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亚[盐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江苏 盐城 224005]
关注贺桂梅,是从她2016年1月荣获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荣誉开始。从本科到博士她的学业在北大完成,她的基本文学与文化素养也在北大养成。她师从洪子诚先生,受戴锦华的文化研究和女性主义研究、钱理群和汪辉的思想史研究、陈平原的学术史研究、张颐武的后现代主义批评影响较深。她的学院背景、知识结构、理论视野、文学趣味、论述风格、思维逻辑,无一不显出名门正派的气象与风度。阅读贺桂梅的论著,突出的印象是她学术研究的理论功底之深厚及视野之阔,然而,她的文体风格却又平实而质朴。
贺桂梅的文本叙事常常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来回穿梭,同时,她对西方理论又非常熟悉,谱系学、知识社会学、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等众多理论都扎根在她的大脑中,这些丰厚的理论资源和素养,使她擅长细密的推演和繁复的论证,对各种理论的熟稔,使她在运用一种理论进行阐述时,总是能自然地联想到另一种或几种其他理论。
自1924年马克斯·舍勒创用了Wissenssoziologie一词,知识社会学开始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确立起来,知识社会学的考察方式使处于充满文化冲突与价值纷争时期的知识从知识本身的逻辑关系中超越出来,转而揭示它与各种社会文化的相互关系。它注重分析知识与存在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对知识中非理论的制约因素的分析,这就与贺桂梅在研究中尝试对20世纪80年代做一种文化唯物主义的历史考察初衷吻合起来。正如她自己在《“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一书中所说:“考察80年代,值得关注的重要现象,一是80年代历史与文化意识的高度统一,另一则是90年代以来这种共识的分裂以及评价上的紧张分歧。因此,值得分析的问题,不仅在于怎样的历史情境造就了80年代的特定文化意识,也在于去讨论这种文化意识在90年代以来发生分歧的历史条件。正是从这一角度,曼海姆有关知识社会学的阐释,在此获得了特殊的针对性。”①在这一理论指导下,她写出了《先锋小说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1980年代“文化热”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纯文学”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等一系列影响较大的文章。当然,没有一种理论是万能的。李怡教授在《知识社会学视野下的中国现代文学》一文中提出知识社会学的一大缺陷,就是“关系结构”与知识创造本身的能动性问题。知识社会学的长处在于分析一种知识现象与整个社会文化的“关系”,梳理它们彼此间的“结构”,这样的研究,有可能将一切分析的对象都认定为特定“结构”下“理所当然”的产物,从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作为知识创造者的各种能动性与主动性。贺桂梅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缺陷,因此在研究中她不断地借鉴福柯的话语理论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雷蒙·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并采纳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分析”广阔视角等作为可利用的资源。
尽管贺桂梅的研究范围异常广阔,但她论著中的任何一项叙述都不是泛泛的、零星的。在多种理论的支撑下,在宏大视野上的聚焦中,她常常在研究成果较多的研究对象中从独特的角度、从多角度出发提出新颖而合理的深化与拓展,具有自己鲜明的个性特点。例如对“寻根”思潮的解读,研究界对寻根文学的内部讨论一般集中于文本的分析,外部研究见于各种文艺形态所表现出来的异同分析,追问支配寻根叙事如何构成且源自何处,研究界长久以来不见新意。贺桂梅在《新启蒙》一书中从南方/北方文化的歧义、《美的历程》与巫史/儒家文化对峙、考古、民族史与叙事的政治几方面去分析,特别是将对20世纪80年代产生过覆盖性影响的“美学热”纳入思考范围,显示将“寻根”作为一种文化思潮来叙述的知识语境和文化的氛围。将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与寻根思潮建立联系,提出《美的历程》与20世纪80年代民族主义文化共同体想象间的关联时还很少被讨论和研究。但是,贺桂梅并不满足于此,她继续向下追问,她说《美的历程》极大地借重了众多考古新发现的地下器物作为叙述的支撑性史料,“这一明显而迄今尚很少被人讨论的特点,是为了说明寻根思潮中‘文化中国’论述就其知识构成而言,不同于20世纪任何历史时期,可以说1970年代的重大考古发现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这种文化论述的建构”。提出考古发现、民族起源的重构为寻根文学在反思与批判民族主流文化的基础上寻求“非规范”文化的历史诉求提供了知识依据,贺桂梅还没有停下思考,她还要往前再深入一步,接下来她论述:“如果说李泽厚以及同一时期的考古学家与史学家考古新发现而形成的关于民族史的重叙,构成了在新时期之初影响广泛的新知识的话,那么,正是寻根文学使得这种知识成为意识形态。美学、考古学知识经由文学(主要是小说),而成为影响广泛且不言自明的民族认同依据。”读完“知识谱系:美学、考古与民族史叙事”这一节,感觉像是目睹庖丁在解牛,一层又一层地揭开,一步又一步地深入。
