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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殊悲,行藏独知——从戴廷栻述怀诗看其遗民情怀

时间:2024-05-20

⊙陈扬 李茹欣[山西大学初民学院, 太原 030002]

戴廷栻(1618—1691),字枫仲,明末清初山西著名文人、收藏家、反清义士,傅山之臂助,顾炎武之良友。与傅山、毕振姬、陈廷敬并称为“清初山右四家”,其诗集《枫林一枝》体裁多样,四言、五言、七言、杂言诗皆有涉及;题材丰富,举凡抒怀、咏物、咏史、写景、酬唱、闺怨、题画、悼亡等内容皆有体现,其述怀诗或抒发诗人的身世之感,或反映时代变迁,充分显露出清初遗民群体在朝代鼎革、社稷倾覆、华夷之辨等复杂环境下的精神志向。清初遗民归庄言:“传曰,诗言志,又曰,诗以道性情,古人之诗未有本于其志与其性情者也,故读其诗可以知其人,后世人多作伪,于是有离情与志而为诗者,离情与志而为诗则诗不足以定其人之贤否,故当先论其人后观其诗,夫诗既论其人,苟其人无足取,诗不必多存也。”我们今天研究戴廷栻的述怀诗,同样应该注意这一点,须在了解戴廷栻其人的前提下讨论他的述怀诗,分析其诗的抒情方式与艺术特色,以便得出客观的结论。

一、抒情方式

(一)直抒胸臆

赵翼《题元遗山集》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面对烽火狼烟中破碎残败的山河、残酷战争下的生灵涂炭、亲友之间的生死别离以及突如其来的亡国之痛,一己之力难以抗衡历史潮流的凄惨现实使戴廷栻常常借诗感发自己郁积于心中的眷恋故国之情和身世流离之痛,酣畅淋漓地直言自己心中的悲怨、愁苦、无奈、彷徨以及孤独的心绪。兴观群怨,以戴廷栻为代表的遗民诗人群体将诗可以怨的诗学观发挥到了极致,借助诗句将充斥于心间的仇恨郁闷喷薄而出,如《将进酒》“春风隔树吹落花,黄鸟一声泪如雨”直接披露了戴廷栻内心无以复加的孤愤和悲恸。“关山月里行路难,心绪茫茫愁无端。富贵由来幻化想,兴衰指点画图看。昨夜平阳歌舞新,今朝风急雨零铃。昨夜凤楼合欢曲,今朝泪拥青衫湿”(《关山月》),以及“今日红颜妙容与,明朝白发同尘埃”(《将进酒》)均寄托了世事变化无常下诗人内心的无边愁绪。再如《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中戴廷栻曾写道:“碌碌复靡靡,纷纷复扰扰。”“吾家有先民,斗酒足寄托。”诗人直接抒写自己的怀抱,向读者点明自己因复明希望渺茫而忧愁烦闷、郁郁寡欢,只能借酒聊以自慰、遣散心中难以排解掉的阴郁和愁绪。“行行重行行,裹粮戴吾笠。修途日以荒,所在生荆棘。犹豫立道傍,徘徊以叹息。所苦非别离,浩荡无所适。”(《行行重行行》)让戴廷栻如此犹豫与徘徊的不仅是眼前的道路,更是易代之际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由此可见诗人内心的无所适从和对未来归宿的茫然无措。

自己的人生不知该何去何从,而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同清王朝找到归属感,志同道合的好友越来越少,戴廷栻的心理上更加孤独。《青青陵上柏》曰:“琐琐矜名士,谁能共往还。”《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其八)》曰:“吷焉立阁栏,明月来寒空。”《涉江采芙蓉》曰:“人生感知己,此意向谁道。荡舟越江归,寂寞向芳草。”《青青河畔草》曰:“终鲜素心人,何许同携手。归来掩柴荆,无语自垂首。”这些诗句都直接抒发了诗人曲高和寡的凄怆孤独。

即便如此,诗人仍坚守气节,入清近四十年一直选择游离于朝堂之外,未曾有入仕清朝之意,“凤凰虽不来,安能共狂夫”(《庭前有奇树》),就直截了当地表明了他不仕新朝的心迹。然而残酷的现实境遇使其不得不遵从皇命,降志求全而踏入庙堂,“读书甚爱陶弘景,人事殊悲庾子山”(《京师春兴》),诗人泫然欲泣,以此自哀现况,在诗中诉说着自己的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的悲恸。

