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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视域下的欲望之思——评薛喜君小说《雪夜晚钟》

时间:2024-05-20

⊙张倩冰[牡丹江师范学院,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00]

《雪夜晚钟》是薛喜君的一篇中篇小说,发表于《北方杂志》2017年第10期,后被收入其小说集《李二的奔走》之中。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作者通过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医生的故事表现了社会中欲望泛滥的各种乱象,展示了小人物的众生相。在薛喜君的作品中,虽然不能直接看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这样的字眼,但是薛喜君通过对人物的性本能、梦境、性心理等描写,展现了主人公向藤书在苦痛中的迷茫挣扎以及周遭人在物欲世界沉沦的人生形态,即欲望在不同个体内压抑与释放的表现,故本文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角度入手对《雪夜晚钟》进行具体分析。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分为意识与无意识两个层面,他的精神分析学说是创立在无意识理论基础之上的。无意识指的是潜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和诉求,分为前意识和潜意识,其核心部分就是人的原始本能欲望。对于本能的理解,弗洛伊德在《本能及其变化》中对本能进行了系统的阐释,探讨了本能的原动力、目的、来源和对象等问题,后又在《超越快乐的原则》和《自我与本我》中讨论了性本能的起源,并补充提出了死的本能,将人的本能分为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两大部分。

一、进取生存的生之本能

在本能论中,弗洛伊德提出“生存本能或自我本能和性本能是我们至少可以辨别的两种基本本能”,即生的本能。“生本能表现为生存的、发展的和爱欲的本能力量,它代表着潜伏于人类生命体中的进取性、建设性和创造性,代表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的活力。”在《雪夜晚钟》里,作者创造了两个快乐园地,一个是小兴安岭五营山根下的民房,一个是扎曲寺。作者把顽强向上的生命力赋予这两个场所,展现了苦难生活中蕴藏的生的希望。

向藤书学医是遵从了母亲的意愿,母亲希望他可以为家人治病,但母亲一得病就入膏肓。向藤书虽赶不走癌细胞,但他想把母亲的日子拉长,就在小兴安岭五营山根下找了一间民房住下。为与病痛做斗争,娘俩做着向死而生的努力。红松林中在花蝴蝶和榛子面前笑红的母亲的脸、在光影中为孙女做棉裤忙碌的身影,以及向藤书为母亲开药、理疗等,都是他们积极乐观的生之本能的体现。

弗洛伊德在探讨生本能时对力比多进行了主要研究,力比多的主要派生物是爱,在爱的前提下排遣的本能才是积极向上的生命动力。李哥和李嫂是民房的房东,他们生活和睦,五十出头的李嫂干活从不拖泥带水。李哥和李嫂靠山而住,在小园里种菜,院子里养鸡鸭猪,依山傍林,自给自足,其生活本能得到了满足。他们在爱中生存,在爱中和谐相处,才能焕发出如此巨大的生命热情。

向藤书在母亲去世、妻子离异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去了西藏,到了第二个精神家园——扎曲寺。向藤书去扎曲寺就是为了走出母亲病故和娄晓敏出轨的阴影,在扎曲寺里,他看着西藏蔚蓝澄明的天空、盘旋而上的飞鹰,领略了藏人的习俗和藏民把痛苦转为希望的来世观,其心中的执念化为气流消散在了扎曲寺的梵音之中,活下去的愿望也从为了母亲和女儿变成为自己而活。向藤书从郁郁寡欢到豁然开朗是其生之本能的体现,在他离开扎曲寺后,扎曲寺又成为他净化心灵的精神家园,指引着他向阳而生。

弗洛伊德认为,欲望是潜藏在人无意识活动下的心理需求,通常压抑到意识活动之下,但并未消失,而是通过过失行为和梦来排遣。向藤书从扎曲寺回来之后做了这样一个梦:他梦到把寄生虫抓来让它们互相残杀,虫尸竟然长出了带有香气的绿草,但是转眼之间,虫尸复活,吃掉了青草,还张着嘴向他扑来。他本以为忘记了丧母和离婚之痛,但刚下飞机,病故的母亲和前妻娄晓敏又环绕在了他的心头。向藤书的梦是他临睡前对前妻和其出轨对象于成利的思索引起的,娄晓敏和于成利的结合使向藤书无法接受,产生了排斥行为,于是晚上做梦时将心中无法排遣的欲望隐藏在梦中的寄生虫之中,寄生虫就是这对男女的化身。现实中向藤书因为娄晓敏的强势而无法对他们做出任何举动,于是在梦里让他们自相残杀。人生在世,苦痛难免,向藤书通过梦境来宣泄自己的私欲,是他趋利避害的生存手段。

