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石慧[太原科技大学外语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24]
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是法国文学史上现代主义的第一位诗人,以诗集《恶之花》开创了现代诗歌先河。他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文艺批评家,将批评的智慧与诗的才华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波德莱尔的批评观点散见于其书信、文论中,并被应用于他自己的批评实践。他的批评是一种基于对作品深刻同情之上的再创造,浸透着一种现代性的思想,是一种常读常新的文艺理论。
19世纪的法国评论界,圣伯夫、泰纳等批评家所倡导的“外部批评”正在盛行。在圣伯夫看来,了解作家的生平对理解其作品有重要意义,而泰纳则提出著名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的“决定论”。这种批评着眼于作品外部,似乎作品的价值必然寓于作家的真实生活之中。而波德莱尔并不在意作品的外部环境,也不关心作家的所属流派,更不以所谓的“公正”标准去衡量作品。波德莱尔在其文章《批评有什么用?》中指出:“公正的批评,有其存在理由的批评,应该是有所偏袒的,富于激情的,带有政治性的,也就是说,这种批评是根据一种排他性的观点做出的,而这种观点又能打开最广阔的视野。”在他看来,那些所谓“公正”的批评,实质是用条条框框扼杀作家的创作个性。而以“偏袒”和“激情”去宽容作品的出格之处,体悟作品内部的生命活力,才是批评家应有的风范。可见,作为批评家的波德莱尔仍然保持着诗人的特征,他的批评不是为了教训或指导作家,而是为了一种诗人的乐趣,即批评家在批评对象中发现美,并由此进一步在艺术上有所创新。
波德莱尔要求批评家富有激情,同时对美的标准也进行了革新。自古希腊时期便开始形成的真善美一体论的美学观点,在波德莱尔这里被彻底否决。1857年,波德莱尔在其批评文章《再论埃德加·爱伦·坡》中指出:“许多人认为诗的目的是某种教诲,它或是应该增强道德心,或是应该改良风俗,或是应该证明某种有用的东西……只要人们愿意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中去,询问自己的灵魂,再现那些激起热情的回忆,就会知道,诗除了自身之外没有其他目的;它不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纯粹为写诗的快乐而写的诗之外,没有任何诗是伟大、高贵、真正无愧于诗这个名词的。”波德莱尔把追求至高无上的美作为诗人的任务,否认文学应有道德目的,因此“恶”的题材也并非不能进入文学,关键在于以何种方式去感受和表现恶。倘若艺术家在恶的描绘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人类面对艰难处境时内心深刻的复杂性以及人性的闪光点,那么这无疑是达到了在恶中发掘美,以恶反衬美的艺术极致。
批评首先要感同身受、进入角色。波德莱尔在为法国歌谣作家皮埃尔·杜邦写的批评文章中指出,要想表演好杜邦先生的作品,“你们应该‘进入角色’,深刻地体会角色所表达的感情,直至你们觉得这就是你们自己的作品”。正是这种进入角色的意识,使波德莱尔被誉为认同批评的先行者。波德莱尔在其批评文章《论包法利夫人》中采用了这种认同的方法,后来福楼拜谈到波德莱尔的这篇评论时说:“你进入到了我作品的秘密中去,仿佛我的大脑是你的一样。”进入作品之后,批评家试图理解作家发出的暗示,并应答作品的意蕴。对此,郭宏安先生曾有精妙的论述:“批评者应该全面彻底地应答作者发出的暗示,在自己的灵魂中产生某种陶醉,并在回忆或想象的陪伴下浑然不觉地、毫无挂碍地进入作者设定的情境中去,而这种情境正是作者先行体验过的。”波德莱尔在批评一部作品时,往往使用一些隐喻或象征,来表现一些情境。这些情境并非作品中原原本本呈现出的样子,却同作品的意蕴有着惊人的神似。这种批评更像是一种对话,一种在认同、理解的基础上,批评者与作家之间相互启发、相互应答、不断沟通的过程。
