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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均无泪哭怀王——论戴廷栻《枫林一枝》的多元情感

时间:2024-05-20

⊙谢思怡 尹雁楠[山西大学初民学院, 太原 030000]

作为明代遗民的一员,戴廷栻展示了明代遗民的生活状态和思想情感,那是一种被激情和无力拉扯、被持续性的无奈和间歇性的轻松裹挟着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在他现今存留的唯一一部诗集——《枫林一枝》中得到明显的体现。因此,研究《枫林一枝》不仅有利于更加深刻地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也能够感受到其背后时代的氛围基调。由于清朝大力查处明朝“余孽”,诗集中很难留下过分直白的语言,这就使得戴廷栻在《枫林一枝》中的语句充满了含沙射影的暗示,其中表现尤以引用典故为最。一个诗人的作品风格、行文内容乃至所采用的表现手法,都与其所处背景、周遭环境、个人思想有密切的联系。本文将以《枫林一枝》为参考,从国家、人民和个人三个角度出发,结合具体内容,分析戴廷栻在其中呈现的思想情感,从而观照到遗民群体中部分人的生活状态和复杂情感。

一、故国情怀

在清初遗民群体中,戴廷栻的思想并不十分激进,但他和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人一样,充满了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新朝的不接受,这种想法在《枫林一枝》中有明显的体现。通过诗人的作品能窥见那时遗民群体的思想感情,但由于清朝大力查处明朝“余孽”,所以遗民群体难以存留下太过直白的语句来抒发情感,尤其是关于前明一朝的诗,这使得他们在怀念故国、表达态度时常常会用比较隐晦的语言。

历经朝代更替,戴廷栻对国家、王朝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他在《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第七首中写到了对孔周礼法的看法:“昔视为迂腐,今始信其真。”意为之前他认为礼乐过于迂腐,现在却觉得礼乐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前后对礼乐态度的变化很大。背后的原因其实是朝代更替,在君臣纲常的礼乐思想中暗含了戴廷栻对新朝不尊臣纲、不守礼法的否定和斥责。《独漉》:“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愿为孤臣孽子,焉可得?”借李白诗典故,暗喻新朝之污浊,言明自己这个孤直之臣不愿同流合污。除此之外,诗人还被复国无望、愁苦困窘的情绪包裹着,《苦雨》中的“苦”一字就能体现出他诸多难言的情绪,如“夜雨朝来不断愁,非关志士苦悲秋”,淋漓尽致地体现出诗人的艰难。《泥滑滑》:“泥滑滑,前车覆。先号啕而后笑,盖尤而效。后车不戒,先笑而后号啕,亦孔之昭。”则更进一步思考朝代更替,以车喻王朝,让人们不忘前朝教训。

除此之外,戴廷栻更多是表达了对故国的种种情感。无论是读书学习还是外出游历,无论是怀念先贤还是交游朋友,戴廷栻都会把思绪拉回到故国,并且用隐晦的词句记录下来。

戴廷栻最常用的就是借咏人咏事来抒发对故国的情感,其中最突出的是《六君咏》组诗。《六君咏》是戴廷栻为自己钦佩的六位君子所作的诗,其中《温峤》一篇写到刘琨死后晋朝风雨飘摇,“血泪洒断裾,引领悲荒丘”,表达故国沦亡之悲痛,借古人之情抒发自己的感情,隐晦又直白。在《申包胥乞师》:“天遣关东持鹬蚌,灵均无泪哭怀王”一句借写屈原抒发自己的情感,哀悼先帝,悲叹故国,表达自己对明王朝覆灭的哀思,也隐含着对前明不用贤才而最终覆亡的哀叹。

戴廷栻还善于用典,以短小精悍却意义丰富的典故表达自己的故国之思和所追求的精神品质。在《双松歌为贞静先生作》中,不但赞扬了贞静先生,而且表明了自己所赞叹、追求的爱国品质:“西山岂少薇可食,誓景往哲追清风”,用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最终饿死的历史典故表达自己对故国的忠诚;用“君不见武侯庙前亦老柏,霜干曾及杜陵翁”表明自己也会和先贤一样为故国鞠躬尽瘁,誓死罢休。

戴廷栻的爱国情感是他的更高追求,这种追求也在指引着他的行动。《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组诗:“食客三四百,人皆称其豪。此亦何足道,吾视等一毛。侠气自可喜,君臣无所逃。不肯事新莽,吁嗟乎子高。”表达了他在功名利禄之外的这种更高追求,他的人生中还有财富和地位所比不了的,那就是君臣之义,就是对国家的忠诚。“不肯事新莽,吁嗟乎子高”更把这种情感推向了高潮。他以赞忠于故国之行为表达自己对故国的忠诚,而他的爱国不只是在诗中写写而已,还付出了行动,丹枫阁成为明朝遗民秘密活动的据点,这个规模宏大的建筑成为清初北方政治氛围浓厚的学术圈的中心,吸引了诸多清代大儒与著名学者。

