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沙 丹 冯 茜[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0]
《百年孤独》是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的代表作。小说通过布恩蒂亚一家七代人在马孔多的兴衰史,反映了拉美广阔的社会现实。凭借这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马尔克斯获得了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这部小说也被评论界称之为“续《堂吉诃德》之后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品”。在《百年孤独》中,作者大量吸收古代印第安传统文化中的魔幻性和神秘性色彩,描绘了许多狂欢化的场景,塑造了一批狂欢化的人物形象,使得小说显示出鲜明的狂欢化特征,并与巴赫金(M.M.Bakhtin,1895—1975)的狂欢化理论有着多方面的契合与印证。俄罗斯思想家巴赫金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狂欢庆典中汲取灵感,结合庄谐体中的“苏格拉底对话”和“梅尼普讽刺”,开创了独树一帜的狂欢化诗学理论。“狂欢节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义的具体感性形式的语言,从大型复杂的群众式戏剧到个别的狂欢节表演……狂欢式转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①狂欢化文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进过程。从16世纪文艺复兴到20世纪后现代主义时期,狂欢化在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创作实践中,展现了不一样的特点。其中,狂欢化在现实主义步入20世纪走向多元和现代化时期,有了新的发展。譬如,在成为拉丁美洲“爆炸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中,狂欢化是与其三个明显特征结合在一起的,其一,现实主义特征:在魔幻的环境和气氛中描写现实,摒弃平铺直叙的表现方法;其二,非现实主义特征:大量吸收古代印第安传统文化中的神话、鬼怪传说,将现实和魔幻融为一体,变现实为神话;其三,反现实主义的特征:具有“非理性”的特点,大量吸纳幻觉、潜意识、超现实等因素,变现实为梦幻。②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是其代表,他将魔幻性、现实性、民俗性融为一体,使《百年孤独》呈现出狂欢化的色彩。本文从狂欢化场景及其泛化、人物狂欢、怪诞风格的运用以及《百年孤独》对西方经典《圣经》的讽刺性模拟这四个方面分析《百年孤独》狂欢化书写的主要内容。
《百年孤独》书写了大量的狂欢化场景,这些场景不仅仅局限于广场,日常生活中的任何公共区域都能成为全民参与的狂欢化场所。正如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小说创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中分析的那样:“我们便把‘广场’因素人为地加以突出。用广场因素来指一切与广场生活直接联系的东西,一切带有广场非官方性和广场自由的烙印,但同时严格地说来却无法归入民间节日形式的那些东西。”③《百年孤独》中有很多狂欢化的场景,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广场。马孔多的狂欢节上,人们不分等级,穿上奇装异服,在广场上举行狂欢舞会。但马尔克斯在这里将狂欢化进行了异化处理,狂欢的背后潜藏的是血腥的屠杀。政府军在狂欢的广场上疯狂地向人群开火,瞬间“地上躺着死者和伤者:九个小丑、四个哥伦比亚人、十七个纸牌老K、一个魔鬼、三个乐师、两个法国绅士和三个日本皇后”④。小丑在狂欢节中是最具颠覆意义的形象,他可以不受限制地嘲弄官方权力。小丑死了,象征着在官方在广场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专制权。事实上,官方的迫害远不止于此。在广场上示威的三千多工人遭遇了更为残忍的屠杀,一夜间尸体销声匿迹,而马孔多似乎没有任何人失踪。马尔克斯像记者报道那样客观,又带着拉美独特的魔幻色彩,将历史上真实的香蕉热大屠杀写入小说,隐晦地揭露了政府军和帝国主义对拉丁美洲地区人民的迫害。
