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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八个美女之死和安娜·卡列尼娜之死(中)

时间:2024-05-20

福建|孙绍振

第四种死亡就是人们印象颇深的尤二姐之死。这是个软弱的女性,身份下贱,三陪女之类吧,过着给人家卖笑、供人家调戏的生活。曹雪芹写到这里,对贾府就不再像写秦可卿那样客气了,不但让贾珍、贾蓉父子两个搞同一个女人,还加上贾琏——贾蓉的叔叔,让他也搞这个女人。尤二姐就忍受着这样卑下的、龌龊的生活。但是,她非常善良,又非常轻信。她甘于做贾琏的“二奶”。(笑声)王熙凤发现了以后,讲了一句话:“这才好呢”,充满了杀机。她没有大闹,而是表面上非常贤惠,啊呀,妹妹呀,你这住到外面,像什么话?我也不好看,你也不好看,你二爷脸上也不好看,还是到家里来吧。用怀柔的办法把她骗到一个偏房里,然后就虐待她。这个软弱的、善良的、没有抵抗力的、不想往上爬的、没有自己精神生活的女性,一个很平凡的女人,就这样被王熙凤折磨致死。将其折磨死以后,王熙凤竟然还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84页)这个,我讲到王熙凤这朵“恶之花”的错位,再细说。我想你们看到这样软弱的女性的死亡,应该会持有更大的同情。

金钏儿是无辜的,晴雯是冤屈的,司棋是殉情的,都有自己的精神原则,而尤二姐,则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软弱的、轻信的、不洁的、几乎没有自己的精神光彩的,但是,仍然是值得同情的。

那么第五种死亡就有光彩了,尤三姐。因为很精彩,震撼人心,两三百年前的故事,至今仍然很有生命力,不断被改编成地方戏、京剧,甚至电影。为什么呢?那可以说是贾府黑暗王国的一道精神之光啊。她也是三陪女,但和她姐姐不一样,她利用她的美丽,拿准了男人——都是很贱的。(笑声)她知道凭着“美丽”这种本钱,她不要脸,她很凶、很悍地折磨男人,弄得那些色鬼男人对她没有办法。跟潘又安和司棋比,都是殉情而死,但尤三姐之死要高明很多。高在哪里呢?首先,尤三姐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在原来的一个版本上,尤三姐和尤二姐,本来就是近乎妓女的角色,陪酒,卖笑。实际上是不是仅仅“三陪”,我不知道。(笑声)后来改了,但是有些地方还留下了痕迹。《红楼梦》庚辰本,第六十五回(和程乙本、三家评本中有差异)如下:

看官听说: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厌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和他顽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了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清〕曹雪芹、高鹗,〔清〕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评:《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79页)

尤三姐在极污秽、极污浊的精神环境里,并不想如二姐那样同流合污,“异样诡僻”,身上可以有污泥,但她力图精神上不染。她可以把那些色鬼“逼住”,使其“不敢招惹”她。这一点是正面写的,但不是正面写感觉,曹雪芹以记言的原则让她自己讲出来。有的版本不一样:尤二姐当了二奶,就问尤三姐是否也有个安身立命的问题。尤三姐就哭了,讲道:

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32—933页)

过去的事——“从前丑事”,她也不回避。这是脂砚斋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还有一段:

向来人家看咱娘俩细微。都不知安怎么心。所以,我泼着眉脸,人家才不敢欺负我。

“细微”就是地位低下,但是,“泼着眉脸”,很泼辣啊;你要坏,我就跟你坏到底,以至于贾珍和贾蓉看了都害怕。不在乎保持干净,她以污抗污,以恶求善,以丑求美。最后,她道出了她的人生理想和追求:

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同上,第933页)

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立志“改过守分”,坚决要捡个如意的人才跟他。若别人选的,不管多么有钱有势,都不行。她的原则是:如果“心里进不去”,就“白过了一世”。

