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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元好问的心灵世界

时间:2024-05-20

天津 查洪德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读懂一首诗不易,因为那是读诗人之心。读懂一位诗人就更不易,那是要进入诗人心灵。读懂元好问这样的诗人尤其难,他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诗人,把握他的心灵,更加困难。诗人臧克家曾多年品味郑板桥的那首“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探寻“真相与真魂”,以期得板桥之心。读元好问,似乎也应有如此功夫。

在古代文人中,元好问是很独特的。仅从儒者与诗人这一视点说,就很与众不同,这起码有两点,一是他最终自我定位为诗人,二是他有一种读书信仰,扩而大之,在那个文化面临灭绝的时代,读书信仰就是文化信仰。从年轻时气壮山河的自我期许,到晚年的自我认知,经历了由豪壮趋平淡的渐变。而他的读书信仰,终生如一。从这两个方面追寻其心路历程,是读懂元好问也是读懂其诗的前提,是解读其诗词必须了解的。

元人魏初,是元好问弟子,他在《书元遗山墓石后》一文中写道:“姜彧、魏初,尝辱先生教诲,又尝闻先生之言: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头树三尺石,书曰:‘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这在中国古代,极其少见。类似情况,见于元末乱世,如张光弼,至正间为浙省员外。张士诚时,弃位不仕,以诗酒自娱,号一笑居士。“尝曰:‘吾死,埋骨西湖,题曰“诗人张员外墓”足矣。’”(瞿佑:《归田诗话》卷下)“员外”还是官职,元好问则连官职也省去,只以号书墓石,完成了对自身本色的彻底回归。中国文人,都以行道于天下自期,其次则要明道于后世。诗对于文人,只是“余事”,如韩愈所说:“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和席八十二韵》)唐代诗人李白、杜甫,其志都不在做诗人。杜甫曾言“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是以诗自负,而非志在做诗人。他一直到老,都心念朝廷,远在夔州,还有诗句“画省香炉违伏枕”(《秋兴八首》),好像不是生病,就可以随班入朝经世济民了。李白自视更高,“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之二),只要给我李白机会,平定安史之乱,可谈笑为之。其志更不在做诗人。

元好问也是晚年才自我定位为诗人的。他也曾有志于天下,渴望大有作为。但国运世运,以及环境的挤压,使他渐渐明白,诗人,才是他一生本色。

元好问早年留下的作品,古体诗《并州少年行》是比较重要的一篇。和很多胸怀大志的青年一样,他有着拯救天下的气概:“北风动地起,天际浮云多。登高一长啸,六龙忽蹉跎。我欲横江斗蛟鼍,万弩迸射阳侯波。”“君不见并州少年夜枕戈,破屋耿耿天垂河,欲眠不眠泪滂沱。着鞭忽记刘越石,拔剑起舞鸡鸣歌,东方未明兮奈夜何!”热血腾沸,慷慨悲歌。他当然并不是真要枕戈待旦,拔剑斩敌,立功疆场。诗中形象,只是他豪迈、雄毅之志的象征。作为文人,他的梦想是经天纬地,“丞相封侯”(《洞仙歌》)。嗣父元格曾让他习政事,从大儒郝天挺学,“肆意经传,贯穿百家”(郝经:《遗山先生墓铭》),都是为了这一目标。这一宏大志向,随着年龄的增长,步步消解。累举不第,仕途无望,渐觉“五车载书不堪煮,两都觅官自取忙。无端学术与时背,如瞽无相何伥伥”(《雪后招邻舍王赞子襄饮》)。无奈中买田耕种,料理生计。但困顿中仍然抱有希望,“焉知寄食饿,不取丞相侯”(《麦叹》)。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徘徊。这是渐近而立之年的元好问。

