度,他说:“子莫执中。”子莫在杨朱和墨家两家之间取其中,有些古人就用“执中”来解释“缘督”,那么这合不合适呢?这是不对的。既然说“执中”是执着于中间,那必然和庄子思想相违背了,不是他所追求的大道。在庄子的观念里,大道是可退而藏于密,进而可充盈于天地之间,既在屎尿之中,又在四海之外,如果“执中”是执着于一点,那显然不相符合了。
在引出“缘督以为经”这个全文主旨以后,庄子就要用寓言来做形象化的阐释了。要注意,这是庄子的一个文章脉式,他往往先说义理,然后铺垫以寓言。《养生主》全文是围绕“缘督以为经”作为核心观点展开的,分别采用了正反比喻来论证这个观点,“庖丁解牛”“泽雉”都是正面比喻,断了一只脚的“右师”则属于反面比喻。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微礙],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十多年前,我被派往上海崇明给中学语文老师讲古代文学,有的老师曾经问我《庄子》“庖丁解牛”的主题是什么?他们的教材上说只要经过反复的实践,掌握了事物的客观规律,就能把事情做好了。后来中文系办硕士课程班,让我讲授《庄子》课,听课者大多为高中语文教师,我问他们关于“庖丁解牛”的主题,得到的回答也都是错的。显然,我们的教材用反复实践、积极进取的实践原则去理解“庖丁解牛”,那自然是南辕北辙啦!
寓言第一句“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庖丁在历史上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丁”相当于师傅,庖丁是一个解牛的老师傅;另一种,“丁”是姓,庖丁是一个姓“丁”的宰牛师傅。关于文惠君,一般都认为是梁惠王,但这其实也是不能落实的,可能是据“惠”字附会而来。我们说,《庄子》毕竟是寓言十九,假托历史人物来演说故事,这是他的文章惯例,所以也不必坐实它。接着四句“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这是写庖丁解牛的起始动作。触,是用手推牛;倚,是以肩靠牛;踦,用膝盖抵住牛。这是一副宰牛之前,先制牛、止动的架势。我小时候就见过村里宰牛,先用围裙把牛眼睛遮起来,再以绳把牛前后四只脚捆起来,几个成年人用力一推,牛就倒了,然后就开始用刀子宰牛。当时宰牛师傅有好几把刀,大的刀用来砍大腿骨等粗的骨头,小的刀用来分开犄角旮旯的小骨头。因为牛的骨头很坚硬,师傅们用刀砍,要不了多少时间,刀刃就变钝了,这就叫作“月更刀”。但是庖丁的宰牛功夫高,只用一把刀就能把牛宰割完毕,用了很久还像刚刚磨过一样新,一样锋利。“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是对庖丁解牛的艺术性描写。屠夫宰牛为什么用“奏”字呢?罗勉道的《南华真经循本》就这样解释:“奏刀者,其用刀有节奏,如奏乐然。”即庖丁挥舞牛刀,竟然合于乐章的舞步节奏,使本来是粗贱的宰牛工作,变成了高雅的艺术表演。
“桑林”“经首”,《左传·襄公十年》“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杜预注:“桑林,殷天子之乐。”“经首”,《路史·后记》说陶唐氏“制《咸池》之乐,而为《经首》之诗,以享上帝,命之曰《大咸》”。一为商汤的乐章舞蹈,没有流传下来,另一为唐尧的乐章舞蹈,也没有流传下来,所以他们的乐章舞蹈之节奏,我们无法知道。但我们可以比况一下,《吕氏春秋·古乐》里面有这样几句话,“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三个人手上拿着牛尾巴,跳舞唱歌,既然都是上古的音乐,可能有相似的地方。用现代舞蹈比况的话,就如探戈,快慢错落,动静有致。
