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欣冉 刘媛[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内蒙古自治区 呼和浩特 010070]
白朴的《墙头马上》是“元代四大爱情剧”之一,讲述了尚书之子裴少俊和洛阳总管之女李千金一见钟情,约会私奔的故事。七年后,裴父发现两人未经过许可私自成婚,拒不承认李千金身份。裴少俊无奈休妻,中状元后想要破镜重圆,但遭到李千金拒绝。裴父得知李千金贵族身份后也上门赔礼道歉,李千金怒斥裴父当初对自己的羞辱,但最终仍原谅裴少俊一家,阖家团聚。该剧最后借助李千金之口表达了“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的美好愿望。这部剧自元代开始便一直受到大家的关注,其中李千金的人物形象更是人们研究的主要方向。目前,国内大部分研究者认为李千金是一位敢爱敢恨、勇于向封建制度发起挑战的女性,也有研究者认为从角色性格上讲,李千金具有大家闺秀和市井女性双重的剧本身份和性格身份。对这一反封建形象的悲剧意味,也有作者进行探讨。本文将从李千金的性格特点出发,探寻李千金大胆泼辣的性格特点的成因,从而使这一人物与自唐代以来颇受关注的胡女形象形成对照,得出李千金身上的胡女特质。
汉语中“胡”的义项较多,还可指“匈奴”,《周礼·考工记总目》:“粤无 ,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郑玄注引郑司农曰:“胡,今匈奴。”《汉书·匈奴传上》:“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两汉时期,“胡”经常指匈奴。“匈奴”最早出现于《战国策·燕策》中。在古人的观念里,“胡”不属华夏之列,西北之地的戎、狄和胡人应是同类,因此,“胡”由指 “匈奴”引申为“古代北方和西方的其他少数民族”,因为他们均处于中原域外之地,由此进一步引申,汉、魏、晋、南北朝时,“胡”也可指西域诸国(包括印度、波斯、大秦等)。由此,“胡”或“胡人”既可指我国西方、北方的少数民族,又可指外国人。①而胡女就是指少数民族女性或外国女性。自秦汉以来,我国一直是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和汉族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影响国家繁荣稳定的重要因素。无论是“汉化”还是“胡化”,这期间都少不了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在这一过程中,必然会形成很多形象,而胡女形象就是富有代表性的一个。
胡女在行动上是自由的,没有汉族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限制。胡女多出入酒肆卖酒,饮起酒来也是毫不含糊。岑参在《送宇文南金放后归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簿》有“送君系马青门口,胡姬垆头劝君酒”。李白在《醉后赠王历阳》里有:“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翔雪,从君不相饶。”表现出胡女抛头露面,劝酒饮酒的行为。胡姬弹奏乐曲,饮酒助兴,美酒与音乐、美女与诗歌的组合在唐诗中数不胜数。宋词、元诗里的胡女也是同样多才而善饮的。宋晏殊的《木兰花》中写道:“春葱指甲轻挽捻。玉彩条垂双袖卷。寻香浓透紫檀槽,胡语急随红玉腕。当头一曲情无限,入破锋琼金凤战。百分芳酒祝长春,再拜敛容拍粉面。”②在元诗中,郝经的《怀来醉歌》中也写道:“胡姬蟠头脸如玉,一撒青金腰线绿。当门举酒唤客尝,俊入双眸耸秋鹘。”由此,足见胡女多才而善饮特点的延续性,也因为其自身的禁忌少,相比于汉族女子拥有更多的自由。不仅如此,元代诗人聂守真的《咏胡妇》一诗里有这样的女性形象:“双柳垂发别样梳,醉来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见,争卷珠帘看固姑。” 可以看出胡女善于骑马射箭的特点。由于生活习性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差异,胡女表现出了更加天然自由的生活方式。
