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王璟[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1]
男权制指的是男子在家庭、社会中的支配性特权,米利特在《性政治》中首次将男权制引入女性主义理论中,并且扩展了其含义:一是男性统治女性,二是男性长辈统治晚辈。在琼瑶的小说中,阻碍、压迫有情人的往往都是专制的家长、封建的制度,她所书写的正是青年男女突破这些障碍自由恋爱的故事,因此琼瑶作品是具有鲜明的反男权意识和女性意识的。
一方面,琼瑶揭露了丑陋的男权制。琼瑶的多部小说中都出现了专制独行的大家长形象,大家长们占据着家庭的统治地位,他们封建保守、冷酷偏执,最后酿成了许多悲剧。《烟雨濛濛》中封建专制的军阀陆振华,就是整个陆家的“统治者”,任何人都不能违背他的“旨意”。他可以直接把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依萍来要钱不过顶撞了他几句,他就鞭打女儿,其冷酷专制使得女儿与他离心,最终家破人亡。《望夫崖》中的康秉谦面对已经是新时代的子女们,依旧坚持封建大家长的作风,结果导致一位姨太太自尽,子女们也都远走了。除大家长的形象外,其小说中的一些男性也充满着要求女性必须“贞洁道德”的男权思想。《雪珂》中,雪珂的父亲棒打鸳鸯,将女儿嫁给不爱的人,雪珂嫁过去后,因为坦诚自己的过去而遭受了丈夫的打骂甚至强暴,还被逼迫断掉了小指,一切只是因为她的“不贞”;《烟锁重楼》更是写出了几千年来封建男权对女性的压迫,“贞洁道德”吞噬了无数女子的青春与生命,那些“贞节牌坊”就是几千年来女子们的血与泪,是对封建男权最好的控诉。
在背景为现代的作品中,男权的表现不在明处,变成了一双隐形的手,操纵着女性的人生,重复着过去的悲剧。《庭院深深》中含烟的幸福生活因她曾是舞女而终结;《失火的天堂》中女主角曾被继父强暴生下孩子,这分明并不是她的错误,但她总因为失贞而自卑,当她向男朋友展牧原和盘托出她的身世时,展牧原却无法接受而将其抛弃,最终使绝望的女主角选择了自尽。她们虽然身处现代,还是摆脱不了男权的控制。
写作过去曾经被视为男性的领域,是被留给“伟大的男人们”的,女性写作是禁忌的,这造成了长久以来的女性“失语”。事实上,女性们应该提起笔,“冲出沉默的牢网”,用写作“确立自己的地位”。琼瑶从一位女性作家的角度,描写了女性在千百年男权制控制下的痛苦与挣扎,无论是封建社会,还是“中华民国”,抑或是现代社会,男权制对女性的压迫不曾改变过。这些作品中不仅有男性统治女性,也有男性长辈统治晚辈,更有女性深受男权思想荼毒后继续以男权思想统治其他女性的情节,所以虽然琼瑶的作品更多被视为大众通俗文艺作品,但也不能因此忽略其背后的进步意义,大众的文艺正反映了大众的呼声。
另一方面,琼瑶也书写了许多进步的女性形象。琼瑶在言情小说中是推崇女性独立自强的,强调女性要有事业,取得经济独立,只有这样,女性才能挣脱男权的枷锁,才能与压迫自己的社会环境进行斗争。
这样的女性形象或者说带有一部分这种独立特质的女性形象在琼瑶作品中并不少见。陆依萍被父亲赶出去后,选择自己赚钱养家,她敢于指责独裁的父亲,尽管这并不是纯粹的女性意识觉醒,而是出于对陆家的报复之心和自尊心,但从客观上来说这总比完全依靠父亲的女性角色要进步了一些;章含烟曾经是一个被男权制压迫的柔弱女子,也能蜕变为出国求学的知识女性;《在水一方》的小双在离婚后走上了作曲创作的道路,逐渐有了一份可以谋生的职业;《彩云飞》的小眉靠自己养活父亲,最终对抗父亲赢得胜利……这些女性都表明了琼瑶并不是只会书写“菟丝花”的女主角,她们强调尊严、要求尊重、渴望独立。《第二性》指出女性要想获得独立,就必须先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因为当“她不再是一个寄生者,以她的依附性为基础的制度就会崩溃”。从这一点上看,琼瑶塑造的许多女性形象是符合独立要求的。
除了经济独立,琼瑶也鼓励自由恋爱,鼓励青年男女冲破封建枷锁获得幸福,她的小说也基本上是这个主题。《雪珂》中的雪珂勇敢恋爱,最后用生命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对爱情的追求;《望夫崖》中的梦凡虽然受到封建家长的阻挠,可是作为新女性的她决意不做古代的“望夫石”,毅然去寻找自己的爱情;《烟锁重楼》中的夏梦寒在“贞节牌坊”的压迫下依旧追求爱情,不愿因为所谓“贞节道德”葬送自己的一生,忍受唾骂也要走过七重牌坊,赢得胜利……琼瑶给予她们冲破牢笼和枷锁的勇气,她们是封建男权制度下的叛逆者和抗争者。
琼瑶对女性主体的张扬和书写,对女性经济独立的鼓励,对突破封建桎梏、自由恋爱的宣扬,对男权制度的鞭笞,对所谓“贞节道德”的反思等都表现出她是有意识在提高女性地位、打破女性枷锁,也许有些浮于表面、缺乏深度,但其进步性是不可否认的。