三十二岁,终于中进士;三十五岁,中博学宏词科,入仕。先后任职国史院和地方县令。进入官场,他才明白,这不是一个让他尽展才华的舞台,反倒体会了不适应和力不从心,以及在强敌压境下自己的无能为力,心气大落。县令任上,身心俱疲,消解了壮志,只剩下无奈与烦忧:“催科无政堪书考,出粟何人与佐军。”“寸心牢落百忧熏。”(《内乡县斋书事》)听到岐阳陷落的传闻,自感书生无用,唯有哀伤:“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岐阳三首》其一)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秋,四十二岁的元好问奉调入京,任尚书都省掾。过了年,即天兴元年,汴京即被蒙古军包围,在围城中经历了绝粮与疫病流行。又到年底,哀宗孤注一掷,冒险突围离京,另寻活路。元好问与很多人一样,感到城破国灭的威胁就在眼前。面对危局,元好问却突然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四)但这价值,不是治国理政,而是保存文化、延续文明。后来的历史证明,在中原文明遭受践踏、文化承传一线之危之际,元好问确实发挥了他的价值,他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文化救亡者,并且是有着自觉意识的救亡者,是这个队伍中的先驱。

审视那段特殊的历史,有两位重要的文化救亡者——元好问和耶律楚材,有意思的是,二人同庚,都出生在公元1190 年,即金章宗明昌元年。他们出生时,还处在“大定明昌五十年”的金朝盛世。但十几年后,蒙古破金中都,金室南迁,燕南河北,为蒙古所有。自此,北中国社会便陷入极度危机。这是社会的全面危机,中原文化面临毁灭。元好问和耶律楚材,尽管属于不同的政治阵营,但他们致力的事业,却是共同的:文化救亡。在他们四十四岁这一年(公元1233 年,金哀宗天兴二年,蒙古窝阔台汗五年),二人终于交集:这年四月,金汴京守将西面元帅崔立献城投降,蒙古统帅速不台欲屠城,耶律楚材紧急阻止,城中一百七十多万人免死。四月二十二日,元好问给耶律楚材写了一封信(在《元文类》中题作《上耶律中书书》,在《遗山集》中题《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当以《元文类》题为近客观)。在信中,他谦恭地自称“门下士太原元某”,他向耶律楚材推荐文士五十四人,其实,未列入名单的,是他自己,可能首先是他自己。他说这些人“皆天民之秀有用于世者”,希望耶律楚材能够救助他们,以备日后为新朝所用:“诚以阁下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养之,分处之。学馆之奉不必尽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体,无甚大费,然施之诸家,固以骨而肉之矣。他日阁下求百执事之人,随左右而取之,衣冠礼乐,纪纲文章,尽在于是。”“阁下主盟吾道,且乐得贤才而教育之,一言之利,一引手之劳,宜不为诸生惜也。”在此危难之际,元好问想的是两点:一是生存,二是将来为世所用。他的考虑很现实。为什么不效法先贤,国亡身死,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为什么?他的解释是,还是为了旧朝,担负起一个著述者的责任,为旧朝存史,为天下保存文献:“每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兴,己所当任。”(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这或许是他“沧海横流要此身”的基本设想。

汴京城破,他作为旧金官员,被羁管聊城。羁管中,生活艰苦,心情极坏。“家亡国破此身留,留滞聊城又过秋。”“棋中败局从谁覆,镜里衰容只自羞。”(《送仲希兼简大方》)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他竟然完成了《南冠录》的编写。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但《遗山集》中保存有《南冠录引》,可知其大致内容。其主体部分是《千秋录》,记载元氏先祖行事。后附三项内容,一是对元氏先祖中有功名者的描述,二是元好问个人的生平履历,三是自己所见所闻的金朝遗事。关于他自己,《南冠录引》说:“予自四岁读书,八岁学作诗,作诗今四十年矣。十八,先府君教之民政。从仕十年,出死以为民。自少日有志于世,雅以气节自许,不甘落人后。四十五年之间,与世合者不能一二数,得名为多,而谤亦不少。”关于金朝史实,则说:“京城之围,予为东曹都事,知舟师将有东狩之役,言于诸相,请小字书国史一本随车驾,所在以一马负之。时相虽以为然,而不及行也。崔子之变,历朝实录皆满城帅所取。百年以来,明君贤相,可传后世之事甚多,不三二十年,则世人不复知之矣。予所不知者,亡可奈何。其所知者,忍弃之而不记耶?故以先朝杂事附焉。”这对我们了解元好问的心境心态,和在事变中的抉择,很重要。次年,在冠氏令赵天锡的关照下,他移居冠氏,营建了新居,作《学东坡移居八首》,其六说:“我作《南冠录》,一语不敢私。稗官杂家流,国风贱妇诗。成书有作者,起本良在兹。朝我何所营,暮我何所思。胸中有茹噎,欲得快吐之。湿薪烟满眼,破砚冰生髭。造物留此笔,吾贫复何辞。”可见其态度之认真,及用心用力之勤。这件事,是他看来,体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故倾注心血,全力以赴。