她看中了柳湘莲。尤三姐的放浪、泼辣和她爱情的专一构成了性格的张力。婚约被毁了,因为人家认为贾府上下除了石狮子以外都不干净。她和司棋一样重情超越生死,其刚烈完全在瞬间爆发,她一听说柳湘莲悔婚,就马上自杀了。柳湘莲发现自己误解了人家,就出家了。情节似乎跟司棋、潘又安是一致的。不过多了一个死前的自白,其他死者都没有自白的机会。她的自白,把自己的性情、刚烈都讲出来了。

尤三姐形象的光彩在于:第一,因为和柳湘莲的情感错位,从极其放荡到极其刚烈。第二,她的死又引起柳湘莲的忏悔不算,还出家了,看破了红尘。一个是为纯情而死,一个是为情而看破情,双重错位的幅度太大了!反差非常强烈——她的殉情和尤二姐的软弱、自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司棋的死相比,其精神光彩也超过了司棋。一个下贱的女人,一个脏女人,居然有这样一种刚烈的、纯洁的情怀。她的精神光彩是从最卑污处发出的,故特别耀眼。是这个社会、这个环境,造成了她和柳湘莲精神的错位,曹雪芹非常残忍地让她走上了死路。

《红楼梦》中这个美的毁灭显示了精神的高贵,曹雪芹把最高贵的精神给了生活在阴沟里的、从世俗眼光来看是最卑污的女人。这个实在是曹雪芹美学思想最深邃、最辉煌之处,他的审美价值观念太超前了。怪不得在小说一开头,他就对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嗤之以鼻。

尤三姐是大观园外的一个插曲,不在十二钗“正册”“副册”之中,故曹雪芹用笔不多。孤立地看,她的形象似乎不如晴雯那么丰满,但是,就精神光彩来说,则超越了晴雯。在中国女性的殉情史上,还超越了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杜十娘身为妓女,但作者并未写其与李甲之外的嫖客周旋的丑恶,也未将情感追求做理想化的表白,更没有让李甲做出柳湘莲式的遁入空门,形成错位。

中国的经典小说跟西方的小说不同,它一般不像列夫·托尔斯泰、司汤达那样着重写人的心理过程(这一点,本文稍后将有论述),而是着重写外在的表现,主要用外部的言和行来表现内心感情的深和邃。为什么呢?中国的小说有一种讲史的传统,中国的史家有个特点,就是记言记事。这是孔夫子的“春秋笔法”,只讲事实,没有评论,更不能有心理分析。但“乱臣贼子惧”,褒贬的倾向性就在言和行的叙述中,这就叫“春秋笔法”。

第六个是鸳鸯之死。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丫头,心腹,是吧?贾母离不开的。贾母的大儿子贾赦是个色鬼,已经有了妻子、小老婆,又看中了鸳鸯。自己不敢去跟妈妈讲,叫谁去讲?叫大老婆邢夫人去讲。这个邢夫人居然就非常认真地去讲,被人家拒绝了还怪人家不好,她的修养也真是到了家了,我可以说这种修养在座的女生没有一个可以达到。(大笑声)鸳鸯拒绝了,得到贾母的支持。贾赦就讲:你嫌我老,自古嫦娥爱少年,肯定是看中宝玉了。鸳鸯就剪下一缕头发,说:我就终身不嫁,等老太太死了我就死。事情搁在那里。等到贾母一死,轮到写鸳鸯之死了,你们想想看,已经写了五个人的死亡都“犯”而不“犯”了,是吧?再写的难度是以几何级数递增的。第六个死亡的难度就是金钏儿难度的六次方,但是,没有难倒曹雪芹。“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同上,第1525页)这回,曹雪芹干脆正面写她死亡时的感觉。