虽然琼瑶的作品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女性意识,但基本都是萌芽性质的,真正反映出来的其实还是琼瑶的摇摆与矛盾。
《第二性》指出父权制社会强行赋予女性“内在性”,女性是被动的、逆来顺受的,可能演变成耐心、宽容、坚忍不拔等,但也可能发展成为一种徒劳的谨慎,变成妥协和弥补。章含烟明明已经学成归来,是一名独立的知识女性了,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归家庭,正是无法摆脱这种“内在性”;同样的,陆依萍虽然希望自己能够独立、保持自尊,但是她报复陆家的方式却是抢如萍喜欢的男人,这同样证明了琼瑶依旧没有能够摆脱女人要依靠男人获得尊严的思想。
《性政治》指出男权制在意识形态方面,通过气质、角色、地位来维持统治,气质指的是依靠固定的性别所划分的个性,男人往往积极进取,代表智慧和力量,女人则是顺从、贞洁和无能。依据各自不同的先天气质,性角色规定了男女各自的行为,女人自然是要料理家务、照料孩子,而学习、工作、实现抱负等就属于男性。琼瑶为自己笔下的女性形象赋予的大多是顺从、柔弱、美丽的特性,而这些基本都是出自“男性视角”下女人“应该”有的品质。
《庭院深深》中男主角第一次见到章含烟正是章含烟晕倒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被含烟的美丽和柔弱击中了,并且在这之后,琼瑶不胜其烦地描写女主角出场时的衣着穿戴,含烟仿佛成为男人手中的芭比娃娃,因为宠爱而随意打扮她。《庭院深深》对《简·爱》有明显的借鉴痕迹,女主角同样都是家庭教师,男主角同样都在女主角走后成为瞎子、庄园被烧毁,但是简·爱却并不漂亮也不顺从,更不在意珠宝和穿搭。将这两位女性形象进行对比就能感受出琼瑶的立场和倾向,她赋予了女主角“一部分”的独立与苏醒,更多的还是对男权的服从。
这样的女主角还有许多,《菟丝花》中的雅筑正是因为她菟丝花一般的柔弱才得到了好朋友的丈夫罗教授,在罗教授看来,雅筑没有他是活不下去的;《哑妻》中的方依依也是如此,她逆来顺受,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毫无怨言、固守妇道……文学作品适度赞颂女性特质本无可厚非,琼瑶却已经完全忽视了女性们的思想和其他特点,只是强调女性的弱者身份,加强她们的“内在性”,过分固定了男女两性的固有性别气质和规范,这一点是琼瑶小说的致命缺陷。其笔下的女性们只是男性角色的附属,没有自己的语言,沉默地接受了男性角色的“宠爱”和他们的“凝视”。
女性需要自己的工作,当女性拥有了工作后,就可以获得自己的价值,但是女性总是会陷入平衡家庭与工作的两难境地中。琼瑶的女主角也经常面对这种问题,而她们几乎都会选择家庭。这些女性不乏能力和胆识,可以依靠自己谋生,某种程度上已经实现了经济独立,只可惜这份“独立”最终都败给了“爱情”。
经济独立真正的意义在于女性可以通过工作和事业认识和提高自己的价值,经济独立不等同于自由消费。若不能意识到经济独立真正的意义,就算获得了经济解放,“在道德上、社会上和心理上还没有处在和男人同样的境遇”的女性便可能会在工作压力过大或可以依靠男性时选择重新回归“内在性”。
所以女性真正要独立还需要另外一个条件——摆脱爱情依附,“即使选择了独立,对多数女人最有吸引力的,也仍然是爱情这条道路”。琼瑶笔下的女性们正处于这样的困境中,她们心理上无法摆脱对男人的依附,因此在琼瑶小说中很少能看到女性真正为事业在奋斗,她们总是围绕着爱情和家庭忙忙碌碌,这其中有主动的也有被动的。绿萍本来拥有自己的舞蹈事业,因为意外失去腿后,她只能紧紧依附住丈夫;江雨薇本来是一名护士,介入耿家家事后,耿家和爱情已经超越江雨薇的本职工作,成为更重要的事情了;陆依萍虽然一直强调自尊和独立,但客观上她的生活也还是围绕着陆家和爱情展开,她的独立和尊严显得那么轻飘飘,对于陆家的报复幼稚而表面,她以为夺走雪姨看好的女婿就是最好的报复……这些女主角们对爱情专一、性子柔弱、毫无主见,生活的重心就是爱情,其他事情不过是边缘,只是为了丰满她们的“人设”而存在,这种对爱情的追求是浅薄而缺乏深度的。因此,很难说这是女性思想的觉醒,相反,她们依附着爱情而活。
也许琼瑶下笔的时候也希望塑造出一些“独立女性”,这在上文已经进行过阐述,这是她美好的心愿,可惜她笔下的女性对爱情勇敢的追求更像是“迎合”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定义。