在语言上,胡女更加爽朗开放。元代剧作家李直夫的《虎头牌》,写女真族人山寿马的妻子“荼荼”这一女性形象:“自小便能骑马,何曾肯上妆台?虽然脂粉不施来,别有天然娇态。若问儿家夫婿,腰悬大将金牌。荼荼非比别裙钗,说起风流无赛。自家完颜女真人氏,名荼荼者是也。”语言直接,表现了她们开放而不拘一节的性格特点。元人张昱在《塞上谣》中有诗道:“胡姬二八面如花,留宿不问东西家。醉来拍手趁人舞,口中合唱阿剌剌。”醉后手舞足蹈,口吐莲花,这样的胡女无疑是爽朗和活泼的。而中国汉族传统女性则一直是以《女论语》中所说的“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基本不会有胡女一般爽朗开放、不拘一节的语言。
在性格上,胡女是泼辣豪爽而自由奔放的,充分体现在她们的行动和语言中。元代诗人谢应芳曾写到“胡妇杀虎”这一情节事件,其中“怒气一奋发,执虎如执鼠……呼儿取刀儿后随,刀入母手虎腹披”的描写足以显示出胡女的大胆与勇猛。明末方汝浩的小说《禅真逸史》里有当地官员之女与元帅比武,三个回合落败便结为夫妇的故事。这些都表明胡女的大胆与豪放,相比之下,封建礼教下的汉族传统女性在婚姻爱情方面往往没有自由,比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面对婆婆的羞辱,却从未发出任何不满的声音;被驱逐回家,面对哥哥让她改嫁的境况也是无力反抗。《儒林外史》中王玉辉甚至鼓励女儿殉夫自杀……汉族女子在封建礼教中一直处于被统治被束缚的位置,身心禁锢于封建传统之中,“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这种环境下的汉族女性往往是稳重端庄、宜室宜家的形象。
李千金在行动和语言上充分体现了胡女的性格特质。在语言上,李千金在面对围屏时就说道:“【混龙江】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可见,李千金丝毫没有一个世家大族小姐的矜持而是大胆诉说自己的愿望。在《西厢记》中,崔莺莺明明心中暗自倾心于张生,但是嘴上拒不承认,让红娘和张生两人不明心迹。而李千金却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具有胡女大胆的特质。在后花园与裴少俊一见钟情之后,李千金更是眉目传情,主动与裴少俊送信约会,留下名字,足见李千金的勇敢。另一方面李千金的生活环境相较于汉族大家的千金小姐也较为宽松,与崔莺莺和杜丽娘对比,崔莺莺在普善寺中,约会张生很不容易,杜丽娘连去自家的后花园都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李千金却可以在墙头赏花看人,自由出入后花园而无人阻止。可见她的家庭环境相对宽松,行动上也是较为自由的,与胡女的特征相符合。
裴李二人在房中约会,不料被家中嬷嬷撞破,李千金的表现更是机智勇敢。面对嬷嬷的指责“兀的是不出嫁的闺女,教人营勾了身躯”,李千金并未懦弱地请求宽恕,而是为裴少俊辩解:“他承宣驰驿奉官差,来这里和买花栽。又不是瀛州方丈接蓬莱,远上天台。”在嬷嬷要把裴少俊送去见官之时,她又机智地与裴少俊、梅香相约一起诬陷嬷嬷,并以自杀相威胁,逼得嬷嬷只好放他们私奔。与裴少俊在后花园生活了七年,当裴行俭撞破他们的宁静生活之后,面对裴行俭的责难,她“氲氲的脸上羞,扑扑的心头怯;喘似雷轰,烈似风车”,在最初的害羞紧张过后,李千金并没有忍气吞声,而是据理力争,捍卫自己的婚姻。裴少俊写下休书后,李千金遭受了婚姻的背叛,但她发出“他毒肠狠切,丈夫又软揣些些,相公又恶噷噷乖劣,夫人又叫丫丫似蝎蜇”的控诉,为自己的婚姻和恋爱自由而努力,这种精神是裴少俊这样的男子所不具备的。之后裴少俊状元高中,想要与李千金破镜重圆,裴行俭在得知李千金贵族身份后上门请求她的原谅。但李千金并没有被感情冲昏头脑,而是理智地控诉了裴少俊的懦弱以及裴行俭的冷酷无情。拥有这样独立而勇敢性格的李千金,其语言和行动上都与胡女的性格特点所契合,是一个具有胡气的胡女形象。