顺便说一说,有人说《红楼梦》写阶级斗争,我就不相信。鸳鸯呀、晴雯呀、司棋呀、金钏儿呀,只要被开除回家,就要自杀。如果是阶级斗争的话,在贾府受奴役,把我开除回家,我解放啦!(大笑声)但不!我看更多是阶级调和。虽然在贾府做丫鬟,她的地位还是很高的。被贾府开除出来,那么,从社会阶层上来说,是掉下去了,是很丢脸的。以下是直接描写鸳鸯心理的: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同上,第1526页)

鸳鸯口头上说,活着没意思。实际上呢?她感到没保障。邢夫人是个非常猥琐的、奴才性格的人,连丈夫娶小老婆她都“乐观其成”,当然修养是“蛮高的”。(大笑声)曹雪芹难得直接正面写人物的内心,他用鸳鸯的语言做心理剖白:

老爷(按:指贾政)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按:当小老婆),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同上,第1526页)

《红楼梦》很少直接写临死时内心的感觉,但是,鸳鸯之死却很特别,曹雪芹居然像托尔斯泰一样,写死亡过程中的幻觉。她走到房间里想自杀,不知道怎么个死法,便走回老太太的套间。这时,幻觉开始了: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想:这个是谁啊?和我的心思一样,倒比我走在前头啦。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同上,第1526页)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个屋子里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人,那个人不见了。我讲到这儿,身上都有点冷。(笑声)鸳鸯呆了一会儿,退出,在炕沿上坐下,仔细想道:哦,是啦,这是东府上的小蓉大奶奶啊。她早就死了的,怎么会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想了想,是啦,她是教给我死的法儿啊。鸳鸯这么一想,邪气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打开妆箱,取出当年铰的那缕宁死不嫁的头发,揣在怀里,从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划的那个地方,穿上,自己哭了一回,听见外头有客人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张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在“咽喉气绝,香魂出窍”(同上,第1527页)之际,曹雪芹把死亡在幻觉中尽情展开:

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同上,第1527页)

在幻觉中死亡,似乎有点像托尔斯泰了,但是,还有中国特色。不像托尔斯泰那样带着基督教向天国去的幻觉,而是带着中式的神话、仙话色彩。秦可卿说,我是警幻仙子的妹妹,现在管着痴情司,封你一个司情的掌管。

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

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同上,第1527页)

这种幻觉,幻到从“仙化”“幻化”到“情”“淫”“性”的哲理上来,就是中国特有的风格了。“情”跟“性”是两回事。喜怒哀乐没有找到对象,没有发展、发生出来,那是“性”;喜怒哀乐一发,便是“情”了。这种“情”和“欲”的对立太哲学化了,让鸳鸯来感受就有了两种色彩。一是现实性,不能委屈自己,我不能随便让人配个小子,做个小老婆干啥的,这样窝囊地活着,还不如死;二是幻想性,这是很刚烈的,乃在幻觉中,给她一个“痴情司”的神职。把鸳鸯之死用幻觉来提升到神仙的高度,曹雪芹的花样真是太多了。

但是,花样完了没有?没有!光是这样,曹雪芹就把她作为一个概念化的符号了。然后呢,等他发现鸳鸯死了,底下一系列的、一连串的错位反应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正面的反应,但是,人人不一样,错位很丰富。邢夫人,就是贾赦的老婆,说:

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同上,第1528页)

这个修养很“行”的夫人,觉得她很有“志气”,完全是从奴才伦理出发的。“快叫人去告诉老爷”,话中有话,你们听出来了没有?(众:“没有。”)不行啊,你们就是不如我。这里的意思很清楚嘛:小老婆娶不成了。(大笑声)短短两句话,错位的意味很不单纯。而在贾宝玉眼中,错位的幅度就更大了:

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同上,第1528页)

在宝玉看来,这是极其悲痛,又是极其高贵的(天地间的灵气独钟),而自己却是不及其万一的“浊物”。贾宝玉先是哭不出来,哭出来以后是悲,但他又喜;袭人她们不理解,以为他疯了。这样的错位,弄得阖府又紧张起来。宝钗,栊翠庵里的尼姑说她是个“冷人”,真不愧是一个冷艳的人,其反应是很理性的。

