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我曾在别的地方说过,在特定时期科幻的恣肆想象、投射隐喻、象征寓言也许反倒是最为现实的显现。张系国对于大陆读者而言可能是个较为陌生的名字,许多人只是从1991年严浩导演、梁家辉主演的《棋王》中略窥一二,不过那个电影还是糅合了张系国的《棋王》和阿城《棋王》而改编的。但张其实著述极多,我自己就曾在台湾大学附近的联经书房买过几种。吴明宗这篇文章比较全面地介绍了这位战后台湾科幻文学开创者的创作,并从中提炼出“新遗民——移民——反帝国”的主题,在东亚地缘政治和全球史的眼光中重审“城三部曲”与“海默三部曲”,一方面有助于给读者一个整体上的认知,另一方面也在政治结构、身份认同和权力关系的解读中提供了方法性的启发。
——劉大先
一
张系国,江西南昌人,1944年生于重庆,后举家移居台湾。1965年,张氏自台湾大学电机系毕业,翌年赴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留学,最终于1969年取得该校计算器科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张氏曾先后任教于康奈尔大学、伊利诺大学与匹兹堡大学,长年从事计算器科学之科研与教育工作。不过,除了在计算器科学方面的贡献外,张系国更广为人知的,恐怕仍是他的科幻作家身份。
1968年,张系国发表他的科幻首作《超人列传》,与张晓风于同年发表的小说《潘渡娜》一起被视为战后台湾科幻文学的起源。但是,张系国在此后虽陆续发表《棋王》(1975)、《香蕉船》(1976)、《昨日之怒》(1978)、<黄河之水》(1979)等社会题材小说,却有很长一段未再发表科幻新作。直至1976年,张系国才又开始在《联合报》副刊上刊载科幻作品,那些小说后于1980年被收录于小说集《星云组曲》。进而,自《星云组曲》出版后,张系国大步迈开科幻创作的脚步,陆续发表《五玉碟》(1983)、《夜曲》(1985)、<龙城飞将》(1986)、《一羽毛》(1991)、《金缕衣》(1994)及<玻璃世界》(1999)等小说,其中,《五玉碟》《龙城飞将》和《一羽毛》又合称为“城三部曲”。写作之外,张系国于1982年成立了“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既出版自己的作品,也选编年度科幻小说选,以此鼓励新人加入科幻写作的行列。作为台湾科幻文学的领头羊,张系国不仅著作等身,他更为建构台湾科幻写作场域付出了极大的心力。
不过,在进入新世纪后,张系国似乎又放慢了科幻创作的速度,因而尽管他在2002至2004年完成了一系列的“大器小说”,四册中仅有《备用人》《动物农场》等少数篇章涉及科幻题材。在此情况下,当张系国于2012年发表科幻小说《多余的世界》时,着实给读者带来莫大惊喜。紧接着,张系国又于2015年和2017年分别发表《下沉的世界》与《金色的世界》两部小说,其计划中的“海默三部曲”终告完成,这也是作家继“城三部曲”后的第二套科幻三部曲。
从《超人列传》到“海默三部曲”,其间经历了近50年的时间,张系国已不再是初至异乡的留学生,而是久居美国的资深教授,整个世界业已从“冷战”跨入了“后冷战”时代,因而作家的写作风格也随着身份与时代环境的双重转换产生了变化。以本文欲讨论的“城三部曲”与“海默三部曲”为例,前者浓厚的“中国味”是张系国“新遗民”思绪的体现;后者则充分展现了作家在书写时的“移民”视角。不过,尽管这两套小说的调性截然不同,基于作家对帝国主义一贯的批判立场,“反帝国”书写遂成为两者共同的书写主题。
二