白朴祖籍今属山西,位于黄土高原之东,中原大地以北之区,古称河东,又曰山右。地理位置优越且险要,前人历来将其称为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表里河山,形胜之区”,又称“河东者九州之冠”,“中原之有河东,如人之有肩背”,甚至有“不得河东不雄”之语。③所以自元以来,山西一直受到元朝统治者的重视,对山西地区进行了军事、政治和文化的多层控制,整个地区胡风浓郁。就其自身文学创作而言,白朴不仅创作了大量的杂剧,还创作了大量的诗词,其词集《天籁集》收录了他与少数民族交往密切的诗作,虽然白朴终生没有入仕,但他并不是避世。在《春从天上来》中,他为元世祖歌功颂德,“皇祚绵绵”“同戴尧天”等词句充满全篇;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中,他赞赏元将领张柔“威震雄边”,可以看出白朴与元朝其实是保持着密切关系的。而且白朴作为一名金遗民,对待元蒙统治者的态度与宋遗民有异,没有“夷夏之防”的态度,所以他在文学创作中具有“胡气”应该也是应有之理。同时,白朴生活环境中也有“尚胡”的影响因素。白朴父亲白华一生所经历的三个朝代中,金、元都是少数民族政权,其弟白恪也在元朝担任重要的官职,此外父亲好友元好问对他影响极大,是他文学启蒙的老师。值得一提的是,元好问为鲜卑族的后裔,其祖上出于北魏拓跋氏,他在金朝与女真贵族文人完颜璹、女真将领完颜斜烈兄弟都有交往,在入元朝之后,与蒙古族的交往也很密切。从白朴的生活环境和自身的文学创作上可以看出他深受少数民族的影响,且在元朝“尚胡”风气的影响下,白朴作品中的李千金必然会带着胡气。
元建朝以来对科举制度的政策极大程度上影响了文人创作,对蒙古族、色目人有偏重,大大限制了广大文人进阶的梦想,元代开科取士最多的一年即元统元年(1333)仅有一百人录取,“有元一代,共计开科16榜,仅录取进士1139名,平均每榜的录取人数71人”④。其他年份所选取的人才更是少之又少。元代将人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类,对汉族的民族歧视可见一斑。关于元代文人的社会地位,谢枋得提出所谓的“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郑思肖的提法是“八民、九儒、十丐”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元代对文人的关注较之前代有很大的差异。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元代汉族文人转变了从前进士的梦想,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教书、写作等方向,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元代杂剧创作的繁荣与发展。王国维先生曾经说道:“余则谓元初之废科目,却为杂剧发达之因。盖自唐宋以来,士之竞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废之,彼其才力无所用,而一于词曲发之。”⑥更多的文人开始投身于戏剧的创作实践之中,这也是社会的客观环境所造成的。文人地位的下降,使他们有机会接近社会下层的人民群众,包括市井女性和妓女,为他们杂剧的创作提供了很多形象素材。加之文人放弃了积极入世,所以女性形象多被他们赋予反抗封建礼教的性格因素,如关汉卿《调风雨》中的燕燕在宴席上大骂小千户的始乱终弃,张倩女也会大胆追随爱人而离魂。这些剧作家大多没有入仕或是曾担任小官小吏。同时,社会价值观念的差异导致蒙汉民族之间观念的碰撞成为必然。虽然汉族女子也有对美好爱情和婚姻的向往,但是受“聘则为妻奔是妾”传统婚姻观念的约束,她们面对爱情含蓄而畏缩,而少数民族女子则恰恰相反。元代女子再嫁非常普遍,《元典章校补》写到江南一代“亡夫不嫁者,绝无有者”,《元典章》中也提到“今年以来,妇人亡夫守节者甚少,改嫁者历历有之”。元杂剧中女子再嫁的情节也有很多,如《望江亭》中谭记儿就是典型的寡妇再嫁;《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宋引章两次再嫁,由此可见元代在法律和思想观念上对女性婚姻给予了一定的自由,同时游牧民族的女性在生产中承担了许多事务,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因此少数民族对于女性的态度必然会对传统女性观念造成一定冲击,有助于减轻程朱理学对女子“礼”的束缚。大量的杂剧创作开启了俗文学的路子,是元代审美趣味的集中体现和抒发,代表了元代人性化、世俗化的爱情观念。中国文学一直以雅文学为正宗,秉持着“温柔敦厚”的诗教,要求人的感情必须要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路子。