(二)借古遣怀

除了直抒胸臆,戴廷栻还运用了大量的典故来议论史事,抒发自己对历史人物以及时代兴亡的感慨,尤其是戴诗里多处涉及历代的气节之士,戴廷栻在对他们的追述和褒扬中兴发感慨,进一步表现了自己坚守气节、不仕新朝的决心,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戴廷栻在他所作的文章中曾言“君子苟无际遇,宁隐而无仕”,面对朝代的更迭,他毅然选择游离于政权之外,做一个闲散脱俗的隐士。这样的出世观在他的诗中亦有体现,在《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其一)》中,戴廷栻感慨道:“破琴何决绝,吾家之安道。”诗人在此借毁琴之决绝暗示了世无知音,展露了自己高洁的志向。《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其三)》:“侠气自可喜,君臣无所逃。不肯事新莽,吁嗟乎子高。”诗人在此借用了王莽新朝与韩子高的典故,通过褒扬韩子高,含蓄地表达了自己不为食禄折腰、不愿侍奉新朝的高风亮节与人格持守。《将进酒》“君不见荆卿别燕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侧身西望路漫漫”一句,戴廷栻通过荆轲刺秦的典故颂扬了荆轲为国献身的英勇与大义,委婉地道出了复国之路道阻且长,即使道路艰难险阻,刺秦最终以失败告终,然而其精神永垂不朽。

《岁寒四章(其二)》:“尚余三径竹,共此百年心。日月将焉迈,幽偏正可寻。诗中图画好,彩笔起云林。”《岁寒四章(其三)》:“庄生化蝶后,颜子坐忘时。胎息泯于寂,行藏正独知。”《岁寒四章(其四)》:“冥心归净域,削迹蛰蜗庐。妙在繁华尽,耳目返于虚。”这些诗句均表达了戴廷栻归隐山林、避世绝俗并借此实现持守道义与气节的渴望。

此外,他的诗中亦有对易代的反思,《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其七)》:“王者不积德,经生容亦沦。昔视为迂腐,今始信其真。”蕴含了其对朝廷倾覆原因的思考,即统治者没有作为,儒生又忘却初心、贪图享乐、虚度光阴。《双松歌》:“大夫遗恨东门犬,将军长虚定远功。”诗人在此借用东门黄犬和定远功成的典故暗示了朝堂佞臣当道,文人蒙冤受害,武士又一事无成的局面,而这终将会导致政权走向覆灭。这种思考在他的诗中有多处体现,这也印证了其遗民情怀的深刻性。

二、艺术特色

(一)象征

在《枫林一枝》中,戴廷栻多次使用“松”“柏”“竹”“梅”等物象,其修饰语大多是“风霜挺疏节”“虬枝屈铁摩苍穹”“香缕蒲帘疏”“柏气冰霜抗”“清沾水雪姿”。诗人借物象的自然属性投射以人的主观色彩,托物言志,以“松”“柏”“竹”“梅花”的傲雪凌霜、不折不弯、清丽淡雅象征自己坚贞不屈、高洁傲岸、不卑不亢的君子品格。正如戴廷栻“文如其人”以及“文章生于气节”的诗学思想,“世之人不知文章生于气节,见名雕虫诸多败行。至以文行为两不知,彼其知所谓文,非其文也”。从他的诗歌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对士人气节的持守以及对儒者经国济世精神的践行。

《风鸢》:“扶摇看直上,浩荡往还来。一线随风度,群儿失指猜。……自尔凌霄汉,无心避草莱。”凌风直上的“风鸢”象征着作者渴望光复明朝、有一番作为的豪情壮志。《和潘次耕双塔寺雅集诗韵》:“凤凰鸣高冈,幽兰在空谷。出处理一致,于何分宠辱。”诗人以“凤凰”和“幽兰”分别象征两种不同的人生志向。“凤凰”为百鸟之王,代表着吉祥和瑞,象征着积极入世、渴望大展宏图的人生怀抱;“幽兰”出于空谷,象征着高洁淡泊、超脱凡尘的精神品格。诗人认为这两种人生志向的内在逻辑一致,没有高下之分。

(二)比兴寄托

《关山月》:“朱颜如花本易凋,况于八月霜封条。好花已向前秋尽,月明星稀闻洞箫。”作者将女子的容颜比作极易摧折的花,转而想到自己年华已逝,但复国大志前途茫茫不可期,寄托了作者凄清悲凉、无奈感伤的心境。

《岁寒四章》(其一):“梅花枝上月,照我白纻衣。霜鬓公然老,素心终不违。”作者先言月光洒在梅花枝头的洁白清亮,以此对照自己的澄澈本心,表达了作者不仕贰朝、坚守本心的高洁情操。《无题》(其三):“南斗阑干北斗横,天空云淡寂无声。身边草已深三尺,窗外鸡方报五更。得丧惣成催老病,悲欢最苦泥多情。止观定慧谈何易,瞑目跏趺坐到明。”此诗开头两句起兴,以天空的寂静无声引出诗人内心的安静平和,体现了诗人超然物外、参透生死、欲出世隐逸的出尘境界。《无题》(其一):“鸡鹜嗛嗛殢冷官,晨昏饘粥腐儒餐。”诗人以气息奄奄的鸡鸭起兴,进而引出自己年老体衰,已到风烛残年之际,只能勉强从事一些较为清闲的职务,更不要说光复旧朝了,少年襟抱终究无法实现,字里行间传递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黄宗羲在《诗历题辞》中阐发作诗之道,境界深远,从个人的性情,到天下的安定与动乱,无所不包。戴廷栻的述怀诗既包含了个人性情的抒发,又融入了思君忧国之感,是符合“性情之正”的真诗。