在《一羽毛》的“后记”中张系国写道:“‘城’系列科幻小说,总算大功告成了。一九八一年夏,我开始撰写第一部《五玉碟》,然后是《龙城飞将》,到最后一部《一羽毛》脱稿,恰是十年,不可谓不久!其间物换星移,志气消沉到几至放弃科幻创作,如果没有许多读友的鼓励,恐怕不会完成这个系列吧!”①其实,若再追溯至此系列小说的前身,即收录于《星云组曲》的《铜像城》《翻译绝唱》与《倾城之恋》等小说,则此写作工程实际所费时间更长达15年之久。在这过程中,除了张系国所谓源自读者的鼓励外,他一心打造中国风味科幻小说的决心更不容小觑。可以说,写作具中国特色的科幻小说一直是张系国笃行的方向,李欧梵在为《星云组曲》所写的序中即言:“我觉得张系国的‘思乡病’和‘中国情意结’已经延展到他笔下的未来世界中去了,《星云组曲》人物的感情和人际关系,多少都有点中国味道。”②进而在<星云组曲》中最让李欧梵印象深刻的,乃是极富神话色彩同时又蕴含历史性思考的《倾城之恋》与《铜像城》。为此,李氏建议张系国应该以这两篇小说为基础继续写关于“呼回历史”的长篇小说,而《铜像城》则可作为该小说的楔子。1983年,张系国果真以“呼回历史”为主题发表了长篇小说“城三部曲”的第一部《五玉碟》。在楔子的部分,张系国也采用了李欧梵的建议将《铜像城》移植过来,因而《五玉碟》之情节便延续了《铜像城》的结尾,从巨大铜像被闪族舰队汽化后的索伦城展开故事。
在《五玉碟》中,索伦城已被来自G超级星区的外来势力——闪族——控制,当初汽化巨大铜像的星际巡洋舰就停留在铜像旧址,以此作为闪族威慑呼回世界的武器。为了推翻占据呼回世界的闪族,青蛇帮、花豹帮、铜像教徒与戚氏父女等呼回势力结为盟军发起大举。最后,呼回势力与闪族展开战斗,闪族情急之下将战舰升空,索伦城陷入将被汽化的危机之中,《五玉碟》结束于此。作为承接,《龙城飞将》从青蛇帮义士于进牺牲生命引爆战舰解除危机说起,讲述索伦城在众多起义烈士的努力下,总算重获自由与和平。战争结束后,为了保持各势力之间的和谐,青蛇帮、花豹帮与铜像教协议将三方势力退至城外,索伦城就此成为“不设防开放城市”并由九大部卢主联席会议共同治理。然而好景不长,索伦城很快又迎来内忧外患。一方面,铜像教主破坏协议,私下勾结市长马知黄,意图掌控索伦城;另一方面,闪族残兵隐身山林并与蛇人、豹人及羽人等呼回原始族群建立联系,构成一股反击呼回人的势力。最终,羽人与豹人发现闪族之离间诡计退出盟军,而蛇人虽亦知闪族阴谋,却迫于武力威胁,只能继续与闪族合作攻城。小说的最后,青蛇帮与铜像教陷入内战,闪族与蛇人大军则挥兵索伦城,城市内外陷入一片混乱。《一羽毛》接续《龙城飞将》未完之混战,写呼回各方势力在戚姑娘的奔走劝说下连成一气,再次形成一支反抗闪族的队伍。与此同时,蛇人也在一番觉悟后决心不再当闪族的棋子,起身反抗闪族,索伦城因此暂时解除危机。此时,戚姑娘却被因时光通道毁损而形成的“时空妖孽”带至三年后的呼回世界。在该时空里,戚姑娘所至的索伦城已无闪族势力,却仍由当初与闪族里应外合的市长马知黄执政。为了进一步壮大自我权力,马知黄不仅夸大自己在反闪族战争中的贡献,甚至还开始扫荡挞伐其他反对势力。最终,马知黄的暴行引起呼回原始族群与盖文人的联合反击,以蛇人为首的联军大举攻城,马知黄则死于黄金宝殿。面对再次爆发战争的索伦城,戚姑娘独自站在黄金宝殿看着身陷火海的城市,静候索伦城在毁灭后的再生,“城三部曲”就此告结。