《百年孤独》的狂欢化场景并不局限于广场,集市、客厅、街道、酒馆都是泛化的狂欢化场景。诚如巴赫金所言,广场因素应被加以扩大和突出,它不仅仅只是包含广场这一单一场所,它还包括大街、小酒馆、澡堂、船上甲板,甚至客厅等等,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马孔多最著名的集市就是卡塔林诺游艺场,集市上也总是笼罩着一片狂欢的气氛。每当吉普赛人到来,游艺场就聚集着不受束缚的人群:小商贩、妓女、军人、工人、农民、手工业者以及杂技表演者。所有人在这里都花光口袋里的每一分钱,大人小孩在这里观看杂耍节目,年轻的小伙子在妓女的帐篷里享受肉欲的狂欢。由此可见,游艺场里的集市生活是一种非官方的生活,人人平等自由,没有严格道德秩序束缚,是民间的乌托邦式的“第二世界”的生活。客厅总是和各种欢庆活动相关联。《百年孤独》中,人们在客厅里吃喝玩乐、嬉笑怒骂、聊天游戏、追逐打闹,甚至是争吵对峙,呈现出一片狂欢的气氛。布恩蒂亚家族似乎有一种天性,他们热爱娱乐和喜欢漫无节制地招待客人。客厅里每一个饮食形象都体现了强烈的丰富性和全民性,展现了夸张、盛大而欢乐的基调,毫无节制的酒宴和暴饮暴食的人群将狂欢化的酒神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塑造了有七情六欲的集体群像,食欲、肉欲、性欲、权欲的狂欢使这些人物具有典型化特征。奥雷连诺第二就是一个典型代表,他身上展现了夸张的性欲和食欲。他和情妇佩特娜·柯特无限的欲望使家畜疯狂地繁殖,以至于院子都被挤爆了;荒谬的饕餮比赛中,奥雷连诺第二具有庞大的巨人食量,他吃下了一头小牛和两头猪,又吃掉了木薯、山药、油炸香蕉等配菜和一串香蕉,喝了三箱半香槟酒,又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个生鸡蛋。相对于奥雷连诺第二,霍·阿卡蒂奥的性欲有过之而无不及。婚前他在妓院里纵情狂欢多次染上性病,婚后他和雷贝卡夜夜笙歌。此外,所有的奥雷连诺都对权力疯狂着迷,他们渴望在战争与政治斗争中证明自己的价值,最终都在追逐权力过程中走向孤独。这种巨人式的饮食方式、疯狂的性欲和权欲,一方面是对经院哲学所鼓吹的节食禁欲主张的挑战,另一方面,也是布恩迪亚家族覆灭的诱因之一。狂欢过后,这些欲望的化身大多因为纵欲走向了覆灭。
在狂欢节上,“加冕”和“脱冕”的仪式在广场上演。加冕与脱冕的仪式,本意象征新旧的更替,却也讽刺了权势与地位的相对性。给小丑、傻瓜、骗子这一类形象随意的加冕与脱冕,使狂欢化人物具有颠覆意义。布恩蒂亚和俏姑娘雷麦黛丝,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傻子。在加冕与脱冕的仪式中,这两个人物实现了上下颠覆。布恩蒂亚领导建立马孔多,享有充分的话语权,国王的身份不言自明。同时,他又是被绑在棕榈树下狂暴的疯子。布恩蒂亚的脱冕使得马孔多失去引导,无法走上正途。傻子也是狂欢中必不可少的人物形象。在外人眼里,俏姑娘雷麦黛丝是毫无自理能力的傻子。在狂欢节的仪式上,她被加冕为女王。这样的加冕仪式无疑引人发笑。但她对一些问题有独到清醒的见解,当马孔多的人都陷入香蕉热的疯狂时,只有她保持着清醒。布恩蒂亚和俏姑娘雷麦黛丝的逝去预示着保守愚昧的马孔多的毁灭,但同时也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先进文明的马孔多的出现。
《百年孤独》的怪诞风格构成了狂欢精神的全貌。巴赫金认为:“怪诞是一种特殊的诙谐的形象观念……怪诞不是一种纯粹否定和令人恐惧的力量,它具有双重性,表现的是死亡与诞生、成长与生长的过程,表现的是那种处于变化、尚未完成的变形状态。”⑤小说中有大量的奇迹描绘和荒诞悖谬的情节。为了让梅尔加德斯重生,布恩蒂亚将他的尸体放在水银中烹煮。另外在霍·阿卡蒂奥的尸体也遭受了更为夸张的处理——“用辣椒、茵香和桂花作调料,用文火把他煮了整整一天。”⑥死亡的肉体和烹饪相联系揭示了死亡与诞生的关系,这种荒诞的情节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令人不可思议,产生了一种诙谐的效果。
