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王秋生[北京语言大学, 北京 100083]
美国作家威廉·斯泰隆的小说《苏菲的选择》(1979)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被列为美国大学生必读书目,被誉为西方小说史上的里程碑作品,并入选20世纪百部最佳英语小说。但是国内外对该作品的研究并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主题研究(如负罪主题、犹太主题、身份主题、创伤主题等)、叙事研究(如空间化叙事、叙事策略、叙事艺术等)、运用理论解读(如女权主义解读、原型批判解读、福柯式解读、拉康式解读、存在主义解读等)方面。从心理分析角度入手的仅有一篇,即曾雪雨的“论苏菲的爱欲情结表征及其死亡心理动因——从心理学视角解读《苏菲的选择》”,文章用的是荣格的情结理论,剖析了苏菲的爱欲情结及其悲剧的心理动因。故此,目前国内外尚没有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这一视角的研究,希望笔者的研究能为其他相关研究者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开拓该小说在心理分析研究方面更广阔的空间。
弗洛伊德在1923年出版的《自我与本我》一书中探讨了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这三个概念。弗洛伊德研究者斯诺顿对三者关系做了如下归纳:本我是一系列不协调的本能趋势,超我扮演的是批评和道德的角色,而自我是一个人有组织的、现实的那部分,负责协调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种种欲望。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对于解读苏菲的自杀原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苏菲的自杀绝非一时冲动,乃是长期的心理压抑所致。弗洛伊德在《群体心理学与自我的分析》一书中说:“抑郁症的悲伤就是表示着自我的两种动因之间的尖锐冲突——过于敏感的自我理想无情地谴责处于自卑和自贬错觉中的自我。”文中的自我理想指的就是超我,弗洛伊德认为超我对自我的谴责是抑郁症患者悲伤的原因。这一点比较符合苏菲所处的境遇。我们可以把苏菲自杀的原因归结于其极度的抑郁和自我的迷失,而这种迷失的根源就是她经常处于一种自卑和自贬的状态中。
导致苏菲自卑和自贬的原因一方面来自其独裁专制的父亲,另一方面来自勇敢的反纳粹斗士玫妲,还有一方面来自其内心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和负罪感。这些和苏菲强大的超我所起的作用不无关系。
苏菲的父亲贝根斯基教授不仅是一个反犹太学者,也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族长式父亲,俨然男权社会的代言人,因为小说的主要目的是揭露纳粹的残忍,所以读者往往容易忽视小说的次要主题,也就是说苏菲父亲的反犹太形象盖过了其女性压迫者的形象。苏菲的父亲作为小说的一个人物并未直接登场,而是通过苏菲的回忆存在的。苏菲印象中的父亲,“孤寂、严厉,甚至还流露着胁迫”以及“暴君似的控制整个家庭及苏菲”。父女二人之间的关系“正式而遥远”。父亲在很多方面支配苏菲,态度执拗而不变通,苏菲对他言听计从,从而导致成年后的苏菲发现“她多么憎恨她的父亲”。
父亲的一些贬低打击苏菲的话时常回荡在她的耳畔。比如她给父亲打印讲稿,打错了一个人名,他就毫不留情地大发雷霆,对她大加辱骂和贬损:“你的脑袋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一团浆糊。我不知道你的身体哪里来的,但是你并非遗传我的大脑。”于是苏菲跟朋友丁哥抱怨道:“这个父亲……只把我看成一个下人而已,一个奴隶,现在他对我的辛劳没有说一个谢字,而且我还得……摇尾乞怜。”父亲的命令和要求,不论多么无理和苛刻,她都得绝对服从,这样没有父爱、没有自由的生活令苏菲窒息,难以承受,因此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那一刻我只想去死——我并不是说为了做他要我去做的事情而死,而是为了我没有办法开口说不。”