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同上,第1528页)

鸳鸯死了,那些跟她没有多少关系和特殊情感的人哭了,最珍惜美女的宝玉却笑了,听到自己的妻子说“他有他的意思” (同上,第1528页),就更喜欢了。贾宝玉和薛宝钗本来是不知心的,但在这一点上,宝玉觉得她知心了。这种知心完全是歪打正着的错位,可谓错位中的错位,这个错位多么复杂啊。接着换一个角度:

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同上,第1528页)

这个贾政,曹雪芹原意是暗示他是假正经,但是,他假得很真诚。贾政连忙吩咐买好的棺材给她厚葬一番。少女死了,还说“好孩子”。他的封建教条到了这种程度,还“嗟叹”死得好,把鸳鸯的不得已而死,当作奴为主死的表征,这种错位和宝玉、宝钗的错位构成了复合的错位。之后,所有的人都哭了,平儿啊、袭人啊、紫鹃啊,都哭。紫鹃哭得最哀,因为想到林黛玉死了,她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如何,同病相怜,所以她哭得最哀。她的悲哀和宝玉、宝钗、贾政又拉开了错位的距离。王夫人就叫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前面的这些错位所表现的精神,都是非常高雅的悲剧,接着,曹雪芹又拿出他的绝招来了。突然让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物——鸳鸯的嫂子出场,就像晴雯的嫂子一样,让她来出一番丑: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同上,第1528页。发送:送灵柩去殡葬。这里作名词,指丧葬费用。)

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同上,第1529页)

这一重错位,就带着喜剧性了。但是,曹雪芹笔下留情,还让她脸红了,最后送灵的时候还让她“干嚎”了几声。和晴雯的嫂子要挟着要宝玉和她马上上床相比,还不是太烂啊!(大笑声)这就不是晴雯的嫂子那样的闹剧了,而是一种轻喜剧。曹雪芹的喜剧风格甚丰,即使在悲剧中,也信手拈来,增添异彩。《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向来鄙视、蔑视范进,拒绝给范进考试的盘缠,理由是:举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范进不配。待到范进中举以后,喜极而狂,为了救治范进,要求他打范进的耳光,他却不敢了,以为打了要遭到菩萨的惩罚,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此时,他便遭到围观者的嘲笑。这与鸳鸯嫂子可谓异曲同工。但是,吴敬梓是纯粹的喜剧,而在曹雪芹这里是悲剧中的似闲而不闲之笔——把悲剧性和轻喜剧性错位地结合了起来。曹雪芹在此又露了一下他的绝招。

从某种意义说,这已经淋漓尽致了。但是,曹雪芹觉得他的才气还没有用尽,便进一步用正剧的风格,展示更加丰富的错位——先是让假正经的人正经到底:

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同上,第1529页)

然后花花公子贾琏去行礼,又让邢夫人说:

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同上,第1529页)

这样的错位中,邢夫人好像是为了鸳鸯好,因为她这样说,贾琏便不去了。这样的错位表现了邢夫人和贾琏各不相同的情感的枯干。接着又有个特殊的错位——向来缺乏感情的薛宝钗,这时却有非同寻常的表现:

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同上,第1529—1530页,奠酒:以酒祭奠死者。)

在贾宝玉去磕头时,她没有反对。我觉得这一笔写得太精彩了,薛宝钗很少这样动感情的。贾宝玉屁股打烂了,她都没哭啊!(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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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倒合了意。(同上,第1530页)