谈到波德莱尔的艺术批评,不能不探讨他的现代性思想。在长文《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波德莱尔赏析了贡斯当丹·居伊(1802—1892)的绘画,同时提出了现代性的概念:“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这里蕴含着永恒与短暂的辩证关系。“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一种,或是兼容并蓄。它像是神糕有趣的、引人的、开胃的表皮,没有它,第一种成分将是不能消化和不能品评的,将不能为人性所接受和吸收。”可见,波德莱尔承认美既具有永恒性,又有其暂时性、变化性。“每个古代画家都有一种现代性,古代留下来的大部分美丽的肖像都穿着当时的衣服。他们是完全协调的,因为服装、发型、举止、目光和微笑(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仪态、眼神和微笑)构成了全部生命力的主体。”简言之,波德莱尔的现代性看重的是在每一个创作时刻,与当时环境相协调的所有风尚或情感。这种现代性注重当下,而“当下”并非凝固不动,而是随着时间不断过渡、不断变换。因此,寻找现代性的实质,就“在于从流行的东西中提取出它可能包含着的在历史中富有诗意的东西,从过渡中抽出永恒”。这项从过渡中提取永恒之美的工作显然需要美学家敏锐的感受力和洞察力。波德莱尔在他的文艺审美中对这种感受和洞察的方式进行大胆创新,提出从当下发掘美,就是将现时“英雄化”。德国研究波德莱尔的著名文学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在其专著《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指出,“英雄是现代主义的真正主题”。波德莱尔将寻找美的任务赋予他眼中的英雄,需要注意的是,本雅明和波德莱尔所谓的英雄,并非那些声名显赫的杰出人物,而是指在社会底层备受剥削、压迫,却心存诗意、颇具反抗精神的无产阶级和文人。波德莱尔用隐喻的方式塑造了有别于传统概念的“英雄”,提出了充满现代意味的“英雄主义”。在他笔下,英雄不是至高无上的上帝,而是反抗上帝的撒旦;不是归顺天神的亚伯,而是叛逆、流浪的该隐。波德莱尔在其现代性思想中,颠覆了以权力和地位为标准的英雄观,歌颂摆脱困境的意志、反抗压迫的勇气和追求自由的心灵。因此,当人们歌颂巴黎五光十色的上流社会时,波德莱尔却将底层的生活“英雄化”,在最穷苦人群的生态中找到了他所赞颂的英雄气概。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以及对黑暗社会的无声反抗,这种反英雄的艺术处理反而引起读者去探究邪恶与苦楚背后,那种悲愤的、动人心弦的美。
波德莱尔的批评,与其说是一种一板一眼的评判,不如说是一种活灵活现的再创造。正是在这种再创作的热情中,批评家表达出了自己隐秘的情感。
波德莱尔要求艺术家在审美和创作时,充分调动全部感官,以提高对美的敏感度和感受力,从而对美进行多层次的表达,并且进一步揭示上天对人的启发。显然,在波德莱尔的美学思想中,“感觉”的地位尤为重要。这在理性和理智主义具有空前权威的19世纪中叶,无疑具有引导艺术活动回归其感性本质的理论意义。然而,波德莱尔的批评思想并没有停留在感觉层面,而是在充分感受的基础上,又从“感觉”出发,去探讨人的精神如何对自然的启示进行应答。波德莱尔在对代博尔德-瓦尔莫夫人的诗歌的评论中这样说道:“我觉得她的诗像一座花园……那是一座普通的英国花园,浪漫而热情。”夫人的诗歌中表达的女性的忧郁和母爱的热情,却让波德莱尔读来仿佛置身于花园之中,这就将诗歌之美充分诉诸视觉、嗅觉。“在这座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迷人的花园里,什么也不缺少……抓住我们的灵魂,劝它想着永恒”,这种颇具象征主义意味的批评将审美体验上升到精神层面,发掘人的精神与自然的启示之间的契合点。又如波德莱尔在评论瓦格纳的音乐作品时,用激情洋溢的文字描述音乐激起的精神享受:“开始时旋律像一片宽阔的静水”,将听觉诉诸视觉;“我觉得自己从重力的锁链中解脱出来,在回忆中又重新获得了在高处萦回的奇异快乐”;“我充分地想象出一颗灵魂在一片光明之中跃动,因快乐和彻悟而迷醉,在自然的世界之外的高空中翱翔”。这种批评本身就是一种再创作,用丰富的感官去应答所批评的作品,用精神之光去呼应原作的哲学深意。
波德莱尔的文艺批评理论及实践在其同时代的批评家中独树一帜。他的批评是一种现代性的批评,要求艺术家从短暂的当下发掘出永恒的美。波德莱尔的美学思想打破了真善美一体论的金科玉律,在思想上大胆赞颂身处黑暗却追寻光明的勇气与悲壮,书写充满现代意味的英雄气概。此外,波德莱尔的批评并不追随19世纪盛行的理智主义权威,而是注重感觉,鼓励打开全部感官去体验作品的内部世界,同时也打开心灵之眼,去体悟自然的启示,达到天人合一的精神应和。波德莱尔的文艺批评颇具诗性,与其说是对艺术作品的评论,不如说是一种对原作深刻同情基础上的再创作,是对原作的全面应答与契合。在阅读和审美越来越功利化、碎片化的今天,波德莱尔的批评对于我们形成独特的批评品味,避免文艺批评的千篇一律,能够给予一些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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