在生本能的概念中,生存本能与性本能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本能,“性本能刚开始和‘生存本能’混在一起,并依靠‘生存本能’维持自身,随着时间发展,渐渐成为独立的存在而脱离生存本能”。生存本能与性本能刚开始都是以生存发展为目的,但生存本能会受到外部环境的压力从唯乐原则转向其他原则。人不能任凭自己发泄欲望,这也是向藤书将扎曲寺作为精神依靠的原因所在。向藤书在充满险阻的人生道路上摸爬滚打,通过虚幻梦境排遣欲望,但仍然保持乐观的心态,努力生活。

二、攻击破坏的死之本能

弗洛伊德在阐释生的本能后,又进一步提出人类本能的另一方面,即死的本能。“死的本能代表着生命自身中潜在的破坏力”,“被自我投射于外而表现为破坏欲、攻击欲、控制欲、剥削欲和竞争欲,等等”。简而言之,当欲望受到外界影响而不能得到消解时,欲望本体则会表现为向外界对象发泄,从而消除因欲望得不到排遣而带来的焦虑。

小说中出现了夫妻、情侣不和的情节,究其原因是源于本能的无法满足。首先是向藤书与娄晓敏的婚姻悲剧。娄晓敏指责向藤书只有见到患者眼里才有光,看医术比看女人更加专注,没有想过女人的需要,斥责“整夜对着冷冰冰的后背,哪个女人不心凉”。娄晓敏的不满足促使他们情感破裂,于是娄晓敏心灰意冷选择出轨于成利,与向藤书离婚,还带走了女儿。

再者是患者张岚雯的情感经历。张岚雯交往过两个男友,结果都不欢而散,只有第三个男友留了下来,但最后她发现这个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撒谎成性,婚内出轨还瞒骗张岚雯自己已离婚十年,直到他的妻子找上门,张岚雯才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人们大都是为了寻求自己本能的满足,从而规避痛苦趋向快乐,这就是弗洛伊德提到的唯乐原则。娄晓敏与向藤书离婚,以及张岚雯第三个男人的骗局,都是他们追求性本能、追求快乐,从而对自己现有的婚姻做出破坏的举动。

林生与向藤书是邻居,也是同事,更是好友,两人竞选副院长时约定了要公平竞争,然而投票时,向藤书虽然得到了百分之五十九的票数,却败给了林生。事后,他才得知林生提前“做了工作”,院长和书记把百分之十的票投给了林生。林生自知技不如人,甚至当选之时还发生了医患问题,晋升的欲望有了阻碍,无法排遣而产生了焦虑,所以他转而走向投机取巧的道路。为了掩盖自己的医疗事故,他与患者女儿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事情结束后,又因私欲仍与其保持此关系。最后,林生以非法手段取得了晋升的机会,挤掉了与其朝夕相处的好兄弟向藤书。林生将自己欲望无法满足产生的焦虑危险进行转移,就变成了人性中常有的攻击破坏的“恶”的一面,表现为成人世界中最为常见的竞争欲,他与邱平维持不正当关系则是其对现有婚姻的破坏。林生与邱平的畸形关系以及在竞争中的不正当手段,都是其欲望无法满足而产生的“死”的本能。

欲望的排遣是人之常情,娄晓敏、满口谎话的男人、林生三人无法通过精神世界排遣欲望时,便对准了现实世界,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顾一切,破坏了伦理道德,违背了常理,以毁灭者和破坏者的身份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们的生本能与死本能在平衡较量之中无法得到排遣和压制,于是另辟蹊径转而向现实寻求快乐,死的本能最终越过生的本能的束缚,表现为人性中丑恶的一面。

三、压抑欲望的道德之束

从作家的创作经历来看,《雪夜晚钟》承载着揭露社会问题的功用。在谈及《雪夜晚钟》的创作初衷时,薛喜君是想探索并且改善写作的方向,她“坚持生活结合故事,重在文学表达”,于是她从日本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到中国的鲁迅、萧红、沈从文都看了一遍,并尝试写出了这篇小说。