此外,《百年孤独》中描绘一系列的黄色意象:香蕉、黄色火车、黄蝴蝶、小黄花、黄花雨、金币和小金鱼。每当这些黄色的物象出现时,马孔多就会发生某些不幸。香蕉热的爆发给马孔多带来了殖民统治的压榨以及压榨后的萧条;黄色蝴蝶总是出现在马乌里肖·巴比伦的周围,不久他就为爱情付出了代价——瘫痪;布恩蒂亚去世时,天空下起了黄花雨,这不仅是哀悼,也预示着这个家族即将面临危机;乌苏娜去世后,布恩蒂亚家族的院子里长满了小黄花,随后这个家族就彻底走向败落;奥雷连诺上校的十七个私生子在收到父亲的小金鱼后,一夜之间全部被谋杀。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黄色意象是一种凶兆。在拉丁美洲,黄色预示着死亡。这看似荒诞的关系实际上反映了印第安传统文化的魔幻色彩。因此,《百年孤独》中无处不在的黄色意象,潜伏着死亡与毁灭的狂欢。
《百年孤独》的狂欢化色彩还体现在它戏仿模拟了《圣经》中的内容。巴赫金认为,讽刺性模拟就是对某一现成的确定的对象进行戏仿或笑谑,以取消他的唯一性和自足性,使它相对化。⑦换言之,戏仿模拟并不是单纯地否定被模拟的体裁,而是使原有的体裁“翻面”,使它具有令人发笑的方面,为原来排外和僵化的文学体裁注入新的活力。马尔克斯将《圣经》故事移植到小说中,布恩蒂亚和乌尔苏拉触犯、反抗禁忌,不仅近亲结婚而且杀死了嚼舌根的邻居,尔后远走他乡寻找新的栖居地。这如同亚当夏娃偷食禁果,失去伊甸园,最终找到福地一样。乌苏娜在生霍·阿尔卡蒂奥时,双腿肿胀变了形,静脉曲张像鼓起的水泡,很长时间,只能在担架上躺着。这就是上帝给夏娃的惩罚——受分娩之苦。布恩蒂亚带领人们规划土地、盖房、种植、教育子女,从此一个新福地马孔多就出现了。原罪、男人的汗水、女人的痛苦、迁徙,岂不同令人惊心动魄、回肠荡气的《圣经·旧约》如出一辙。⑧但马尔克斯又不是完全照搬《圣经》内容,而是对所模仿的文学体裁进行戏仿,塑造一个和原来体裁相似,却又充满讽刺的“脱冕的同貌人”。在小说中,马尔克斯多次对宗教进行嘲讽和戏谑。尼康诺神父喝巧克力浓茶升空的场面滑稽令人发笑;菲兰达对宗教虚伪的虔诚使她成了许多闹剧的制造者;十七位奥雷连诺兄弟的暗杀者都是瞄准这个看似神圣的十字将他们枪毙的。更为讽刺的是在马孔多的繁盛时期,乌苏娜向圣·约瑟石膏像祈求让家里像以前那样穷困,但石膏像轰然破碎,里面装的居然是成堆成堆的黄金。正如夏忠宪所言,移植到文学中的礼仪形式,使相应的情节和情节中的场景,获得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和两重性,或者赋予它们令人发笑的相对性。这种狂欢化的叙事,跳出了普遍道德和社会批判的圈子,使得《百年孤独》的叙事具有了更加复杂的内涵。
《百年孤独》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将狂欢化与尖锐的现实社会题材、拉美的民族传统文化的结合,运用狂欢化手段来描绘布恩蒂亚家族和马孔多的兴衰史,反映了拉丁美洲广阔的社会历史。狂欢化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获得了新的发展。不同于拉伯雷笔下的狂欢化,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狂欢化立足于拉丁美洲人民的现实生活和作家本人的日常生活,将拉丁美洲的民间神话传说的非理性、超现实因素融入其中,使得作品充满魔幻色彩。
①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161页。
② 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③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页。
④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高长荣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89页。
⑤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页。
⑥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高长荣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页。
⑦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151页。
⑧ 陈众议:《拉美当代小说流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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