这就是广义的错位了,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而是众人和他夫妇俩的。

写鸳鸯之死的手法多姿多彩。幻觉写完了,哲理写完了,拿手的喜剧色彩有了,各种各样错位的反应,都聚焦起来。中国古典小说的功夫,就在这些琐琐碎碎的、没事变的地方。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他一个反应,你一个反应,都是悲哀、痛苦,每个人的逻辑又都不一样。如果让老托尔斯泰[即:阿里克塞·康斯坦丁诺维奇·托尔斯泰(1817—1875),俄国著名诗人与戏剧家]、司汤达来写,他们的笔墨就会聚焦在鸳鸯死亡幻觉的过程上,鸳鸯死了,就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第七个死亡,是谁呢?王熙凤之死。本来这么重要的人物,又是属于金陵十二钗的,应该是一篇大文章,对不对?开头秦可卿之死,作者让她去主持轰动全城的豪华盛典,是吧?如果按那个写法再施展一下,曹雪芹或者是续作者并不缺乏这样的才气。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王熙凤的死亡,什么排场都没有,表面上看来有点潦草。好多《红楼梦》的研究专家都说,《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啊,好糟糕,艺术上很差,但是,小说家白先勇先生却说:

有的批评说,前八十回文采飞扬,非常华丽,后四十回,笔锋黯淡。我认为这是因为情节所需。前面写的是太平盛世,贾府声势最旺的时候,需要丰富、瑰丽的文采,后四十回,贾府衰弱了,当然是一种比较苍凉、萧疏的笔调来了。……我认为不是因为他的文采不逮,而是故意的,写衰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笔调。(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97页)

我觉得王熙凤之死、鸳鸯之死以及林黛玉之死都是《红楼梦》里面艺术的精华。王熙凤之死,好就好在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悲剧的氛围还没有鸳鸯那样淋漓尽致。根本就没有正面写,而是听说的。宝钗夫妻两个到了王熙凤那里,凤姐已经停床,大放悲声。要注意啊,“大放悲声”,宝钗这个人是不怎么哭的。第二呢,宝玉拉着贾琏的手也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这个人的哭是自动化的,想哭就哭。(笑声)平儿等人因见无人劝解,只好含悲上来劝阻了。眼见众人悲哀不止,贾琏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好好办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去,然后行事;只是手头不济(特别凄凉啊),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来,更加悲苦不已,只见巧姐哭得死去活来,越发伤心。

这写的是很一般嘛,对吧?大家都哭得一样伤心嘛,没有什么错位啊。在这个时候,本来可以把所有的人都调动起来,各式各样的、不同的哭嘛,但是,作者追求的效果是特别萧索、特别凄凉、特别没有排场。客观上,贾府已经被抄了,家道沦落了,这种沦落之感,不仅在人的表现上,而且在人的心理情感状态上。看来作者有考虑,王熙凤之死呢,错位的悲痛不能写得太淋漓。这里,《红楼梦》的拿手技法又来了,不用贾府上的人物,而是用一个小市民来搅和这个举家皆哭的情境。谁呢?王熙凤的一个穷哥哥。这个人叫作王仁,名字的意思就是“忘仁”。作者不让他悲伤,而是让他捞不到多少好处,从非常庸俗的、恶毒的心态来观照。作者让他这样说:

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562页)

王仁本想来敲点竹杠的,现在贾家穷了,敲不到了;他就找王熙凤的女儿巧姐过来,说:

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曾经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别人,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人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吗!你也不快些劝劝你父亲。(同上,第1562—1563页)

实际上,这时候贾家已经穷得很可怜了:

巧姐实话实说:“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同上,第1563页)

王仁从贾府捞不到什么了,就想从巧姐儿那里捞一点油水:

“你呀,你的东西还少吗?”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了呢。”王仁道:“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同上,第1563页)

你看这个舅舅,为了乘机获取最大化的好处,对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孩子,居然说出这样侮辱性的话,这是非常无耻、非常恶毒的。

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同上,第1563页)

这家伙利欲熏心,又不会讲话,粗野无礼,对出来解劝的平儿,无故地人身攻击,极其刻毒啊。

巧姐满怀的不舒服,心想:“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攒积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同上,第1563页)

