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郭译心
曹操于建安十五年(210)发布了一篇令文,此篇令文是《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裴松之引《魏武故事》补充的一段材料,后被《资治通鉴》引录。清人严可均在编纂《全三国文》时,将此篇令文题名为《让县自明本志令》。这是曹操传世诗文中篇幅最长的一篇,正如严可均所题,这篇令文的主旨是:退让三县,述明自我的本意和志向。写这篇令文之前,曹操已经统一了淮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区,兵势广大,荡平天下,特别是建安十三年(208),取得北征乌桓胜利的曹操,为了加强个人集权,废除了“三公”平行体制,取而代之的是将自己设定为丞相,并由自己的亲信郗虑担任御史大夫。但是没高兴几天,“功高盖主”的曹操在建安十五年(210)兵败赤壁,造成人心浮动,内外交困,借此机会很多人指责他想要谋取皇位,“欲废汉而自立”,更有刘备和孙权两个敌对集团制造舆论说曹操“托名汉相,其实汉贼”,并且“有不逊之志”,更有甚者,想借此逼迫他交出兵权,削弱其政治力量。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为了反击政敌,拥护汉室统治但又决不交出兵权,曹操借由退还朝廷阳夏、柘、苦三县,“以分损谤议”,颁布了这篇令文。
这篇令文的叙述包含了曹操从举孝廉到位列宰相的曲折人生三部曲,展现了他如何一步步调整自己的目标,又是如何行动的全部过程,褪去了统治者一贯喜欢赋予自己人生神性的色彩,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意味,将人的主观能动性放到最高位置,可以說是继承了东汉王充“疾虚妄”的哲学批评思想。令文中写到,在曹操人生第一阶段,他举孝廉,做了郡守,后因为“好强所忿”,辞官隐居,“然不能得如意”;第二阶段,被征为典军校尉,此时的志向是“为国家讨贼立功”,想要被封侯“作征西将军”,死后能有一块刻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的墓碑;第三阶段,讨伐董卓,破降黄巾、袁术、袁绍、刘表,一步步战胜强敌,最后“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曹操在令文中表示,他的志向变化,是随着世事的变迁而逐渐调整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未来将本志不变。尽管这篇令文可能是出于政治上的策略,但我们却能从细微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曹操的个性。
1927年,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指明曹操专权的两个特点:尚刑名,尚通脱。在他对曹操的肯定评价中,我们也能够看到他个人对曹操保持一定距离的态度:“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然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在鲁迅看来,曹操的为人处事,无论怎么评价,最低的标准应该是“英雄”。一千七百多年前,曹操对“英雄”这个称谓其实也是满意的;但问题是,这和鲁迅所处的现代中国时期的“英雄”的涵义是否有所区别呢?《后汉书·郭符许列传》载许劭受曹操胁迫,品藻曹操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于是曹操“大悦而去”。前半句为虚骂,后半部分才是与曹操对话的重点所在。根据《后汉书》里的记载,许劭虽然“不得已”,但也不是因为惧怕威胁而随便评价,在他的《人物志》中也有对“英”“雄”的分析:
夫草之精华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取名于此。是故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此其大体之别名也……是故英以其聦谋始,以其明见机,待雄之胆行之;雄以其力服众,以其勇排难,待英之智成之。然后乃能各济其所长也。
在他看来,“英”为智性,“雄”为胆略,二者相济,兼而有之,方为“英雄”。曹操被许劭冠名“英雄”的个性和人格魅力不失公允。然而在群起争雄的东汉末年,“英雄”其实还有其政治上的特殊含义。《三国志,魏志·锺繇华歆王朗传》:“方今英雄并起,各矫命专制,唯曹兖州乃心王室。”各路诸侯豪杰乘势而起,并有争夺天下的志向。《三国志,蜀志,先主传》:“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曹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曹操对“英雄”一词的使用极为谨慎,他只觉得天下,唯有刘备可以和他并称“英雄”以争夺天下,并把袁绍、孙策、刘表排除在了“英雄”的门外。