在见到了庖丁神乎其技的表演之后,文惠君被深深吸引住了,禁不住问他:“譆,善哉!技盖至此乎?”“譆”通假字,通“嘻”,是惊叹声;“盖”,也是通假字,通“盍”,训何故。句意是说你的解牛技术为什么能达到这样高超的地步呢?庖丁放下刀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在这里,庖丁终于从一个粗鄙的宰牛匠人,转变成一个向君王传道的高人啦!他说,我虽然向您展示的是宰牛的技术,但我真正喜欢的是“道”啊!“道”是相对于“技”来说的,《天地》篇说:“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在庄子看来,真正的技术是不能限于形器之间的,如果一个人掌握了一门技艺,但他的思想觉悟还仅仅停留在眼前的技术上,那这个人肯定没有开悟,就像儒门内那些规规矩矩的老儒生。庖丁接着说:“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我刚开始宰牛的时候,眼睛里看到的是一整头牛,没有下手之处,不知道从哪个部位开始。三年之后呢,对牛的自然结构已经非常熟悉,所以眼中所见,不是一整只牛了,而仅仅是一些可以解剖拆卸的零件。前面我们说过关于《养生主》的题名解释,人们就有以佛解庄、以儒解庄、以道解庄等,那么在这里成玄英的解释就是以佛解庄的路数。他说:“操刀既久,顿见理间,所以才睹有牛,已知空却。亦犹服道日久,智照渐明,所见尘境,无非虚幻。”(《南华真经注疏》)“智照渐明”“无非虚幻”带有强烈的佛家特色,解释有点隔阂。而明朝道教修习人士,内丹派东派的创始人陆西星的解法,却是很贴合,他说:“初学道时,人间世务看不破,觑不透,只见万事丛挫,摆脱不开。功夫纯熟之后,则见事各有理,理有固然,因其固然,顺而应之,大大小小全不费力。”(《南华真经副墨》)这是以玄理解庄。就这个句子来说,我们以陆西星的解释为优。
庖丁接着说:“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卻,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现如今的庖丁,在解牛的时候,已经不必使用自己的感觉器官了,这些功能都废止不用,而是专凭精神活动来行事。批大卻,就是用刀劈开筋骨连接处的空隙;导大窾,是用刀深入于骨节间的空隙。“技经肯綮之未尝”一句,诸家分歧较多。“技”,郭象认为是技术;王闿运认为是“支”,“支经”就是剥开牛体的经络;高亨把“技”解释为“忮”,把“经”解释为“婴”,意思是未尝逆触肯綮之微。我们认为“技”可能是“枝”的错字,“技经”当为“枝经”。“枝”与“支”相通,据《灵枢经》的解释支而横者为“络”,“支经肯綮”都是指骨与肉之间的结节处。另外,俞樾据郭象注“技之妙也,常游刃于空,未尝经概于微礙”推测,这个句子缺了“微碍”两个字,所以这完整的句子应当是“枝经肯綮之未尝微礙”,也是说用刀在经络处无所阻碍。这里虽然在说宰牛的过程,但话锋所指,仍然是接着在讲“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的人间处事问题,顾如华说“伤于事,譬之刀折于牛。日用所接之事及所遇之人,不论大小美恶,如牛一身,必有所技经肯綮,必有大軱,且必聚会盘结之所”(《读庄一吷》),即牛的身体盘根错节,人世间的事情也纷繁复杂,刀在牛的骨骼间游走,就像人在人世间生活。
在介绍了解牛的心得后,庖丁得出他的结论说:“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族庖是技术最蹩脚的人,《经典释文》引崔譔说“族,众也”,“众”在古汉语里有普通的意思。“折”在这里有两个解释,一说是刀被折断了,郭象说:“中骨而折刀。”一说用刀折断骨头,释德清《庄子内篇注》说:“折,犹斫也。”斫,就是砍的意思。结合上下文意,割是用刀割肉,那么“折”,也应该是相同的用法,俞樾说:“折,谓折骨,非谓刀折也。”并举了《左传·哀公元年》“无折骨”作为例证。俞樾这个解法是对的。“硎”就是我们日常能看到的磨刀石。这几句话意思是说,一个月换一把刀的人,是普通的屠夫;一年换一把刀的人,是优良的屠夫。而像我庖丁这样的,刀用了十九年,还跟刚用磨刀石磨过一样,那是最厉害的屠夫啦!