沿着这样的情感范式,文学作品中所抒发的感情一直是含蓄隽永的,而自元代以来,受少数民族开放观念的影响,作家的文学创作开始逐渐背离“雅”而走向“俗”,俗文学开始成为文学的主流。作品中,女性开始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意识,窦娥在法场指天怒骂冤屈,崔莺莺放下礼教束缚大胆与张生结合……因为“胡化”了的女子形象更符合元代人们的审美需求。纵观元代杂剧作家的文学创作,很多女性呈现出不同于前代女性的性格特质,如人们常常会探讨《西厢记》中崔莺莺的胡女形象,根据西厢记故事发生地蒲州的胡人文化、故事发生地唐代的文化融合以及《莺莺传》作者元稹的胡人血统来推测崔莺莺是胡女。作家常常把故事发生的背景设定在唐代,《墙头马上》也是如此,由此通过故事发生地的胡风文化,我们能进一步确认李千金的胡女身份。
自秦汉以来,统治者对少数民族一直是以防范为主,直到唐代,民族关系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胡风”文化是盛唐文化中一个灿烂的组成部分,自唐朝以来,民族统一、开放的精神也吸引了周边很多国家,如日本等,这都与其“不兼华夷,兼收并蓄”的国策相关。而裴少俊一家正是生活在唐朝都城长安,长安自西晋以来就一直是北方少数民族活跃的地方,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先后以长安为首都,“胡风”就必然浓郁且绵延不绝。而李千金所生活的洛阳正是唐代丝绸之路的起点,丝绸之路在饮食、服饰、艺术上影响深刻,比如胡萝卜、胡帽、胡妆、胡旋舞、胡琴等被引入中国,胡风对李千金的影响不言而喻。在国家民族观念方面,唐王朝的统治者表现出海纳百川式的世界眼光,唐太宗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联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联如父母。”⑦由此可见,“胡风”体现在唐朝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而唐以后,宋人对于胡女的心态已经不再正常与单纯,反而更加复杂。宋人更爱“红袖添香”的江南吴姬,对于胡女的形象塑造则没有任何的突破。而到了元代,如李千金一般具有胡气的女子的大量出现,与元代的社会文化背景、文学传统、审美情趣以及文人心态的变化有直接的关系。以李千金为代表的具有胡女气息的女性形象是对唐以来胡女题材文学作品的开拓,胡女不仅出入于酒肆歌坊之中,更具有了鲜明的反封建反礼教的意识与行动。这充分体现了元代民族关系的发展,也预示了多民族共同发展的历史趋势。
通过对元杂剧《墙头马上》李千金胡女形象及其成因的研究,使得我们对胡女这一少数民族形象得到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对胡风的产生、盛行有了一个初步的理解。通过李千金这一胡女形象,我们进一步对元代社会及元代文人心态有了新的认识,为今后的继续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对我们正确把握元代民族关系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契机。
① 王建莉:《“胡”考》,《汉字文化》2000年第4期,第24页。
② 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3页。
③ 瞿大风:《元朝统治下的山西地区》,南开大学学位论文2003年。
④ 李树:《中国科举史话》,齐鲁书社2004 年版,第137页。
⑤ 郑思肖:《心史下·大义略叙》,选自《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 186 页。
⑥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选自《元剧之时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⑦ 海滨:《唐诗与西域文化》,华东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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