(三)反复与叠词

《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碌碌复靡靡,纷纷复扰扰。”作者采用叠词,通过短促的节奏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形象地描摹出事物的繁杂琐碎以及他当时颓唐烦忧的心绪。《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褁粮戴吾笠。修途日以荒,所在生荆棘。”此诗首句五字,连叠四个“行”字,仅以一“重”字绾结。“行行”言其远,“重行行”言其极远,作者以复沓的声调渲染了一种沉重、压抑的氛围,同时行路难也象征着抗清复国之路的坎坷曲折。《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离离路傍柳。悠悠送行人,泛泛举杯酒。”“青青”“离离”“悠悠”均为平声,音调平和从容,渲染出一种凄凉和伤感的氛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表达了作者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秋声四章》:“落叶复落叶,栖栖夜未央。如闻花叹息,更觉月凄凉。”“落叶”二字重复,道出落叶堆积之繁重与落叶飘零之迅速,“栖”字的叠加模拟出鸟兽栖息的情态,传达出一种浓浓的秋意与感伤。

(四)渲染

戴廷栻在《挽太原司马太翁》的开头写道:“江浙愁烟黯,河汾苦雨悲。”诗人通过“江浙”“愁烟”“苦雨”描绘了一幅寒江夜雨图,渲染出一种凄凉、幽寂的氛围,表达了诗人失去好友的哀痛与悲伤。《苦雨》:“夜雨朝来不断愁,非关志士苦悲秋。千重苔色连云淡,百道寒泉带叶流。”“夜雨”“苔色”“寒泉”渲染了一种凄寂、萧条的氛围,诗人由此想到抗清志士的凄惨处境,愈发认识到复国之路的艰难,寄托了诗人胸怀大志却无可奈何、无力回天的悲凉心境。《虞姬墓》:“凄风吹碧草,冷月照孤坟。江水空流泪,巫山任有云。”“凄风”“冷月”“孤坟”营造出一种萧瑟、凄寂的氛围,作者在对历史人物的追忆中流露出对历史兴亡的深沉慨叹。《惜花》:“有限情难遣,无言声亦吞。那堪肠断处,孤月照黄昏。”作者以悲凉的笔调描绘出一幅秋夜残花图,融情入景,借“孤月”“黄昏”表达作者一事无成、复国无望的凄凉心境,同时以景结情,余韵悠远,有耐人寻味之妙。

(五)双关

《无题》:“适怨清和调惘然,蚕丝烛泪送流年。”诗人化用李商隐的诗句,“丝”谐音“思”,“泪”一语双关,既指熔化的蜡液,又指自伤之泪、相思之泪。诗人回想自己坎坷飘零的一生,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却未能有一番作为,不由得自伤自怨,感叹流年易逝、韶华空度,然而人生幸得一二知己,晚年忆起,也算是一种安慰。

(六)借代

《读书四首(其二)》:“石渠泉浪涌,金匮笔花翻。贤圣谆谆语,时来引梦魂。”“金匮”代指“藏书”,诗人学识渊博,时常梦牵圣人之语,同时劝勉后代子孙能够勤读诗书,有所作为。戴廷栻曾在三立书院就读,受山西提学袁继咸等人的教诲,学术造诣颇高,又是明清之际著名的藏书家,故而对读书之事极为重视。诗人以金匮代指藏书,有劝学意味,寄托了一代儒士对后代读书人的殷切期盼。

三、结语

刘梦溪言:“如果说先秦诸子和晚清各家是用舌和刀、纸和笔来表达思想,那么明末清初的知识阶层则是用血和泪来书写历史的册页。”可以说,戴廷栻是明末清初知识阶层中遗民诗人群体的一个典型代表,而如今在学界对戴廷栻的诗歌缺乏更深层次研究的情况下,研究他的述怀诗不仅有利于挖掘其诗歌本身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也有助于我们透过个体看群体,以戴廷栻为参照,更好地理解明清易代之际遗民诗人群体复杂的心理状态和不断变化的心路历程,同时也能更清晰地认识明清易代之际山西地方的诗歌特色,并以此为傅山研究、历代晋籍学者群体研究提供个案参考。

① 〔明〕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上册》,中华书局出版社1958年版,第33页。

② 〔清〕赵翼著:《瓯北集·卷三十三》,李学颖、曹光甫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版,第772页。

③ 〔清〕戴廷栻:《半可集备存·下册》,常赞春辑,云文斋石印本1916年版,第76页。

④ 〔清〕戴廷栻:《半可集备存·上册》,常赞春辑,云文斋石印本1916年版,第45页。

⑤ 〔清〕黄宗羲:《黄梨洲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87页。

⑥ 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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