另一句大大打击苏菲自信心和伤其自尊的轻蔑之言是:“你从没有做对过一件事情。”这使苏菲在做事之前总是畏手畏脚,贻误时机。甚至苏菲做噩梦时都会梦到父亲,苏菲喜欢音乐,但是梦中的父亲(也许就是现实中的父亲)却说:“请不要为这孩子播放那段音乐。她太笨,根本就听不懂。”试想这对一个酷爱音乐的孩子是多么大的打击!于是苏菲从噩梦中醒来,痛苦不堪。她对丁哥说:“他对公爵夫人所说的似乎并非关于音乐,而是关于……关于我的死。我想,他要我死。”因此,父亲就是苏菲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经常不断地折磨她,他彻底地摧毁了苏菲的自尊和自信,使她经常处于自卑和自贬之中,难以建立健全的自我。鉴于此,对于苏菲的自杀,她的父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玫妲是苏菲第二任男友的姐姐,是地下抵抗纳粹组织的成员。在苏菲的心目中,玫妲热情、胆大、聪明,是她崇拜的女英雄的再现;玫妲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弟弟的性命,也要和纳粹做斗争,然而从这一点而言,苏菲却是恨玫妲的。相较而下,苏菲为了家庭尤其是孩子的安危,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玫妲的请求,拒绝为抵抗组织服务,使玫妲觉得苏菲没有责任感,没有正义感,没有牺牲精神,“不只是怯懦,更是很不爱国的”。于是在苏菲父亲给她扣的“愚钝蠢笨”的帽子上,玫妲又给她扣了一顶“懦弱自私”的帽子,给其本已脆弱的心灵雪上加霜,内心的伤口难以愈合。
尽管玫妲不像苏菲的父亲那样直言不讳和不近情理,但是苏菲自己却深深体会到了一种自卑感。她的内心感受是:“为她与玫妲、约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羞愧。他们两个是那么无私而勇敢,为人类及波兰同胞效忠,关切那些她父亲所憎恨的犹太人”(斯泰龙262)。尤其是想到自己长时间把父亲的反犹太小册子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苏菲认为那是“根本无法逃避的羞辱和不光彩的事实”。在集中营里见到受伤且生病的玫妲,苏菲的心情是“惊恐、哀伤而且愧疚”的。玫妲在集中营交给苏菲偷收音机的任务也因为她的畏手畏脚,顾虑重重而没能完成,苏菲觉得自己辜负了玫妲的信任和厚望。玫妲的结局是因为参加集中营的抵抗组织活动而受到纳粹的严刑拷打,最后被挂在铁钩上慢慢死去。苏菲在跟丁哥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时,给予玫妲的评价:“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承认了玫妲的勇敢就无形之中承认了自己的怯懦。最后,她对玫妲的恨消失殆尽,只剩下了爱和敬佩,她对丁哥说:“我爱她,因为她比我坚强,她是那么了不起。”因此,对自身软弱和怯懦的厌恶、痛恨以及内心谴责是导致苏菲选择自杀的另一个原因。
导致苏菲自杀的最主要原因是一直萦绕在其心头的愧疚感乃至负罪感。此愧疚感有多个源头:第一,对被纳粹迫害的丈夫的愧疚;第二,选择将女儿送到毒气室的愧疚;第三,为反犹太的父亲做助手的愧疚。
首先是对丈夫的愧疚。诚然,两人的感情并不是特别好,但是丈夫被纳粹突然抓走前发生的事情成了苏菲心头一个解不开的结。在丈夫被捕前,结婚三年几乎没吵过架的夫妻俩吵了一架,而且吵得非常厉害。她甚至对丈夫喊道:“去死吧!”当晚两人没有睡在一起,遗憾的是自此以后苏菲再也没能见到他。苏菲自责地说:“这就是我难以忍受的原因,我们甚至没有亲热的告别,一个吻,一个拥抱,什么也没有。哦,我知道卡什莫尔明白我还是很爱他,我也知道他爱我,然而不曾听我亲口说出,表达我们对彼此的爱,他必然很痛苦。”假如时光可以倒流,苏菲希望得到丈夫的谅解,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意,但是斯人已逝,她不得不默默地承受这一痛苦。