本能是一种不能瞬间消失的永久力量,如果其冲击力源于自身而不是外界,那么逃避本能的宣泄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本能可以随时随地释放出来。弗洛伊德认为,“本能的压制是我们文明建立的基础”,也就是说,在现代文明社会,人的本能的满足是需要通过道德约束进行的。

弗洛伊德将人格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与超我。本我是一种遵循唯乐原则的最原始的主观存在,它具有冲动、非理性的特质;自我是从本我里面分化出来的,具有对本我压抑控制的能力,其遵循的是唯实原则,可以根据外界的压力来束缚本我;超我则是处于道德制高点的理想产物。娄晓敏、满嘴谎话的男人、林生都是遵循享乐原则被欲望蒙蔽双眼的非理性“本我”,反观向藤书,在面对妻子出轨、朋友背叛的事情之后,虽心生悔恨,但仍保持本心,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与张岚雯相处时给予她充分的尊重与关爱,在娄晓敏生病之时不计前嫌悉心照顾。他是一个善于控制和引导本能的理想化人物,即人格中的“超我”。

然而成为“超我”并不是要完全压抑本能的宣泄,而是寻求合理的方法解决。《雪夜晚钟》中出现了一个有手淫问题的十七岁男孩。十七岁的男孩正处于生长发育期,对于本能的释放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过度宣泄或者过度压抑就会导致其性心理的扭曲变态。于是向藤书建议其从一周一次开始慢慢戒,最终小男孩戒掉了手淫。过度禁欲会使人出现神经症导致性抑郁,过度放纵则会扰乱社会秩序、违反道德,寻求正规途径并秉持高度道德感才是合理的排遣之道。

在面对人的本能时,薛喜君在她的《杂谈》中说:“道德和文化抑制了澎湃的青春,压抑了起伏的肌体。责任的框框一旦被打破,就懂得了性爱和性行为原来有本质上的区别。前者是灵魂的需要,后者是身体的需要。”每个人都有追求本能欲望的权利,发泄方式的选择在于你忠于自己的灵魂还是仅追求身体感官的快乐。

穆勒在其《功利主义》一书中提出“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两个概念,他认为:“宁可做一个不满足的人,也不做一头满足的猪;宁愿成为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也不愿成为一个满足的白痴。”苏格拉底是痛苦的,因为他的理性,他在诱惑和挫折面前要经受道德的约束而不被打败。猪之所以快乐,是因为猪不存在理性的头脑,吃饱了就睡,一切行为都受基本生存欲望的驱使。钱锺书在《论快乐》中说:“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灵魂与肉体的区别就在于灵魂具有思辨能力,是具有独立价值的理性个体,肉体只是遵循生理活动的物质躯壳,只遵从肉体享受的人则是毫无思考能力的行尸走肉。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之下,个体在纷杂环境中为了达到个人的快乐而无视礼法、罔顾人伦,这是对传统道德的破坏与违背,也是对理性的抛弃,是走回蒙昧时代的倒退。

灵魂的快乐与肉体的快乐,作者显然偏向前者,薛喜君通过对向藤书角色的塑造展示了她对人生欲望的看法。在小说的结尾,于成利去世,娄晓敏独守空房;林生与妻子吵得不可开交;唯独向藤书心无杂念,得以平稳地生活。作者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不顾道德和理性束缚随意排遣欲望、追求快乐行为的谴责,以及对向藤书“苏格拉底式”欲望发泄的赞同。作者通过对纷杂人物的欲望呈现,也向世人展示了她的期望,即企图看见一个道德自主性的人欲社会。小说中,向藤书在现实和梦境中不断逃往的扎曲寺是其欲望宣泄和压抑的“圣地”,也是其独善其身的精神高地。作者借这篇小说写出了其对欲望的思考,也劝诫世人要重视对欲望的控制与正确处理。

①〔奥〕弗洛伊德:《性学三论与爱情心理学》,李伟霞译,武汉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李建中、尹玉敏:《爱欲人格 弗洛伊德》,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80页。

③张传开、章忠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述评》,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4—125页。

④ 穆勒:《功利主义》,叶建新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

⑤ 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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