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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用典作为小说修辞的功能和意义

时间:2024-05-20

⊙徐琼[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 广州 510545]

《红楼梦》中的用典,无论是规模还是形式,都空前壮观。曹雪芹用典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能够深化小说的主题,让人物性格更加丰满,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也营造了诗情画意的境界。因此,《红楼梦》用典作为小说修辞的功能和意义,应该引起足够的关注。

一、用典与小说主题的揭示

用典,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具有极大的表意功能。用典得当,能言简意赅地表达作品的思想内容。《红楼梦》的主题尽管复杂和多义,但悲剧意识下的末世感怀和幻灭慨叹是其最重要的内涵之一。作者借典故含蓄地表达出作品文化的、哲学的、文学的悲剧意识和人生感悟。

小说借典故表现了身处末世的无奈感。“凡鸟偏从末世来”“生于末世运偏消”,《红楼梦》里始终贯穿着这种沉重的末世感。曹雪芹清醒地看到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自己所属的阶级或寄生的族群,都处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没落阶段,他看透了封建社会的腐朽本质和贵族官僚大家庭的腐败根源,却难以完全割舍,又无力回天,内心充满强烈的危机感和无力感。因此,借“女娲补天”这一神话构筑故事的开端贯穿小说的始终,就别有深意。神话中女娲出现在“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末世,这与贾府乃至整个封建社会大厦将倾的态势十分相似,那块被女娲弃之不用的顽石,“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与其说是“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悲号,不如说是绝大多数封建士子有补天之才而无补天之用和无补天之缘的悲慨。

小说也借典故表达了生命个体的幻灭感。《红楼梦》开头以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表达了对人生从物质到精神、从功业到伦理的深沉幻灭。这种幻灭感,既有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幻灭意识的继承,也让他对社会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和哲理的超越。首先,《红楼梦》的幻灭感来自对佛教哲学和观点的观照,因而小说中大量应用了佛典,比如《红楼梦》第一回描写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十六字即脱胎于《心经》中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道家将人生幻灭讲得更加具体和直观,以梦喻人生,《红楼梦》命名及开篇便道“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即化用了“庄生梦蝶”之典,寓指人生如梦,幻化不定,无所依凭。儒家虽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积极入世,富有进取精神,但在追求实现人生价值的目标失败之后,也极易产生幻灭感,而向自然之山水田园回归,进而向道家、佛家的思想靠拢。第十七回贾政率众门客游大观园,多次表达“归农”“煮茗操琴”之意,明显可见典出陶渊明、王维、刘禹锡等诗文或人生,写出了封建士大夫以回归山水田园来平衡人生理想幻灭后的矛盾心态,也可看作儒家建功立业理想幻灭后的一种自我救赎。

小说的主题,一般并不直接说出,而是蕴藏在作者描绘的社会生活画面和人物形象之中,加之清代文人处境险恶,曹雪芹要将“真事隐去”,所以通过用典,把“其中味”表达得曲折、委婉和含蓄。只有深入理解所用之典的内涵和意义,才能更好把握《红楼梦》主题呈现出的复杂性和多义性,发现这部文学巨著的深邃意蕴。

二、用典与小说人物的塑造

用典,可寄意亦可比况,即以典喻事,以典喻人,具有很强的比拟修辞功能。曹雪芹在小说中对人物性格特点的概括、评判和对她们命运的暗示,常常通过引经据典来完成。曹雪芹喜欢在人物的命名上用典。比如,宝玉、宝钗之名,作者也在第六十二回借香菱之口,说出典出何处。宝玉的名字取自唐代岑参的诗歌“他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其中“慎莫厌清贫”暗示他的命运会由富贵走向贫困;宝钗的名字取自唐代李义山的“若但掩关老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残花》),“残花”“掩关”“独梦”,无一不是在暗示宝钗孤独终老、“金簪雪里埋”的悲剧命运。小说中的人物判词和大量的诗赞、诗谶也常常通过用典来达到品评人物和暗示人物命运走向的目的。例如,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大观园众姐妹行令占花名,她们每人的花名与题词都有出处,并非常巧妙地隐含和预示各自的命运。探春抽的是一枝杏花,题词为“瑶池仙品”,配诗是“日边红杏倚云栽”。这首诗出自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暗示她有幸(“杏”)能为“瑶池仙品”——外国王妃,但毕竟骨肉分开——“日边红杏倚云栽”,结局悲凉。总之,曹雪芹用典,在揭示人物个性和命运方面,达到天衣无缝、出神入化、意味无穷的效果。