其次是对女儿的愧疚。虽然小说的题名是《苏菲的选择》,但是在苏菲所有的痛苦回忆中,这是最后被提及的故事,是被隐藏的最深、最久的故事,也说明苏菲内心做了相当痛苦的挣扎才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可见其给她带来的伤痛之深。残忍的纳粹党卫军医生尼叶曼让苏菲只能保留一个孩子,另一个要送到毒气室,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致命的选择,比她自己死去还要难受无数倍。她凄厉地、不顾一切地惨叫着:“我不能选择!”但是在医生的无情威胁下,她不得不选择留下儿子吉恩,把女儿伊娃送去毒气室。这一艰难的抉择给苏菲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在其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那孩子不住地回头,脸上是黯然而哀求的表情……她最后瞥了一眼那远去的细小身影,几乎疯了。”(当然,如果后来儿子能幸存下来,也许苏菲的内心还能平衡一些,但不幸的是,天不遂人愿,经历了如此残酷的选择,儿子还是死在了集中营,苏菲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儿子的死剥夺了苏菲生的欲望,因为儿子的生存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她牺牲了这么多——色相、人格、尊严——就是为了孩子的生存。她跟丁哥说:“要是我能找到他,或许我的悲伤就可以解脱。只要我找到杰恩,很可能我就——哦,摆脱我心中这一切可怕的感觉,摆脱我一直祛除不了、终此一生都会有的绝望……只要我能找到我儿子,我想我就能得到拯救。”由此可见,只有儿子的生存才能使她摆脱恐惧和绝望,才能减轻她对女儿的愧疚感,才能将她救赎,使她继续活下去,这是她继续生存的唯一救命稻草。但是,尽管她做了诸多努力,儿子还是死在了集中营,而且根据别人提供的消息以及她自己的猜测,孩子应该死得很惨,有可能是被活活冻死的。最后,她指着自己的心说:“它受过伤了,已经变成一颗石头了。”从这句话来判断,她不可能再有生的希望,因为她的心已死。这是苏菲选择自杀的终极原因和内在原因,患有精神病的恋人内森的存在只是一个外在因素,因为苏菲的自杀是必然的、注定的,与纳粹相关的种种过往令她难以承受。过去的她一直生活在谎言和遮掩中,如今她已经把一切都跟丁哥和盘托出,便可以相对平静地了此残生了。
第三是为反犹太的父亲做助手的愧疚,换言之是背叛犹太人的愧疚,虽然这一点并不是她主观为之,是迫于父亲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他为父亲打印反犹太讲稿,并帮他散发反犹太小册子,尽管是极不情愿地,但出于对父亲的绝对效忠,她还是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屈从了,没有丝毫反抗的勇气。在集中营时,为了生存和救孩子,她对纳粹军官霍斯说自己的父亲是反犹太人士,自己还给他做过助手等等,无非是想博得霍斯的同情,但是这一招并未奏效。可是后来为了掩盖自己不光彩的过去,她对自己的朋友撒谎,粉饰自己的父亲,说他是一个反纳粹人士,并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从俄国人的大迫害中营救过犹太人,还假惺惺地为父亲死在纳粹手上而愤愤不平。她之所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是因为她认为这一段历史是见不得人的,是其人生的一段耻辱,一个污点,令她难以启齿。因此她认为自己是虚伪的,是有愧于犹太人的,仿佛她自己参与了大屠杀似的。而这笔纳粹逼她欠下的债她是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的,它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令其窒息。
综上所述,经历了战争和纳粹集中营的苦难,苏菲早已没有了健全的心智,她已经失去了自我,受到了神经症或抑郁症的困扰。弗洛伊德在《自我和本我》一书中说:“神经症中如此熟知的自卑感可能和这种有意识的罪疚感密切相关。在两种非常熟悉的疾病中,罪疚感被过分强烈地意识到:“自我理想在其中表现得特别严厉,常常极其残暴地对自我大发雷霆……在抑郁症中,超我获得了对意识的控制,这种现象甚至更加强烈。但是这种病例中,自我不敢贸然反抗;它承认有罪并甘愿受罚。”这种为自身的罪责甘愿受罚的心态甚至可以延伸到苏菲对内森拳脚相加以及人格侮辱的逆来顺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辱骂和虐待(诸如骂她是波兰猪、婊子,打断她的胳膊,踢断她的肋骨等),苏菲都一次又一次忍下,而且从不计前嫌,时刻准备迎接内森的回归。说明她是在把受虐当作一种恕罪的方式,因为内森是犹太人,苏菲觉得自己亏欠犹太人的,想把这笔债通过内森来偿还,这绝非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做出的决定。而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正常生存便遇到了困难。