你看,像个舅舅讲的话吗?你不拿出来,你是留着自己将来嫁人用。这简直是无端的污蔑嘛,舅舅完全是想捞一票,捞不到了,连对处于丧母之痛中的外甥女也粗野地加以精神伤害。“你要留着做嫁妆”,好恶毒啊。对吧?这就是中国古典小说记言记事的优越所在。王仁说这样恶毒的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手势、动作等,什么都没有。这么严酷的对话,就是王仁道、巧姐道、平儿道,就够了,有时候加一个“笑”字。只有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得哽哽噎噎地哭将起来的效果,就够了。最后,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尽了,就“赌气坐着”。这五个字,神情毕现,和20世纪中叶海明威的没有动作环境的电报文体、冰山风格异曲同工了。

和秦可卿之死的隆重和豪奢相比,王熙凤之死的氛围是在沦落中的悲凉,如果光这样看,就可能肤浅了,续作者显然继承了曹雪芹用刘姥姥下层人物的眼光看贾府繁华的原则,让下层势利鬼的眼光看贾府的败落。在一个聚集点上,凝聚起错位幅度很大的心态奇观,正是中国传统小说艺术在世界文学中独树一帜的精华所在。

王熙凤的死和秦可卿的死,是一个鲜明的对照。那个是盛大的、隆重的、耗费了无数钱财的、调动了上百人马来办的丧事,还有贾珍哭得泪人一般,诸如此类。王熙凤的死就是王仁这么一点反应,这不是太简陋了吗?我分析,因为这样写是主题的需要。在兴旺的时候,一个媳妇死了,葬礼竟那样豪华,到败落的时候,主持家务的主角却这样凄凉。一方面是思想上的对比,一方面呢,就是趣味上的对比。用一个非常世俗的小人,用其势利的眼睛,挑拨、污蔑的心态,来观照王熙凤之死的悲哀。这时,贾宝玉啊、薛宝钗啊、贾政他们这些人,哭得都很简单,可以说是草草带过。

全世界古典小说里最精彩的死亡,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林黛玉之死。这是小说高潮的高潮。

林黛玉本来就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听傻大姐说,贾宝玉将迎娶薛宝钗,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外部行动和语言描写的精彩在于,她一听说腿就软瘫,但是,接着不写她变得更加衰弱。《红楼梦》的续作者真是有才气,不像过去一丁一点小事就大哭,而是痴笑起来,傻笑起来,让林黛玉走路更快,行动更加迅速。打击太大了,麻木了。走了一段,一口鲜血吐出来,心理麻木转化为生理的创伤。这是正面描写,然后,医家的解释是:

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同上,第1562页)

等到一口血吐出来以后,心里明白了:

这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同上,第1562页)

爱情没有了,命也不要了,自我糟蹋身体,睡觉不盖被子。紫鹃她们给她盖上,走了以后,她又把它褪掉,巴不得早死。外部动作写完了,用对话来描写。她最贴心、最忠心的丫头——紫鹃,哭得非常伤心。林黛玉怎么讲?

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同上,第1562页)

在这么五内俱焚、痛不欲生的时候,居然自己“笑道”,最亲近的人为自己悲伤的时候,对其用最无情的话,恰恰表现了她们两个人最知心,这样的错位之奇,实在令人惊叹。贾母来了,她讲了一句话,这句话太精彩了:

“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同上,第1563页)

“白疼了我了”,这里的错位更大了。一是对贾母有怨恨,你既然疼我,让我和贾宝玉在一起,有感情你也都知道,你的决策却不疼我的感情,你这算什么疼?第二,对贾母有歉疚,你这么疼我,我不能按照你的愿望生活,把身体搞成这样,对不起你啊。临终弥留之际,又讲了一句话:

“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同上,第1383-1384页)

这里面是一个正面的“好”字,所表现的却是怨、怒、恨、悲、苦,都是负面的含义。这里完全不用托尔斯泰小说常用的心理变幻,也不用司汤达的心理分析,完全是中国式的传统的记言,其功力可谓登峰造极。