戴廷栻在国破家亡的打击下仍有一颗赤子之心,为故国奉献着自己的情感、才华、精力,万死而无悔,《枫林一枝》作为一个记录者,一个见证者,为研究清初遗民的学术与文化心态提供了很好的材料。

二、士人思虑

戴廷栻出身明代官宦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明朝进士,祖父官至布政使,且戴家在祁县有田产,历经战乱仍保留下来。傅山曾称赞戴廷栻有侠气,好交游,为人慷慨;称他有心计,精明而有才干。《枫林一枝》记录了戴廷栻眼中的周遭环境,真实地记载了戴廷栻的心理状况,为我们理解当时士人复杂的心理面貌提供了文献支持。

《京师春兴》中,戴廷栻描写了百姓生活和乐安闲的富贵景象:“莺花恩泽先驰道,烟柳光辉近御河。” 诗句中的“莺花”“烟柳”通常情况下都是重大节日才会出现的盛景。不仅是白日里,就连夜晚也有百姓在街市游逛,侧面证明了新朝统治下百姓的幸福生活。“御河”是统治阶级专用的河道,此诗题目中也直接提及“京师”,但这种繁华并不仅仅局限于京城以及一些大城市,小城镇和小乡村也是如此。《宁乡道中》:“策蹇宁乡道,情欹路不偏。野芳寻缱绻,村酒致留连。水碧潜通汉,山青远插天。”寥寥几句就勾勒出了一幅乡村美景图,骑着驴走在乡间小路上,路边野花青草丛丛,碧水蓝天,山清水秀,更有醇香的美酒,实乃快活人生。

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同,在戴廷栻的描写中,新朝建立之后,人民生活安闲自在。上层社会有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下层社会有下层社会的生活方式,各有其法,各有其道,彼此都有秩序地维持着整个社会的平安繁荣。“怜才天子恩无极,应诏词臣笔不停。”提及了统治者对人才的看法,表现出新朝统治者对人才的重视,为了选拔人才不断推出有针对性的政策方针;选贤举能、亲贤远佞是一个国家长远发展的必要因素,只有重视人才,才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使得国家兴旺发达。

戴廷栻从行为上看似属于降节诗人,但从其性格和品行、家教渊源、仕清后所做官职的低微等方面来看,戴廷栻的仕清远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其仕清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仁人志士。其父戴运昌为崇祯十年进士(1637),留任户部员外郎;在明末刚直不阿,与朝廷权奸宦官作斗争。甲申之变,明朝覆亡,清兵入关后,随即由京师返乡,隐居在祁县东南麓台山,躬耕自食,不再入城邑,不与时官往来,不愿谄事新朝。戴运昌在异族入主之时所表现出来的志节,为人所称道。在此家风影响下,戴廷栻也致力于反清复明活动,因此说为了闻喜县训导而降节是说不通的。

在清初诗人中,戴廷栻是属于表面降清而实际有苦衷的一类诗人。这种矛盾的心理在其作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事》:“听有郊原野老哭,官军虏得女儿归。”直接表现出了朝代更替背景下,类似于老人、女子、小孩的悲惨境遇。因为连年的征战,男子大多被迫充军,很可能一去不归,受伤残疾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子女于父母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又有谁愿意把可以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儿子送往那炼狱般的战场?朝廷一纸文书,再大的不舍也不得不独自承受,送上战场的男子死期不定,但抗旨不遵却是即刻处死。《苦雨》:“夜雨朝来不断愁,非关志士苦悲秋。”朝代更迭之际,愁思不断,不仅有对朝廷风雨飘摇的愁、对统治者碌碌无为的愁、对贪官污吏胆小怕事的愁,还有对将士们上阵杀敌不知何时安全归来的愁、对妻子儿女思念却不得见的愁,奈何愁绪无法纾解,现实无力反抗。《李天生游楚归代柬问讯二首》:“饥寒偏我辈,甘旨近如何。畊凿安勤苦,行藏共琢磨。于今离乱际,干请慎无他。”换代之际,最苦不过百姓;辛苦耕作一年,粮食可能在还没有长成熟的时候就被战火波及,瞬间化为乌有,尽管有少数的粮食已然成熟,但种粮食的人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收割了。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心中所想只剩下“活着”的唯一信念。

戴廷栻是矛盾的,故国早已远去,眼前尽是新国的景象。诗人在对旧国的怀念与新生的向往之间,在新旧两朝之间苦苦挣扎。他的诗句中既想维持来之不易的新朝和平安现状,又对旧朝有着深深的思念与眷恋,徘徊不定,内心愁苦不已。

三、隐者心境

诗人明亡后隐居于祁县麓台山,体现出既生存于新国又与新国生活脱轨的矛盾状态,心绪繁重隐晦,郁郁于心。然而由于环境复杂,社会动荡,戴廷栻无法将往来心情直抒胸臆,诗中往往是将自身的沉郁顿挫的感情付诸隐晦的暗喻与历史典故。因此无论是愤恨还是悲痛的澎湃情感,多少都因为这种含蓄的表达而沾染上了无奈之感。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这实际上正是当时一批诗人所特有的惶恐、压抑与不安。