忆起过往,苏菲自责道:“我非常害怕!他们使我畏惧一切!我为什么不说出实情?我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写成一本书,说明我是个可鄙的胆小鬼,一个下流的通敌者,我做了许多坏事只是为了拯救自己!”可是事实上,正如丁哥所言,苏菲也是一个受害者,一切都是纳粹的罪过。他央告着说:“你是在为一些错不在你的事责怪自己——这会使你难受,请不要再这样了。”然而苏菲却不能不想,因为她受伤太深,最终结果比丁哥担心的要糟糕得多,苏菲不仅仅是难受,而且是精神崩溃,并选择自杀为其归宿。究其原因,是苏菲的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关系失衡,超我明显占了上风,而迷失自我的苏菲只有通过满足本我的需求来聊以生存。于是当超我偃旗息鼓时,动物性的本能又控制了她,她只能通过和内森疯狂做爱来排解内心的痛楚和苦闷。精神病复发的内森离开她后,她则尝试和比自己小七八岁的丁哥在海滩做爱,更有甚者,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在刚刚讲述完那个最悲惨的选择故事以及说完我心已死那句话之后,她竟然主动出击,诱使丁哥和她做爱,这让常人颇难以理解。不过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就会比较容易解释了。因为苏菲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之间的关系严重失衡,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只能任由其强大的超我和本我摆布。她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失去了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从内森打骂并离开她之后她所说的一番话就可以窥见一斑:“他说的是真话,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失去他活该……哦,没有他,我一定会死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就无法继续生存说明她完全失去了自我,无异于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弗洛伊德认为,在一个精神健康的人身上,本我、自我和超我是统一的、相互协调的。因此,“在一个顺应良好的人身上,自我是人格的执行者,控制和指导本我和超我,为整个人格的利益和广阔需要而保持与外界的交易。自我的功能如果发挥得很好,人格的和谐与顺应就占上风。反之,如果自我放弃自己的职权,屈从于本我、超我或外界,人格就会不协调,就会出现顺应不良现象。”而这种顺应不良现象的表现抑或结果,轻则使人抑郁、焦虑或狂躁,重则将人引向死亡。弗洛伊德说:“现在在超我中取得支配地位的东西可以说是对死的本能的一种纯粹的培养。事实上,假如自我不及时地通过转变成狂躁症以免受其暴政统治的话,死的本能就常常成功地驱使自我走向死亡。”鉴于此,死亡是人的一种本能,当一个人迷失自我时,本我就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弗洛伊德还说:“自我之所以放弃自己,是因为它感受到自己受到超我的仇恨和迫害,而不是被超我所爱……当自我发现自己处在一种真正的极端危险中,而它认为自己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克服这种危险时……它发现自己被一切保护力量所抛弃,只有死路一条。”综上所述,战争背景下苏菲本我、自我和超我关系的失衡以及其自我的迷失才是她选择自杀、走向毁灭的主导原因。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