然而,与刘备同时冠名英雄之称,心怀争夺天下之志看起来矛盾的是: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一再强调的中心思想就是决不会取代汉室。他在令文中举例齐桓公、周文王,乐毅,蒙恬等兵势广大,依然能够侍奉自己的君主,不以武犯禁,也不因功大而异图。他不取代汉室,又需要区别于其他臣属子民,于是他别开生面,在“英雄”这个名词里找到了能使自己的身份和身世在历史中合法化的新位置。在政治领域设置各种术语,可使人各安其位,各尽其用,这样的现象其实早在先秦时代就有所体现,如《鹖冠子》对“隽”“豪”“英”的区分。曹操胁迫许劭品藻自己,并对“英雄”这个称谓感到满意,也许是在这个称谓中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所在。称谓带来的条条框框可以向世人昭告自己的边界和立场,无形中又形成了能保护自己不受别人政治苛责的屏障。
张文江在《古典学术讲要》一书中认为,司马迁的《史记》之所以比班固《汉书》的思想境界高,手笔也比《汉书》开阔,在于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对《史记》提出的三点关键性批评都是从儒家仁义道德角度提出的,而对问题的本质却缺乏洞察力或者说正视。班固原话是:“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他认为提倡货殖的将本求利会导致社会的贫贱观出现问题,而序游侠也会导致抬升奸雄的地位,却没看到经济基础的变化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以及所谓“奸雄”在乱世之中,对政治失序,以及世界重新排序的帮辅作用。若按照班固这样的儒家仁义准则,那么在后来陈寿的《三国志》中,裴松之注引孙盛《异同杂语》评价曹操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就根本进不了他所谓的历史了。
傅玄曾评价曹操:“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并且觉得“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傅玄拥戴司马氏,对曹操的批评是带有政治考量的,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陈寿在《三国志·魏志·武帝纪》中也对曹操有相似的评论:“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在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名教之治已经难以为继,儒学中的迂腐之处已经不太符合当时的世道人心,法术奇策才能对失序的社会有所制衡。特别是在用人的策略上,曹操将人的“德”与“才”分离,多次颁发求贤令,而不再执行东汉的察举,任人以才能而非道德品行。他曾说“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于是,囊收天下英豪。好法术的“奸雄”形象是那个时代的所需,也是推动社会变革的必要力量。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表示:“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如果曹操不出来主持国家的局面,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争夺帝王之位,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些表述里具有的真实性。
曹操在令文中强调自己个性的一个方面,是独树一帜的:他说自己“强盛,又生性不信天命之事”。这其实也是他“尚刑名、尚通脱”的根本,无形中也是对西汉董仲舒“天人感应”观念的否定以及对东汉王充接近唯物思想、自然天道以及疾虚而追求实际的理性精神的继承。历代帝王所扮演的第一个角色,常常是成为神话故事里的人,成为上天所选的君主。西汉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提出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天人对策,用天命不可违抗,让百姓受到自然的规约。儒家思想里加上谶纬的神秘色彩,二者互相交织,儒家思想的外延得到了加强。刘邦称帝时,流行着“感龙而孕”的神性故事。而在王莽时期,他曾经用符命取代了汉室,直至汉光武帝刘秀时期,也有“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预示自己将王天下的神秘事件。然而这样的惯用伎俩却在曹操身上难以找到。曹操在令文中表示“生性不信天命之事”的主张是由来已久的。《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了建安十六年(211)的一场战事,两军对峙,敌方“见公,悉于马上拜,秦、胡任观者,前后重沓”,曹操笑着对敌方说:“汝欲观曹公邪?亦犹人也,非有四目两口,但多智耳!”在此后,曹操也一贯表态自己“非圣也,但更事多耳”。曹操能面对现实,从实际出发,既是桓谭、王充等人“疾虚妄”的唯物精神的延续,也是他能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被人翻出来品藻复杂性格的原因之一。