在探寻寻根意识发生的原因时,长期以来大部分寻根作家和研究者都将目光集中于两点,一是西方现代派在中国文坛造成的巨大冲击,二是当时所称的“拉美文学爆炸”,尤其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带来的吸引。而贺桂梅认为,由20世纪50—70年代从世界脱轨的现代化历史决定了中国主体意识浮现的方式并不是“西方冲击/中国回应”这一经典叙事模式那样简单,也不能等同于殖民与反殖民关系。问题的另一方面有其内部的根源,即“通过强调国民(人民)在共同的地缘与血缘亲族关系上形成的共同体认同,阶级/政党政治话语造成的伤害、怨恨和厌倦,被抹平或克服”。从这样的视角来看,寻根思潮的发生就不是在单一的中国/西方的空间视野之下,而是又联系到了“新时期/文革”的时间框架中去。这样,“寻根”是外来的刺激更是自身的历史变革诉求。从时间的框架上看,寻根还是特定历史语境中隐含的另一文化诉求,即在现代化一路突进的途中,它是“置身于‘理想他者’(现代化)对曾经的自我(乡村中国)进行他者化的告别礼”,是发生在现代与传统激烈冲突中出现的民族认同的“乡愁”“挽歌”或“奇观”。此外,寻根思潮也是知青这一代人在对西方现代派的批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倾慕、现代化进程暧昧不明的姿态中的一种寻找自我、认同中国的集体无意识。读完“寻根”意识发生的原因时,感觉不仅是层层揭开与深入,还有面面俱到,点滴不漏。
通过对寻根思潮抽丝剥茧般的剖析,我们看出贺桂梅的学术研究,不仅仅是一种理论描述,更是在展示一种思考的路径与方法:从纵向的层层深入到横向的全面解剖,以更为开放、复杂的历史眼光理解研究对象,理解当代中国的文学,乃至整个近现代以来中国的历史,这样的路径和方法有助于我们拓宽正日益狭窄的视野。
从学士到博士,贺桂梅的专业是文学。所以,进入她研究范围的首先是文学史上的作家、思潮、现象、文体。从现代作家赵树理(《超越现代性视野:赵树理文学评价史反思》)到当代作家陈染(《个体的生存经验与写作——陈染创作特点评析》),从对20世纪40—70年代文学的关注(《转折的时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到对80年代的文化研究(《80—90年代对“五四”的重构》),从女性文学领域(《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到红色文学(《革命与“乡愁”——〈红旗谱〉与民族形式建构》),从评论批评家(《激活历史经验与学术知识的力量——解读刘复生》)到学科体制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与现代文学学科体制》),在现当代专业范围内贺桂梅可谓是四处出击,遍地开花。
贺桂梅的视野又常常在文学范围之外,她追求的是文学研究者以开阔的眼界与现实对话,将文学置于跨学科的语境中重新加以理论化,尽量发现文学本身难以发现的问题。从早期的《人文学的想象力》(2005年)、《历史与现实之间》(2008年)等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出她早就在期待文学研究有一天能够参与到社会公共议题的讨论中,像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等学科一样获得研究的公共视野。《海战电影与日本新民族主义》《马年春晚与“中国梦”想象》《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大众文化研究的实践和可能性》等一系列文章,特别是《思想中国——批判的当代视野》一书步步紧扣现实的大众文化思想。2015年,贺桂梅在《读书》上发表长文《普遍的与特殊的中国经验》,专评三农问题研究专家温铁军新著《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1949—2009》,这样的视野与魄力,在当下的文学评论家中可谓极为罕见。
宽阔的批评视野不仅表现在关注对象的多样化,还在于做个案批评研究时,总能将个案置于宏大的政治历史文化视野中,将宏观的背景与微观的文本结合,纵横捭阖地审视研究对象。如她对女性文学的研究始终具有摆脱单一文学理论视野,贯穿文化反思的特点。具体如她对丁玲的研究,贺桂梅说:“如何评价丁玲这样一个作家在20世纪中国的存在,不仅是文学史的核心问题,也是思想史乃至政治史的难题。一般研究著作主要关注的是她作为文学家的一面,但是仅从文学家的角度去理解丁玲,便会忽略她生命中许多更重要的时刻。”②2000年她以题为《80年代文学与五四传统》的优秀博士论文开始她的北大执教生涯,十年后,她站在文学研究与文化思想的前沿,努力超越着自身成长经历与社会现实形成的束缚,用《“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推翻博士论文,运用全新的理论语言与历史视角重描20世纪80年代文化地图,使80年代的研究得以以全球视野与中国问题相结合,从一个更具想象力的整体历史视野中揭示出80年代中国文化实践的不同面向,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其实,如何理解与言说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一直在细心梳理、理性思考、热切回顾。每个学者进入20世纪80年代的侧重点不同,但遗憾的是大部分人从未真正走出过20世纪80年代形成的文学体制与历史意识。而贺桂梅从早期论文《挪用与重构——80年代文学与五四传统》到后期《重返80年代——打开中国视野》,再到著作《“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一书,她对80年代的论说可谓是从文学扩大到美学、哲学、社会学、历史学等诸多领域,在她的笔下,纯粹的文学是不存在的,文学是众多社会文化力量角逐的结果,“我在讨论文学问题时,是努力尝试把它放在‘众多复杂社会文化力量角力’的‘场域’中来展开的”③。