那到这儿就完了吗?没有。这还是正面的表现,还不是《红楼梦》艺术的最精粹之处。《红楼梦》续作者的才华一如曹雪芹,集中表现众多亲近人物多元交织的错位反应。来了七八批人,每个人都哭了,在悲伤这一点上是共同的,但是每个人的哭又都不同,原因都不一样,逻辑也不一样,错位的性质很丰富,相互之间错位的幅度又很大。这就构成了林黛玉之死惊心动魄的、精彩绝伦的艺术效果。

到这里,敏感的读者才可能真正领悟到,为什么在写王熙凤的时候,那么多亲近的人大哭一场就退场了;原来,作者是要让他们到这里来一个一个地亮相。首先是紫鹃,在黛玉垂危之际,紫鹃哭得被子都湿了,竟无一个人来看望,深深感到所有的人都“这样狠毒冷淡”(同上,第1370页),特别想到宝玉:

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同上,第1370页)

黛玉的死,第一重反应是,引起了紫鹃对宝玉切齿的恨。读者明白,这与事实是错位的。

第二重反应是,向来与世无争的寡妇李纨,见紫鹃哭湿了被子,把眼泪擦干说:

“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同上,第1372页)

李纨的冷静和紫鹃的愤激拉开了错位的距离。

第三重错位反应,我觉得是《红楼梦》的毒笔。王熙凤出的主意,让薛宝钗冒充林黛玉,怕贾宝玉不太相信,叫紫鹃去当伴娘,好像盖着头的新娘子是林黛玉。在林黛玉最悲痛欲绝的时候,居然叫她的亲信去骗贾宝玉,理所当然地遭到了紫鹃的拒绝。王熙凤与紫鹃心理错位的距离可谓达到了最大限度,几乎是对立的程度。

第四层是平儿。比较善良的、新扶正的夫人,觉得这样的事太残酷了;提出让雪雁去代紫鹃。错位的性质没有变化,但是,幅度小了一点。

第五层错位就是雪雁了,雪雁也是林黛玉的亲信,但是,没有紫鹃那样死心塌地。她觉得贾宝玉说玉丢了,头脑都昏了,其实是作假,装出傻样子来,好娶宝钗。紫鹃的情绪和贾宝玉的实在情形,其错位的幅度也是很大的。

第六层就是贾宝玉看到雪雁来了,以为真是和黛玉完婚,乐得手舞足蹈。

巴不得即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同上,第1376页)

这一错位是个过渡,缩短了他和雪雁之间的错位幅度,待到发现不是黛玉而是宝钗时:

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同上,第1376页)

当着新娘子——薛宝钗的面,贾宝玉口口声声地说,只要找林妹妹。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同上,第1380页)

宝玉如此表现,缩短了与雪雁之间心理错位的幅度,同时却和宝钗之间的错位幅度提升到了最大限度。这一笔之所以惊心动魄,原因就在于:错位的幅度不是静止的,而是运动的,一方面和雪雁的心理错位缩小到趋近于零,另一方面和宝钗的错位达到了无穷大,也就是对立的程度。

第七重是薛宝钗,这时的处境很尴尬,很悲惨,在结婚的大典上,丈夫却想着和别人一起死。我现在,周围都是女孩子,你们能受得了吗?(大笑声)贾母等在这种情况下,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

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同上,第1376页)

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置若罔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一点眼泪。错位的幅度达到最大限度,当事人却无动于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啊!连一点心理描写都没有,一点内心的感知都没有渲染,中国小说记言记事的传统太精绝了,别人哭得都要死了,她却比任何人都平静,衣服都不脱,就在那里躺着休息。这个薛宝钗非常理性,“置若罔闻”,举重若轻,在这样的大混乱之中,只有她保持着冷峻,这不是对他人冷峻,而对她自己冷峻,甚至可以说是冷酷。贾宝玉不知道林黛玉已经死了,一直要去找林黛玉,所有人都不敢告诉贾宝玉说林黛玉已经死了。他已经傻了,再告诉他,不是更要发疯了吗?贾府只有这一条根脉啊,只有这个薛宝钗保持着理性,跟贾宝玉讲:

