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陈绪平
这是一个发生在齐晋之间的战争故事。
灵公、成公时期受到国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当年晋文公称雄诸侯的国势已然不再。内忧外患下,公元前599年,晋景公登上了王位。即位不久,晋国便在邲地之战中一败涂地。而章之战的另一方齐国,则刚刚打败了卫国和鲁国,士气正旺。所以,大战开始,齐侯的自信(不吃早饭,不介马)正是建立在这个背景之下。所谓“骄兵必败”,开头便为战斗的结果埋下伏笔。果然,在兵败如山倒的逃亡时候,齐侯开始的“自信”换来了“骖絓于木而止”。《左传》写战争总是会把人写活,从不直接描写战争的激烈与残酷,而是花笔墨在战争成败的原因之上,特别强调人的德行在战争中的重要性,当然战争是激烈的,《左传》擅于描写战争的特色也在这篇文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全文看,文章选取了三个战车来描述这场大战役。即齐侯、晋国主帅邵克、韩厥的战车。大战伊始,晋国的解张就被弓箭“贯手及肘”,坚毅的他“折以御,左轮朱殷”。车右郑丘缓每遇到险要而战车不好前行的路段,就下去推车。通过主要人物的塑造和战时细节描写,我们依然可以想象到战争的激烈。这就是《左传》笔法的高妙之处。
在叙事之中,本文塑造的最生动的人物形象非邵克莫属。他作为晋国的主帅掌司旗鼓,指挥战斗,是军队的灵魂人物。不幸的是,战斗开始不久,他就受了伤且“流血及屦”。多次说到“余病矣”。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可能礼节的约束减小了。他的御夫、车右都训斥了他,并以“吾子忍之”“吾子勉之”的话语激励他,“病未及死”请他坚持,不要坏了晋君的大事。因为主帅的战车是军队的“耳目”。《左传》这段记录十分精彩,解张、郑丘缓的英勇同邵克的表现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对比。作为主帅,邵克要死要活的形象跃然纸上,有一种“肉食者怯”的嘲讽意味。《左传》叙事的环环相扣,让我们认识了一个有着丰富性格的邵克,他是一个立体的人。在激战中,他是个受了伤就要死要活的“小瘪三”形象;到后面,“齐师败绩”,韩厥追上齐侯的战车擒获了“齐侯”逢丑父。丑父在临死之前,喊出:“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作为车右,逢丑父可谓足够英勇(看到败局已定,眼看着追兵要至,他果断和齐侯交换了座位,做好了代君王受擒被杀的准备),又足够机敏(被晋人韩厥追上之后,丑父很机敏地找到时机,要齐侯给他取水,齐侯趁机逃跑),临死之前,又足够悲壮。他没有对晋人表达不满,而是不失风范,悲凉地说:从今以后,再无义士替君王赴死。人世间确有一个,就是我!今天也要被人杀戮了。《左传》的描写足够细腻,让人动容。也正是这个悲壮的义士感动了那个在战斗中总是在说“余病矣”而要死要活的邵克。这个不够英武的邵克,也说出了“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邵克这两句话,今天读起来还是那么感人。真是“英雄惜英雄”。《左传》这段人物描写都有超越生死、超越时间的文化价值。丑父临死之前,不是胆怯也不是恼羞成怒,而是义薄云天,喊出了“道义”(臣事君以忠)的消亡,这是超越了个人生死的呼喊。同样,这个时候的邵克形象也足够有力量让人感佩不已。邵克赦免了丑父,本质是赦免了“天下义士”,是对天下事君者的勉励。这是一种超越了族群(家国)主义的天下意识。这让我们联想到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政治超越。
“三周华不注。”终于抓住了齐侯,还是个假的。那个在战争一开始表现得相当“小瘪三”的“邵克”以“戮之不义”豁免了齐侯的“警卫长”逢丑父。邵克在这场战斗中一前一后判若两人!还好,这个邵克,还是在故事的最后“贵族”了一把。早在这场战争之前,晋国就和另外一个超级大国楚在必邲地打了一场恶战。那场战斗失利后,邵克是一个嫉恶如仇、急于报仇的形象。
逢丑父的英勇、大義得到了我们足够的赞赏。同样,历史总是有其可爱之处。《左传》重视这种意味,所以这篇文章写得真实而可爱。齐侯战车的被抓,除了有“左轮朱殷”的御夫张侯、“马逸不能止”的主帅战车的士气、因有其父托梦而躲过灾祸的韩厥、“三周华不注”等晋人的英勇,齐侯开战之前的盲目自信等,《左传》还写了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即逢丑父在大战前夜睡在战车里被蛇咬伤胳膊肘的情形。因为受了伤,遇到“骖絓于木而止”的情况,他不能下去推车而被韩厥抓获。这样的描写,真是生动、逼真。逢丑父的形象也更加饱满,一个大大咧咧的车右形象跃然纸上。睡在车里,可见其不讲究,这让我们想到《鸿门宴》里那个吃生肉的樊哙。有蛇出没,用肘子击之,这个描写活灵活现,可见这个武夫的率真与可爱。正是这样一个随意性的动作,让他受了伤,在第二天大战逃亡的关键时刻,无法下去推车,整车人被韩厥“捉拿”。《左传》的描写除了“郑伯克段于鄢”“赵盾弑其君”的春秋笔法之外,还有这样的历史温度。后来的历史叙事可能只有《史记》达到了这个水准。后来的文章学家推崇“左传写法”大概就是源于它叙事的精妙。密不透风的大战气氛通过对交战双方主帅的人物描写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剑拔弩张、你死我活。这里突然“插叙”一段乐调舒缓的大战前夕的小故事,这种张弛有度的文章笔法,还有之前韩厥之父的托梦,好比一段温情小调插叙在惊心动魄的大乐章之中。而这些,恰恰是战争的关键。一个是神秘的托梦,让韩厥避开左右两个位置,大战之中就应验了,这成为韩厥立功的关键。一个是粗心直率的车右,受了蛇伤,战车被擒。齐晋两个大国这场激烈的战争竟然是由这种看似小而又小的事情决定了其最终的胜负走向。这种对因果关系分析的史学精神,让我们隐隐之中感受到儒家意志的如影随形,即它好像在强调时刻要保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经学或许正是承载了这样的文化意义。这些看起来极其微小而偶然的细节,却成为决定个人生死、国家存亡的关键。源起史官的道家(《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也重视细微。比如《老子》有“观妙”之说,等等。这样的史观,也决定了《左传》历史叙事的一个特色:将历史的宏大叙事与日常化的微观描写相融合。人物形象在两个维度中落地:一个在战争等军国大事的宏大场面之中,一个在日常生活的小环境里面。史学观念是开放的,它记录的人物性格自然是丰富的。前面分析的邵克,在击鼓指挥战争中受伤了,在《左传》的描写之下,他不像一个主帅而更像生活中一个怕疼的孩子,要死要活的样子又可气又可怜。而结尾处,当抓住“齐侯”要处死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回了贵族。在义薄云天的逢丑父面前,自己也毫不逊色。这样的描写,让我们联系到《史记》中的项羽,一方面是骄横跋扈(独断专行的他一次次不听人劝),一方面又柔情似水(同虞姬一起上演了“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一方面又“知耻近乎勇”(不从渔夫的建议,以死谢罪)。可以说,《史记》也塑造了一个“丰富的人”,一个浑身优点又浑身缺点的项羽,正是如此,项羽才可爱又可信。这篇名文《章之战》塑造的邵克、逢丑父等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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