论及《五玉碟》的创作动机,张系国曾言:“许多人问《五玉碟》的创作动机是什么?除了为索伦城修兴亡史外,一个主要的动机,便是试验撰写中国风味的科幻小说。”③确实,综观“城三部曲”,无论是在文字语言或是写作风格上皆具备浓厚的中国味。对此,林建光在讨论此写作现象时提出批评。首先,林氏指出:“张系国八O年代大部分作品,直可视为‘科幻小说中国化’这个隐含政治无意识的美学理念是否可行的一项尝试。”但是,林氏认为这种具中国风味的科幻小说并未提供多少历史认知,“因为当地理空间转化为主体投射其思乡、怀旧之情时(这不知是否与张系国长年久居国外这个因素有关),空间里的内容已被掏空殆尽”。因此,“张系国耗尽心血,历时十年方才完成的巨著——城三部曲,基本上是他抒发国家想象与国族认同的历史寓言,其中历史传奇的成分实大于科幻小说”。进而,这样的历史寓言在林氏看来实则“欠缺那种对某个特殊时代经验具体、敏锐的观察”,而被作家书写“中国”的欲望取代。④可以说,自从林建光发表该论文后,后续论者普遍延续其看法,在讨论“城三部曲”时几乎都无法超越该诠释框架。然而笔者认为,张系国于小说中流露的“新遗民”思绪虽是其创作的重要内核,却不是唯一的内涵,而作家寄托于文本的时代观察实则有待更进一步挖掘。
在谈论1949年之后的台湾文学时,黎湘萍曾对自大陆移居台湾的外省籍作家与学者有如下的看法:“我想把这一批学者称作‘新遗民’,是因为他们不论是在中国台湾,还是在海外,都与近代以来花果飘零的中国文化保持着比较密切的精神联系,要么具有复兴中华文化的信念,要么通过汉语写作来承续这一传统。”而他们“移民式的流动性与对于语言和精神文化的近乎迷恋的记忆和分析,似乎正是近代中国以后的‘新遗民’的主要特征”⑤。王德威则指出:“到了二十世纪,强调忠君保国的移民意识理应随着‘现代’的脚步逐渐消失。然而乙未以来,每一次的政治裂变,反而更延续并复杂化遗民的身份以及诠释方式——遗民写作也因此历经了现代化,甚至后现代化的洗礼。”⑥因此,有别于传统意义的“遗民”,张系国及其作品所具备的“新遗民”气息乃是“遗民”概念在“冷战”与“内战”所形成之双战结构下演进的结果,其具体表现便是在写作时借用中国文学传统书写形式,并于文本大量植入中国独有的文化符码,以此具体化其内心的文化怀乡与国族想象。是故,读者可以发现,“城三部曲”的时空环境虽设定在地球人移民太空的时代,居于索伦城的人们却仍旧以充满中国古风的方式生活着,而张系国更以传统武侠小说之写作风格将文中的义士们打造成江湖儿女,“忠义”则成为这些人物贯穿三部曲的核心价值。于是,讲述索伦城兴亡史的“城三部曲”便成为一套表述忠义精神的历史演义。其次,无论是代表“民党”的青蛇帮,或是拥护“帝党”的花豹帮,索伦城虽是他们共同守护的对象,却也是他们只能永远遥望的家乡。这是因为在呼回史上多次“民党”与“帝党”之争后,两者要么被闪族入侵者驱赶,要么遵守各势力之间的协议退守城外,他们身上因此带有前朝遗民的气息。由是,若从这些角度来看,“城三部曲”确如林建光所言,乃是张系国展现自我国族认同与文化想象的历史寓言。但是,诚如前文所述,如果我们仅将“新遗民”情怀视为“城三部曲”的唯一内核,恐怕将忽略作家寄托于文本的时代观察。亦即,在“新遗民”视角下,我们能看到的多是小说“文化中国”的一面。不过,倘若我们采用“全球史”的视野观看文本,则会发现“城三部曲”作为寓言,实际上并不只是属于张系国这一代“新遗民”们的历史与国族想象。透过“反帝国”书写,张系国体现了他对近代以来帝国主义于全球的侵略,以及当代中国在国际博弈中所面临的挑战之深刻观察。
“城三部曲”基本完成于20世纪80年代,在时间上已是冷战告终前的最后十年,因而小说中的“反帝国”书写总结了张系国对近代至冷战时期之帝国主义侵略的观察与批判。首先,在张系国笔下,“城三部曲”中的呼回世界乃是由呼回人、蛇人、豹人、羽人以及处人共居的社会,其中呼回人乃是早期来自太阳系的移民,久而久之成为呼回世界人口数最多的族群,后四者则是呼回世界的原始住民。除了这四者外,流亡至呼回世界的盖文人由于世居于此,因而在戚姑娘的认知中也同前五者一般属呼回籍。长久以来,各族群之间虽偶有摩擦,但是在长期的文化交流下,基本上都能和睦共处。不过,呼回世界的和平却被由宗教狂热所引发的战乱所破坏,并让来自外星区的闪族找到侵略呼回世界的借口。