曹操其人已被历代品评,也常常出现在后来的诗文和小说中,用以寄托写作者的情思或者政治愿望。据《云溪友议》记载,晚唐舒元舆听闻韩愈弟子李翱即席嫁韦中丞女,于是写诗赠李翱,其中一句为:“谁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怀旧嫁文姬。”他用曹操念及与蔡邕交情,于是让文姬再嫁董祀来比拟李翱即席嫁韦中丞女的有情有义。元末明初,在说书的基础上,罗贯中写出了《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流行之广,在民间大众的心里,曹操的形象几乎就是一位奸诈、玩弄政治权术的政治家、军事家,以至于到近世,一些学者出于各种立场,不断为曹操翻案。影响较为深远的有吕思勉在《三国史话》里的《替魏武帝辨诬》,他特别指出《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曹操表示不能离开兵权,是怕因此受到祸害,并影响到自己的子孙。他坦言“天下惟心地光明的人,说话能够坦白。遮遮掩掩,修饰得自己一无弊病的人,他的话就不可尽信了”。再到后来的特殊历史时期,郭沫若的五幕历史剧《蔡文姬》中的曹操形象影响深远,曹操的正面形象被越发凸显出来。总览曹操的述志令文,我们不难看到他使用的“至诚之道”十分鲜明。但是,如果对令文中那些足以引诱人的坦诚抱有过多的期待,那同样也是危险的。
建安十五年(210),也就是《让县自明本志令》发布的同一年,曹操让管记室的司空军谋祭酒阮瑀替自己给孙权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在政治上游说对方与自己缔结联盟。后世给这封信命名为《为曹公作书与孙权》。阮瑀为“建安七子”之一,小时候跟着蔡邕学习,《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文土传》记载蔡邕对他的评语:“童子奇才,朗朗无双。”同时代的曹丕在《与吴质书》里也称赞“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并在《典论·论文》中赞美“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这样才华横溢的阮瑀替曹操写信记书看起来是十分合理的,但其中也体现了一种各安其分、各司其职的鲜明的层级观念。这篇文书的接收对象孙权在此之前与刘备结成了联盟,并在赤壁之战中击败曹操,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虽然他的江东势力较之曹操的兵力较为弱小,但也绝不是泛泛之辈,而是曹操争夺权力的一个有力对手。尽管这样,在这封书信里,曹操依旧借阮瑀之笔表现了自己雄浑高雅而又卓尔不凡的气概,一并包含了轻慢和威胁。书信的末尾是这样结束的:“量君所据,相计土地,岂势少力乏,不能远举,割江之表,晏安而已哉!”字里行间显现了某种更高级的统治与权势大小的甄别。我们可以反观同一年曹操作为将领和汉室实际权力掌握者亲笔书写《让县自明本志令》的重要性,退让三县是为主旨,其中甚至还提到自己死后,妻妾都应当再嫁,将他的心志传道于他人。我们还可以在令文的末尾看到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表述:
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可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
此段话,包含了自己功业势如破竹,得益于天助汉室而不是自己的功劳,犒赏过盛但不下放兵权而用主动让邑替代,三个方面的信息,并且语气情转直下,包含了一个实权在握的汉室臣子复杂而激荡的心念。前文提到,曹操不信天命,而此时又将所有成功归于汉室天命所归。这些谦卑的退让,加之不能退让的握兵立场,一个施政宽猛相济,善用法家奇策的形象跃然纸上,而一丝不甘和伪饰又衬托了当时面临的政治情境可能较为危急。
曹操在令文中借用《論语》说三分天下周文王有其二,仍然“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并引录蒙恬的言语:“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儒家的思想又在此处显现,似乎与他尚法术的政治策略是矛盾的。陈寅恪先生认为曹操生于寒族,并且与阉宦有关,他的崇尚和政策都是由他的阶级出身决定,而儒家豪族是与寒族出身的曹氏对立的。由于曹操在官渡一战胜出,儒家豪族阶级只能“隐忍屈辱”,但“乘机恢复的想法,未尝一刻抛弃”。那么令文中引用儒家经典言辞是否在于拉拢儒家豪族的支持呢?又是否,儒家思想其实在根本上对曹操影响至深?总之,曹操自始至终没有取代汉室是一个历史事实,至于原因依然是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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