当然,用典更重要的功能是通过丰富多彩而富有文化底蕴的语言来写活人物。曹雪芹在对人物外貌的描写上也巧妙用典。例如,他写林黛玉的外貌:“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比干是商纣王的叔父,心有七窍,是聪明人的代表,而黛玉的心比他还“多一窍”,足见聪颖过人。西施是春秋时期的美女,黛玉比之还要“胜三分”,可见黛玉之美,旷古绝代。小说对人物言行举止的描写也常化用典故。比如,史湘云豪迈的个性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里借用“名士风流”的典故得以彰显。史湘云“割腥啖膻”“醉卧花丛”等行为举止,正所谓“名士风流”,突显出湘云英豪放达、率性不羁的个性特征。曹雪芹写人物对话也爱用典,且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经历等,比如,王熙凤、刘姥姥等讲话大多用的是俗典,而宝玉和红楼众姐妹用的是雅典。第三十回,宝钗受宝玉奚落有些恼怒,便借“负荆请罪”一典讽刺宝黛。“负荆请罪”出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宝钗借此典一语双关,讥讽宝玉得罪了黛玉又去“赔不是”,显出了宝钗的博学、机智和风趣。《红楼梦》也常借典故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比如,第四十回,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此典寓有黛玉“夜雨无眠”“相思”等意味,林黛玉自幼丧父母,寄人篱下于贾府,深感世态炎凉、人生缺憾,将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改为“留得残荷听雨声”,变“枯”为“残”,一字之改,也许就包含着对自己残缺人生的一种特殊的敏感和诗意的豁达。因此这一诗典借黛玉说出,揭示了她多愁善感的性格和复杂的内心世界。

三、用典与小说叙事的展开

用典作为小说修辞,在叙事上也有一定功能。首先,典故在《红楼梦》的叙事中有引领作用。比如,“女娲补天”的典故,引出顽石出场;而“顽石”与“绛珠草”即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则由“三生石”典故引出。“三生石”源于一个佛教故事,讲唐代李源与和尚圆观二世友情,因为唐代袁郊的《甘泽谣·圆观》诗而著名。“三生石”的故事,讲因果相袭、信守承诺,成为宣扬佛教信仰的重要内容;后又演变为生命永恒、爱情坚贞的象征。作者用“三生石”为楔子引领“木石前盟”的爱情故事,在叙事上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也赋予了宝黛爱情更加丰富的内涵,能带给读者许多浪漫的遐想,增加了文本的审美特质。

其二,用典作为小说的叙事修辞,在《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作用是埋伏笔。伏笔即前有交代,后有呼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典故内涵丰富,表意曲折,故巧妙用典是设伏的重要手段。第十七、十八回,元春归省庆元宵,点了《豪宴》《乞巧》《仙缘》和《离魂》四出戏。脂本批语道:“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种用典故设伏的方法,含蓄而内敛,让小说首尾相连,环环相扣,也增加了故事的曲折性和趣味性。

第三,用典可以和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形成互文,相映成趣。例如,上文提及的林黛玉问宝姐姐看的什么戏,宝钗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此剧为元杂剧《李逵负荆》,讲两歹徒冒充宋江等抢劫民女,李逵信以为真,大闹忠义堂。真相大白后,李逵向宋江等负荆请罪。此剧情与前回宝玉与黛玉拌嘴摔玉后又向黛玉赔罪之情节极为相似,形成有趣的互文。