对入侵呼回世界,文中的闪族司令大言不惭地表示:“我们金色星球是最进步、最文明的星球,如果不是为你们好,我们犯不着派遣占领军来教化你们。”⑦并且,文中的闪族军官尚称盖文人为原始星族,故只会使用野蛮的手段对付无法反抗的敌人。闻此,戚姑娘反唇相讥:“你们闪族真是文明,用最文明的手段,汽化我的同胞。你们的星际战舰汽化的对象,不正也是无法反抗的敌人吗?为什么你们的手段就文明,别人的做法就野蛮呢?”⑧于此,闪族所使用的乃是典型的帝国主义修辞,那便是在“进步”与“文明”的面具下,帝国主义者往往以“教化”的名义粉饰自身侵略与剥削他国之事实。然而,所谓“文明”与“野蛮”的话语权实际上全掌控在帝国主义国家手中,成为他们指控他者“罪行”同时也合理化自身战争暴力的借口。从这个角度来看,戚姑娘在小说中对闪族军官的批评,不啻是张系国对所谓“进步”与“文明”论述的质疑与批判。
此外,对于帝国主义国家试图造成他国内部分裂以达成渗透、侵略之行径,张系国在“城三部曲”中亦有寓言式的表述。诚如前文所述,呼回世界主要系由五个族群组成,长久以来各族群经由文化交流共存共荣。但是,在第二部<龙城飞将》中,呼回世界却因为闪族在各族群间挑拨而面临分裂的危机。文中提到,包含蛇人在内的呼回原始住民之所以答应与闪族合作,乃是由于闪族答应给予他们完全的“独立”。于是,呼回原始住民分别成立了自己的“革命军”并与闪族形成联军,一同打击五族中的呼回人。不过,各族很快便发现一切其实是闪族的诡计,目的在于透过分裂与内斗损耗呼回世界各方势力的力量,从而增强闪族在战争中的绝对优势。有鉴于此,各族纷纷退出与闪族的合作,而骑虎难下的蛇人更为此付出惨烈代价。对照到现实世界,帝国主义国家试图借由上述方式分裂他国民族统一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一便是“西藏问题”。作为长年关心中国社会发展的作家,张系国对此自不能无动于衷。因此,若张系国之“新遗民”书写所体现的是其“文化中国”想象,其“反帝国”书写则尝试以寓言的形式勾勒出“当代中国”与帝国主义在国际舞台上的博弈。因此,有别于既有之诠释框架,笔者认为“城三部曲”并非只是张系国“抒发国家想象与国族认同的历史寓言”,其尚反映了作家于冷战时期对帝国主义的具体观察,因而具备多层次的寓言意义。
①张系国:《一羽毛》,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03页。
②李欧梵:《奇幻之旅——星云组曲简论》,《星云组曲》,洪范书店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6页。
③张系国:《五玉碟》,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27页。
④林建光:《政治、反政治、后现代:论八O年代台湾科幻小说》,《中外文學》2003年第31卷第9期,第135 137页。
⑤黎湘萍:“文学台湾——台湾知识者的文学叙事与伦理想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2 293页。
⑥王德威:《后遗民写作》,麦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
⑦⑧张系国:《五玉碟》,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第146页,第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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