《性政治》提出社会要求女性做“太太”,实际上是为了消解女性为了个人抱负去奋斗的动力,把改善自身状况的希望寄托在另一阶级的男人的“恩宠”上。琼瑶的女性角色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出身劳动阶级,但是琼瑶如此安排的用意不在于要凸显她们的独立、奋斗和挣扎,而在于要她们一开始遇到男主角就处于“被拯救”的地位,那些坚强、不屈的品格,都是琼瑶为她们能够吸引到男性所做的铺垫。一旦女性角色得到了来自另一个阶级的男性的爱情,就立刻抛弃了原来的阶层,转身成为一名“太太”。琼瑶的时代已经不是维多利亚时代了,却依然重复着“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最受宠爱的幻想”。
在琼瑶的作品中,很少能真正看到普通人之间的爱情,古代背景下男女主人公会是皇室中人,“中华民国”背景下他们又几乎都生活在吃穿不愁的高门大院中,而到了现代社会,他们摇身一变,换汤不换药地成了豪门公子哥和小姐。所以琼瑶的小说实际上是非常狭窄的,她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只能把眼光聚集在她自己所在的阶级上。本质上来说,她所写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些有闲阶级的消遣罢了。
琼瑶的作品风靡一时,是因为在当时的中国大陆,大众对消遣娱乐的需求逐渐增加,文学取向也逐渐多元。人们需要通俗文学,尤其是非知识阶层。所以琼瑶小说甫一出现,就受到了追捧。
琼瑶歌颂美好爱情、鼓励自由恋爱,同时也在作品中张扬了女性的主体性,批判了罪恶腐朽的封建男权思想,塑造出了一批有尊严、有胆识、有才华的女性形象,她们要自尊、要自由。但是更深刻地考察那些拥有姣好面庞的女性角色,看到的却是琼瑶无法摆脱的男权思想,她对女性独立自由的主张依旧是以男权为中心的。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环境,琼瑶创作的高峰期正是农业经济社会向资本主义工商业转型时,她的爱情观是传统的,她认为完美爱情必须结合为家庭,夫唱妇随。一方面,琼瑶有时也希望能塑造独立自主的女性角色;另一方面,这些独立自主的女性角色却都处在“男性凝视”的影子下,总是会陷入爱情的旋涡,重新开放“内在性”的身份,不自觉地依附男性。
对待琼瑶的作品需要一分为二地看待,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琼瑶小说中的女主角的内核是由男权社会定位的。其实无论是夏洛蒂还是琼瑶,她们的作品里有女性意识,更有对大众心理、男权思想的迎合,这消解了作品中的严肃部分,使作品更倾向于流行性。分析琼瑶笔下的那些女性人物,可以“以史为鉴”,警醒当今的作者和女性们。琼瑶虽已“退出江湖”,但其影响依旧在继续,如今所谓“大女主”的小说或是电视剧,打着“女性主义”的旗号,其核心也不过是琼瑶作品中的情情爱爱。“大女主”们过了这么多年,仍旧重复着琼瑶的摇摆和矛盾——想要独立,却终究逃脱不了男权思想的藩篱。唤醒女性意识,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①〔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罗婷、钟海燕:《女性主义视野下的琼瑶小说探析》,《中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1期,第95—98页。
③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美杜莎的笑声》,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95页。
④ 党鸿枢:《通俗文学的三重奏——琼瑶、亦舒、梁凤仪言情小说系列论略》,《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第62—67页。
⑤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71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⑧ 方忠:《论琼瑶小说创作及其文学史意义》,《台湾研究集刊》2000年第1期,第86—94页。
⑦ 杨春时:《金庸、琼瑶小说的传播与大陆通俗文学的兴起》,《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第31—36页。
⑨ 吴海蔓:《罗曼司的陷阱——夏洛蒂·勃朗特与琼瑶》,《南京社会科学》1998年第4期,第62—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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