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余璐[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铁凝的长篇小说《大浴女》与法国画家安格尔的油画《大浴女》有关联,“浴”即“浴洗”“涤荡”,油画中一名裸体女性大方地将自己的身体展现在人们眼前,传达出画家希望女性生命坦荡、灵魂洞开的心境。同理,铁凝在作品中对女性的人性和灵魂均有独到的“洗涤”和“剖析”,以原罪意识与救赎心理探讨人性深处的隐秘,唤起女性意识的觉醒。
《圣经》中记载,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被上帝驱逐出伊甸园,之后他们一方面自我神化,变得虚妄自大,一方面自我沉沦,变得麻痹堕落,他们的后人都必须为亚当和夏娃所犯下的罪恶承担后果,这一罪过成为整个人类的原始罪过,被称为“原罪”。“原罪说”解释了人为何会有沉沦堕落的倾向,“原罪导致一切的本罪。原罪是点燃罪恶的火引,它是所有实际罪愆怀胎的地方。它是一切谋杀、奸淫、掠夺的来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罪”,一旦被激发,人就有了罪恶的倾向。淫欲是章妩的原罪。在那个禁欲的年代,患上了眩晕症的章妩一再向医生强调自己有病,为了得到一张留在城里的病假条,她与唐医生发生了性关系,这不仅是章妩用自己的身体换取病假条的手段,也是她压抑已久的淫欲的发泄。泛滥的淫欲使她忘却了作为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她以“感谢”的名义多次邀请唐医生来家里吃饭,用女儿最爱的颜色废寝忘食地为唐医生织毛衣;她经常在夜晚精心打扮偷偷与唐医生约会,甚至当女儿生病发烧时依然彻夜未归;她从来没有发现尹小帆掉了门牙,没有过问当父母不在时孩子们的生活,最终还生下了她和唐医生的私生女。面对艰苦的生活、严酷的环境和现实的利益,为了自己的淫欲,章妩选择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跨越了道德的底线,遗忘了为人母的责任和义务。孩子们与她争吵不断,丈夫对她冷漠厌恶,她既疏离了亲情,也未获得爱情,她带着淫欲的原罪在以后的生活中遭受着良心与道德的谴责。嫉妒是尹小帆的原罪,她要从所有方面证明,她是家庭里最值得重视的生命。漂亮可爱的妹妹尹小荃的出现,不仅霸占了母亲的爱,还直接动摇了尹小帆在家里的重要地位,嫉妒使她蒙蔽了双眼,她眼睁睁地看着尹小荃落井夭折。长大后,尹小帆嫉妒姐姐尹小跳拥有众多追求者,她用命令的口吻讨要方兢送给尹小跳的短风衣,肆意插足尹小跳与其男友,破坏他们的感情。她迫切希望自己的一切都优于尹小跳,她极度疯狂地向往美国,逼迫自己适应异国环境,竭尽全力向尹小跳展现自己生活上的优越感,挑剔尹小跳的服装和发式,攻击尹小跳卫生间的淋浴器,甚至贬低尹小跳的国籍。嫉妒使她变得刻薄、自私、虚荣、近乎病态,罪恶的人性全因嫉妒而曝光在读者眼前。报复是尹小跳的原罪。母亲的出轨在尹小跳看来是章妩对他们全家最严重的戏弄,她不顾后果写信向父亲揭发母亲的罪行,拆掉母亲为唐医生织的毛衣袖子,对正在精心准备菜肴讨好唐医生的母亲谎称柠檬酸用完了,她用冷落与疏离来报复母亲的不忠甚至将内心的仇恨和愤怒发泄在“恶果”尹小荃身上。她联合尹小帆孤立尹小荃,给尹小荃吃耳垢,希望她吃了耳垢就会变成哑巴;当尹小荃扑向污水井时,她用力拉住了尹小帆的手,那是阻挠的力量、杀人的力量。然而,从此以后她总是活在死去的尹小荃的阴影下,永远怀着对尹小荃的内疚和自责。表面上她将唐医生的女儿唐菲当作自己的好友,然而她利用唐菲卖身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卖身一次和卖身十次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她以此作为借口来逃避罪恶,她似乎从未将唐菲当作真正的朋友,这不仅是对友谊的亵渎,同时也是报复唐医生的自私卑鄙的手段。
“原罪说”并不是单纯地揭发人性的丑陋与罪恶,根本目的是为了启示人类自我救赎以获得人性的重生。“人,不能亦无须否认与掩饰伴随罪行而来的罪责与罪咎。它需要做的是靠从上帝而来的恩典而获得赦免并从罪性、罪行、罪责与罪咎中得以释放。”只有通过自我救赎,才能解脱原罪的苦难。面对自己的罪恶,章妩试图改变自己的模样,她先后去整容医院垫鼻梁、缝眼皮,还计划做收双下巴术、脸部紧皮术、腹部吸脂术。她希望家人接受这张全新的脸,从而消灭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以获得灵魂的救赎,然而过度整容使得她看起来像一个怪物,让丈夫和女儿更加反感,她不仅在家庭中忍受着精神上的信任危机,在身体上也遭受着自我折磨。章妩这场失败的自我救赎是作者对淫欲的否定。“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同样,尹小跳面对自己的原罪也接受着道德的审问和灵魂的煎熬。