“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同上,第1381页)

薛宝钗是很清楚:迟早要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多么伟大的魄力啊!(大笑声)不是薛宝钗太“伟大”了,而是《红楼梦》的续作者太伟大了。这个伟大的根源是中国的史传文学传统,“春秋笔法”,“寓褒贬于叙述之中”,太令人惊心动魄了。把扩大到极限的错位的幅度,再次运动回归到等于零。此前所有的错位都建立在让薛宝钗冒充林黛玉上,把薛宝钗放在错位的最尖端,所有的错位的根源都在这个“冒充”上,一旦把这个“冒充”揭破,处在错位另一尖端的贾宝玉,就和薛宝钗处于直接对立的位置上。《红楼梦》一开头就宣称为表彰女性胜于男性而作。最初是在主持秦可卿的盛大的丧事上,让王熙凤显示了其胜于贾府所有男性的能耐,到了最后,在如此一团混乱中,又显示了只有薛宝钗才有这样的魄力,有担当,甘冒和贾宝玉完全对立的风险。

栊翠庵的尼姑说薛宝钗是个“冷人”,她是吃冷香丸呐。“香”就是艳,“冷”就是冷峻,这是个冷艳的美女啊!在曹雪芹笔下,她是排第二号的。她虽然是漂亮的,但内心最大的问题——感情是自我消灭的,故行酒令的时候,她抽到的签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第六十三回)。她没有感情,不是对别人没有感情,而是对自己没有感情。她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品行端庄,不但没有做什么有意坑害人的事,而且一向与人为善,甚至牺牲自己。她和林黛玉之间的矛盾,并不是情敌关系。林黛玉把她假想为情敌,以为她“藏奸”,但后来,林黛玉发现自己错了,就检讨。(第四十五回)其实,她一听说“金玉良缘”,就是薛宝钗的金锁和贾宝玉的玉,就觉得没意思起来,有意躲着贾宝玉。

薛宝钗不在乎自己的情感,后来贾母跟薛姨妈商量好了,要把薛宝钗嫁给已经疯疯癫癫的贾宝玉,这个时候,她心里是不太愿意的,但是她怎么讲呢?她非常理性,她遵从当时妇女三从四德的规范,她说:

“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同上,第1345页)

“哥哥”就是薛蟠。这个薛蟠现在坐在监牢里——打死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是这样看的。她这个人,为了遵循封建道德原则,就“舒舒服服”地消灭了自己的感情。

那么,这是第七重的心理错位运动。然后,综合起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同上,第1384页)

这时,超越记言、记事,很少的正面描写出现了。那边在结婚,这边人死了,其婚礼的音乐,既不让林黛玉听,也不让紫鹃听,却让两个与之关系不是很大的、和贾宝玉感情不太深的人,从喜事音乐中听出其中“凄凉冷淡”的声音。

最后,第八重错位是在贾母身上。贾母对林黛玉之死有一个总结,当然,她绝对是爱林黛玉的。虽然让宝钗取代黛玉是她的决策,但是,造成这样的后果,她也感到很悲痛。她涕泪交流地表白:

“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同上,第1384页)

贾母眼中的泪有自谴,也有自我开脱。联系到林黛玉说的“白疼”,其间的错位是多么的深邃。这个悲剧性的死亡是全书的高潮,其正面描写跟侧面的反应相比,大约只有一比四。林黛玉之死,用笔相对较少,八重错位的感情渲染则浓墨重彩,把全书的主要人物都调动起来了,情感性质是如此的丰富——爱、怨、恨、悲、愤、痛、悔,错位是如此之多元,只是没有拿手的喜剧色彩,因为这是悲剧的最高潮,是悲痛的交响曲,所需要的就是庄严。在悲剧性的复合与丰富构成上,在全世界悲剧艺术史上,《红楼梦》展现了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辉煌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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