此外,用典可以作为叙述的“动力元”,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展示人物关系的变化。王彬在《红楼梦叙事》中说:“所谓动力元,便是推动本文变异的因素。这些因素可以是叙述者、本文人物,也可以是构成本文的基本单位——句子、词或词组,在中文里还可以到字。”宝黛爱情关系的发展,就有《西厢记》作为“动力元”的推力。《西厢记》戏文的引用,串联了情节,推动了故事,也增加了文趣。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和林黛玉共读《西厢记》,宝玉借张生语“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含蓄地向黛玉表白。但黛玉因受封建礼教束缚,无法轻易向他吐露心思,而是表现出喜怒无常,这令宝玉很困惑。直到第二十五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听到黛玉自己说出《西厢记》之词“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方明白黛玉的心思,对紫鹃说出张生对红娘之语:“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于是又引出黛玉生气并要去舅舅处告状,以及晚上黛玉去怡红院被晴雯拒绝而产生的一系列误会和风波。很明显,借《西厢记》之典的反复出现,宝黛爱情从相互试探最后走向心心相印。小说中多次引用《西厢记》戏文,串联了情节,推动了故事,也增加了文趣。

四、用典与小说诗意的营造

《红楼梦》充满了浓郁的诗情诗味,是一部诗化的小说,曹雪芹以诗入文,在小说里写了大量诗词(包括作者自己及小说中的人物),也应用充满浓郁诗情诗意的笔调来写景状物、塑造人物,营造小说诗的情调和氛围。因此,化诗为文,以典入文,将古典诗词的情感、意境等用散笔出之,将古代诗词掌故进行浪漫的再创造,是营造小说诗意情调的重要修辞策略。

首先,化用前人诗句来描写小说的情节,能够加深小说的意境和况味。第二十五回,贾宝玉留意丫鬟小红,又怕袭人等不高兴,于是“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此处化用《西厢记》“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之意境。从前后情节推演可知,小红暗恋的是贾芸,故宝玉与她的关系只能是“人远天涯近”。此典既暗示了后续情节,还描绘出“所谓佳人,在水一方”的感伤意境,令读者生出无限联想和感叹。

其次,化用典故写人,能起到诗化人物的效果。第二十六回,写林黛玉泣花阴,是小说中最富诗情画意的文字之一:“(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此处有“沉鱼落雁”之典的再创造,通过拟人化的景物描写和对人物感情的神奇渲染,营造出一种凄清悲凉的情调和氛围,与主人公林黛玉美丽而忧伤的气质相互映照,为下回写“黛玉葬花”做出了诗意的引导和铺垫。

第三,在写景中,沿袭和化用前人的诗句、诗意、诗境,可以渲染环境、气氛,烘托人物的情感,增添小说的诗意情调。例如第四十五回,写林黛玉的悲秋情绪,有这样的诗意文字:“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此处写景,与中国古典诗词传统中的秋冬夜雨抒写,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韦庄《浣溪沙》写的雨夜“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温庭筠《更漏子》写的三更雨“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都表达出闲愁、相思、感伤与凄凉的秋冬暮夜情绪。此处写景,渲染和强化了林黛玉寂寞、凄凉和伤感的情绪,增添了小说的诗意表达效果。

五、结语

尽管《红楼梦》大量用典,但曹雪芹的小说来源于生活,而不是来源于典故,他的用典是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因此,典故在他的作品中是丰富的、鲜活的和极具个性化的。用典让他的小说增添了韵味和境界之美,形成了独具魅力的叙事风格,成为一座令后人“高山仰止”的艺术高峰。

① 〔清〕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6—78页。凡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及注解皆自该书,后不另注。

② 拾井磊:《〈红楼梦〉与佛教经藏关系考辨》,《曹雪芹研究》2021年第1期,第73—82页。

③ 见《世说新语·品藻》篇:“韩伯康门庭萧寂,居然有名士风流。”

④ 纪昀评:“不言夜雨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直说则尽于言下矣。相思二字,微露端倪,寄怀之意,全在言外。”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74页。

⑤ 〔清〕曹雪芹著、脂砚斋评:《红楼梦脂汇本》,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212页。所引脂批皆出此书,后不另注。

⑥ 王彬:《红楼梦叙事》,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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