《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中多用历史典故,诗人怀古伤今,常在古诗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联想如今际遇不免生出悲慨之感。此时戴廷栻失去过往,生出了举目无归处的荒凉之感。但诗人并未为此委曲求全,细读诗句,其中又能见到诗人虽有亡国之伤痛,但其对于秉持本心是极为坚定的,自有决绝之感。

引用典故是戴诗一大特点。《咏吾戴氏之怀凡八章》之三:“破琴何决绝,吾家之安道。” 诗人自比于戴逵破琴,既有惺惺相惜之感,又有决绝之坚定,显示出诗人崇尚高洁,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本心。诸如此类的还有“不肯事新莽,吁嗟乎子高”“次仲盛际遇,十六举而征”等,借用古人轶事,皆有对亡国的眷恋及对如今新朝相迫的无奈。

诗人的个人感情往往与国家命运相关联,更不用说戴廷栻所处时代背景正是两国交替的复杂情势。面对故国山河飘摇,新国逐步替代,诗人体现出无法抑制的悲慨。在他的诗歌中,这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感情色彩时常出现。《关山月》:“昨夜凤楼合欢曲,今朝泪拥青衫湿。”以歌舞升平的凤楼与冷泪浸湿的青衣形成了鲜明对比,国家兴亡,昨夜今朝,壮志凌云与失意落魄相互交织,诗人的恍惚悲凉跃然纸上,其中无奈读起来令人心酸不已。

戴廷栻的诗中少有直接描写自己的哀愁,即便点出“愁”字也是以委婉的方式出现。如《将进酒》: “且饮酒,饮酒歌莫愁,世事如覆水,一任东西南北流。”此句虽提到“愁”字,却是在劝人饮酒吟歌时不要愁。而古往今来,皆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此处诗人劝人莫愁,不是因为心里毫无愁绪,而是因为天大的愁绪也无法开口讲出,看似劝人,实则劝己。一则显露出无人相伴聊以劝慰的孤单零落之感,二则满溢出在时代背景下身不由己、如履薄冰的不安与心酸。

在悲叹为主基调的诗集中,诗人的喜色如同直白的感伤一样少见。《京师春兴》之六:“归去故园寻酒伴,丹枫阁梦又新成。”显露了诗人难得的潇洒与希冀之情。结合背景,这种感情来自句中所提到的“丹枫阁”。清顺治十七年(1660),戴廷栻在祁县城内兴建了一座三间四层规模宏大的丹枫阁,通体红色,远远望去红光满天,蔚为壮观。阁中藏书逾万卷,傅山曾为其题匾。在当时,丹枫阁为明朝遗民秘密活动的据点,一时名满天下,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海内名流,南方多聚于冒辟疆之水绘园,北方则以丹枫阁称极盛。

在跌宕起伏的命运中,戴廷栻仍有生活所可以追寻的光亮。诗人一生嗜好收藏书画彝鼎,丹枫阁藏书、藏版、藏字画极其丰富,藏书在万卷以上,可谓是一处文化典库。与此同时,戴廷栻殷实的经济境况,使他能够赞助傅山和其他从外省来到山西的明朝遗民,于是与藏物相映生辉的是志同道合之人的酌酒交谈,推心置腹,这对于当时的戴廷栻来说是极大的慰藉。可以说,无论是在藏品方面还是与人交际,丹枫阁都是诗人重要的感情寄托。然而,以乐写悲悲更悲,在丹枫阁的背后,是诗人在艰难境遇中的困苦心境。这罕见的略微上扬的情感建立在沉郁的整体基调上,更显出诗人在困境中仍不放弃,努力求得希望的无奈与辛酸。

四、结语

《枫林一枝》中不仅仅是戴廷栻一人的自怨自艾,整部诗集也不是一部单纯的文学作品。身处于极其复杂的社会背景,戴廷栻的情感也相应更具层次性与丰富性,在冲突矛盾之中不断升华。整部诗集虽然文风隐晦,多用典故,但不难看出诗人对于国家、人民的忧虑以及个人命运的深刻感悟。历经时代动荡,戴廷栻的诗歌中显示出文人特有的蕴含于萧瑟感中的倔强与孤独。

作为著名的文人,一个“文化资本”的拥有者,虽然政治权力和财富可能随着朝代的更迭而丧失或减少,但个人的文化资本不容易被剥夺。因此,戴廷栻在文艺上的声名不但不会因改朝换代而受损,反而在清初持续增长。 戴廷栻所展现的是遗民诗人群体在复杂的时代背景下的心境,这种虽处逆境却并未放弃,坚守文人风骨,保持探究与感知的精神仍具有肯定与研究的价值。

① 赵丽萍:《戴廷栻〈枫林一枝〉述论》,《齐鲁学刊》2014年第2期。(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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