在更为广博的视野之下审视自身的学术问题,更多地关心研究对象置身的历史结构与社会结构,包括种种权力关系,并去思考更好的写作与评论如何成为可能,贺桂梅一直努力在这样的批评视野中建构她的学术历程和学术空间。
学术评论同样具有文本建构、体式规范和语言修辞、风格定位等方面的功夫和学问。贺桂梅的学术论著有一种迷人的魅力,这种魅力显现为宽阔的视野、深厚的理论及自如运用理论的能力,奇妙的是再宏大再复杂的研究在她的笔下最终都表现为了平实的风格。笔者认为,这种风格的根底可能与她强烈的问题意识和紧扣文本的作风相关。因为研究总是围绕问题而展开,所以目的显明,因为研究总是紧扣文本,所以绝不会言之无物或空谈妄说。
“贺桂梅始终坚守以问题突进现实的学术原则,问题是她的论文研究的起点和归宿。”④把潜在的某个问题打捞出来,或是在某个研究的地带发掘出全新的问题,对问题的形成与解答预设合理的研究方向与最终指向,所以无论是理论研究还是文本研究还是实践研究,她都有明确的针对性,如《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延安道路”中的性别问题——阶级与性别问题的历史思考》。问题也可能在寻找某领域研究的薄弱之处,挖掘重评被以往批评遮蔽的对象;或拨乱反正,澄清模糊认识、厘清误读、误解,使之恢复本来面目;或开创新视角,发现和增值文本的新的价值意义,如《知识分子、革命与自我改造——丁玲“向左转”问题的再思考》。强烈的问题意识使得她对自己的判断常常进行反思之再反思,这有助于在复杂的社会和文学现象间做出清晰的判断。
贺桂梅关注的问题往往是宏大的,如何把宏大复杂的问题化繁为简,这要看一个学者的最后的学术积累和学术修为。贺桂梅比较擅长将大事化小的切分,从而避免停留在大而无当的追问之上,也避免停留在对对象笼统的把握和感性的言说之上。例如,很多学者在研究延安时期文学与文化情况时,往往从整体上描摹当时的文化体制,而贺桂梅却独辟蹊径从女性立场出发,《知识分子、女性与革命——从丁玲个案看延安另类实践中的身份政治》一文从作家个案分析来探讨当时文化体制中所隐藏的知识分子角色、性别秩序。
贺桂梅关注问题、讨论问题的意义还不仅在于对问题的解决上,她的论著常常在处理问题的方法上给人以重大启迪,《三里湾:赵树理》一文从赵树理的创作诉求、以村庄为主人公的叙事特点、村庄书写和礼乐文化传统的内在关联以及基于乡村主体性的国家与社会主义想象四个部分,在方法论意义上展示一种立体解读文学文本的思路。
问题的提出与判断从来不是凭空而来。它依赖于文本与史料之上执着的学术积累与缜密的学术思考。贺桂梅的批评讲究实证,用材料说话,语出有据,论从史出,“材料的丰富与持重一直使贺桂梅给人以少年老成的感觉,这至今仍是她的一个优点”⑤。阅读她的论著,从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批评术语及晦涩难懂的理论套话,如《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批评的增长与危机》《1940—1960年代革命通俗小说的叙事分析》等,都注重分析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社会生活对文学思潮形成及走向的巨大影响,又始终坚持以文本细读的方式,从细处入手一点点清理出堆积于文本之上的杂物,然后在宏观与微观结合部生发出明晰的问题与相应的结论。而且,她的评论又避免了传统的文学鉴赏在字里行间里反复琢磨纠缠、过度解读、缺乏整体观照和审视的缺点。
这种平实的风格像极了她的导师洪子诚先生。在当今这个求新求异的时代,我们看到很多食洋不化的新名词、新方法将原来三言两语就可说得清楚的问题,用上几百上千字说得越来越糊涂,这样的学术风气不仅破坏了学术研究的意义,也助长了文人学者们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贺桂梅像洪先生一样坚持从严谨求实的学术根底出发,从文本与史料入手,把文学现象、作家作品、文学活动等放到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又细又慢地考察,运用西方先进的理论但又不故作高深,就这样她慢慢地建构起了自己独特的学术批评之路,并将北大中文的优良传统加以传承。
① 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贺桂梅:《丁玲的逻辑》,《读书》2015年第 5期。
③ 贺桂梅、徐志伟:《重返80年代,打开中国视野——贺桂梅访谈录》,《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3期。
④ 孙斐娟:《论贺桂梅的文学批评》,《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报》2009年第3期。
⑤ 刘复生:《穿越语言 图绘历史——解读贺桂梅》,《南方文坛》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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