庖丁又接着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这又是庖丁反复地在说明着他解牛的心得,这几句话概括得更加玄远凝练。“彼节者有间”,就是说牛的骨节间都有空隙。“节”就是骨节的意思,“间”是空隙。“无厚”,就是没有厚度,这是极度形容刀口之薄。“恢恢”是宽绰有余的样子。这里虽然在说解牛,但是其观照处,却又鲜明地指向了“养生”问题。林希逸说:“言世事之难易,皆有自然之理,我但顺而行之,无所撄拂,其心泰然,故物皆不能伤其生。”(《南华真经口义》)这个解释是精到的。成玄英也这样说:“况养生之士,体道之人,运至忘之妙智,游虚空之物境,是以安排造适,闲暇有余,境智相冥,不一不异。”(《南华真经注疏》)说明庖丁此处所说,无不在关会着养生。但“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地”这样的灵机妙语,其含义不止于此,它的意蕴早就超出了养生的宗旨,进而可以联系到世间的一切事情。
在这里,我想以庖丁的解牛来比况一下我们的《庄子》解读史,明清以前理解《庄子》文章,像成玄英等人围绕一字一句做解释,像小摊贩卖猪肉,大刀砍下,连肥肉带瘦肉,夹点骨头渣,称称分量卖,这样就找不到文章的“脉络”。发展到宋末,特别是晚明以来,从文章学角度研究《庄子》的势头越来越盛,努力寻找着《庄子》文章之间的脉络,这样就深入《庄子》的肌理了,正有如庖丁的解牛,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恢恢乎游刃有余,能够得其经络空隙之所在了。只可惜,由于这些学者多数长期禁锢于儒学,他们虽运用了新的解读方法,却仍不能从以儒解庄的窠臼中解脱出来,所以并不能真正寻找到庄子思想之正穴。
话题说远了,让我们把思路拉回文本。庖丁说:“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这里的“族”和上文“族庖”的“族”解释不一样,郭象解释说:“交错聚结为族。”也就是说,筋骨交错盘结的地方就叫作“族”。“謋”,有两种解释,一种说是“声音”,林云铭就说是“物断之声”;还有一种解释说是形容牛体剖开的样子,认为“謋”可能就是“磔”字,是古代的一种酷刑,并举《广雅·释诂》说:“磔,开也。”我个人同意第二种解释。我们现行大部分《庄子》版本中,都缺了一句,据陈碧虚的《南华真经章句音义》、杨慎的《庄子阙误》引文如海本、刘得一本,“解”字下面,有“牛不知其死也”一句,在我的《庄子诠评》里就补入了。此句连上面数句是说,虽然庖丁的技艺已经神乎其神,但是他在动刀过程中仍然很警惕,视力也很专注,手的动作也很迟缓,刀子微微一动,牛就哗啦啦解体了,如同泥土溃散落在地上一般,牛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许因为牛体的细胞之间有空隙,而刀仅在空隙之间游走,所以在被肢解的过程中,牛没有感受到痛觉,所以没有痛感。
在解完牛后,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善”,通假字,通“缮”,把刀擦干净,藏起来。“踌躇满志”是闲豫安适、从容自得的样子。刀刃不是总要露锋芒,而是用完就藏起来,意味着我们的精神也要退藏于密,藏到刀鞘里,在“虚”的境界中,被保护起来。
文惠君在见到庖丁的现场表演,听了庖丁的解释后,举一反三,悟到了养生,说:“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庖丁解牛整个寓言,没有一句话在说养神,就是通过文惠君最后才点出,这是点睛之笔。回过头来看,整个解牛过程,都是关会养神的,处处在发挥着“缘督”两个字,非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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