她对生活宽宏大量,对工作尽职尽责,对同事和不友好的人都充满善意,对伤害自己的人粲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原谅,而那股力量正是尹小荃。尹小荃像一根刺,刺痛着她的灵魂,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为自己的罪恶赎罪,凡事都约束着她。她正视自己的原罪,将尹小荃的死全部归咎给自己,无限包容着尹小帆的虚伪、刻薄、自私和野蛮。因为自己的私心而间接导致唐菲更加放荡患了性病,尹小跳心甘情愿倾听唐菲对她人生的抱怨,亦是接受唐菲对自己的审判。唐菲死了,尹小荃的秘密就此消失,然而唐菲临死前的吻却印刻在了尹小跳的脸上,直到她主动向陈在坦白了尹小荃的死因,真正正视了自己的原罪,那一刻,唐菲的吻消失了,尹小荃也不再尖叫了。原罪并不可怕,只要敢于正视自己的罪恶,自我批判和否定,忏悔赎罪,就能获得自我救赎的希望,走向无罪的归途。最终她达到了对所有人的理解和宽容,原谅了母亲的出轨、父亲的冷漠和尹小帆的刻薄,在灰暗的原罪阴影下,清理了生命的晦暗与污秽,回到人性无罪的本初,从而完成了人性的自我救赎,人生获得新生与升华。
20世纪9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急剧转型,金钱至上的观念促使人们进入欲望时代,扭曲的消费文化使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身体化、物化的现象趋于普遍。这一时期的女作家譬如陈染、林白、徐小斌等,在文学作品中塑造了许多性欲强烈的女性形象,大尺度地揭露了传统女性压抑已久的性心理,难免有些迎合商业化的倾向,形成了一批引起争议与影响的“私人化写作”的热潮。然而铁凝并没有在作品中回避女性欲望和身体书写,也没有迎合商业化而使作品失去理性,她更多地将女性的性欲表现为在男权社会中对男性话语霸权的抗争,以及在朦胧模糊的男女关系中女性意识的觉醒。方兢作为尹小跳欲望的启蒙者,是尹小跳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圣对象,她将这种盲目崇拜视为爱情,那些露骨的情书以及他与各种女人之间的性关系成为吸引尹小跳的人格魅力。然而尹小跳逐渐成长,她的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她看清那些行为是方兢懦弱和无赖的表现,她明白她对方兢的忍让是内心深处的原罪束缚着她,无缘无故的善良和宽容是不存在的。为了逃避现实,她结识了异国男友麦克,麦克活泼开朗的性格以及对尹小跳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感到陌生又喜欢,可是当麦克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对麦克一无所知,所有的快乐仅限于她对麦克一时的放纵和享用,她明确自己内心真正喜欢的是与她青梅竹马的陈在,而年幼时的尹小跳却将这份感情仅仅当作普通的友情。此时此刻的陈在已经结婚了,为了爱情失去理智的尹小跳不顾一切地破坏了陈在的家庭,成为陈在和万美辰之间的第三者。尹小跳明白她与陈在已经错过了正确的合情合理的恋爱时间,他们之间注定是一条相交线,错过了那一刻正确的交点后,只会越行越远,可是他们彼此太相爱了,她自私地决定要与陈在结婚。然而,陈在的前妻万美辰向她倾诉了一场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情。原来万美辰一直都知道陈在喜欢尹小跳,她为了爱情,忍着胃痛强迫自己喜欢陈在喜欢喝的咖啡,模仿尹小跳头顶波斯菊的模样接近陈在,与陈在做爱时听到陈在叫着“尹小跳”时她下贱地回应着。她心甘情愿毁灭自己,变成另一个尹小跳,留着与尹小跳一样的发型,戴着一样的草帽,穿着同款的裙子,坐在车内相同的位置……她一直模仿着尹小跳,卑微又低贱地爱着陈在。尹小跳对面前这个女人愧疚又怜悯,那是对拆散了一个本应该幸福的家庭的愧疚和对一个即将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的怜悯。尹小跳终于明白放手是沉默却更浓烈深沉的爱,她主动选择放弃了她与陈在的这一场错误时间的爱情,跳出了欲望和道德的泥淖,女性意识得到真正的觉醒与独立,获得了心灵真正的宁静。尹小跳在三场男女关系中逐渐成长,在一次次遭受了情感伤害、经历了道德与理性的拷问后自觉反省与忏悔。女性意识的觉醒,为女性营造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精神家园——“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去,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由此,女性彻底摆脱了欲望的束缚,跨越男权以独立,仿佛是一个出浴的少女,经历了人生的浴洗,获得新生。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