此后近三十年,元好问主要做两件事。其一,采集金代史事,编辑成书,保存金代文献。其二,指授后学,延续文脉,传文明薪火。当然,他走到哪里,也把诗写到哪里。国可灭,史不可绝,文化必须延续。他的弟子郝经,对他这两个方面的贡献,都给予高度评价。关于前者,郝经说:“先生曰:‘不可遂令一代之美,泯而不闻。’乃为《中州集》百馀卷,又为《金源君臣言行录》。往来四方,采摭遗逸,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亲为记录,虽甚醉不忘。于是杂录近世事至百馀万言,棞束委积,塞屋数楹,名之曰野史亭。书未就而卒。呜呼!先生可谓忠矣!”(郝经:《遗山先生墓铭》)所谓“忠”,忠于旧朝,忠于事业,也是尽忠于文化。关于后者,郝经说:“而乃汴蔡沦亡,蜚血凌城。气数俱尽,万化崩腾。时惟先生,独矫首而行。挽崦嵫之日,嘒欲曙之星。收有金百年之元气,著衣冠一代之典刑。辞林义薮,文模道程,独步于河朔者几三十年。岂非造物者之所在,而斯文殆将兴邪!”(郝经:《祭遗山先生文》)“斯文将兴”是他一切努力的目标。又说:“方吾道坏烂,文曜曀昧,先生独能振而鼓之,揭光于天,俾学者归仰,识诗文之正,而传其命脉,系而不绝。其有功于世,又大也。”(郝经:《遗山先生墓铭》)正如耶律楚材诗所言:“君子云亡真我恨,斯文将丧是吾忧。”(《过燕京和陈秀玉韵》)二人真是文化救亡的同道,“道”与“文”,都有赖他们的抢救而延续。

蒙古蒙哥汗二年(1252),即忽必烈受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的次年,年已六十三岁的元好问,与张德辉一起北上觐见忽必烈。《元史·张德辉传》载:“壬子,德辉与元裕北觐,请世祖为儒教大宗师,世祖悦而受之。因启累朝有旨,蠲儒户兵赋,乞令有司遵行。从之。”这可看作《上耶律中书书》的延续,关注的依然是文化的延续与儒者的生存。

这三十年,元好问的心境如何呢?我们看他这期间写的两首词。一首《定风波》:“白发相看老弟兄,恨无一语送君行。至竟交情何处好,向道,不如行路本无情。少日龙门星斗近,争信、凄凉湖海寄馀生。耆旧风流谁复似,从此、休将文字占时名。”这是写给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杨弘道的。他们二人,年轻时同登文坛领袖赵秉文之门,得其奖掖而名满天下,当时都以他日掌天下文柄者相期许。旧朝覆亡,他们竟然“凄凉湖海寄余生”,更不要说做新一代的文章泰斗了。另一首是《鹧鸪天》:“华表归来老令威。头皮留在姓名非。旧时逆旅黄粱饭,今日田家白板扉。沽酒市,钓鱼矶。爱闲真与世相违。墓头不要征西字,元是中原一布衣。”这是晚年归乡后,无心世事,安心做逸民,自我定位是“中原一布衣”。这里有一个重要信息,是“头皮留在姓名非”,国破未能身死,遭人诟病。表现出生的无奈与谢绝世事的心态。

为什么“头皮留在姓名非”,不惜遭人诟病,不仅要活下来,而且做了一些受非议的事?上耶律楚材书,觐见忽必烈,在史家看来,都是人生污点。支撑他的精神力量来自哪里?来自对读书的信仰,也即文化信仰。

元氏读书传家。乱后归乡,故乡残破,家家败亡,而元家大致还完好,他写诗说:“休道不蒙稽古力,几家儿女得安全。”(《初挈家还读书山杂诗四首》其二)稽古,读书考察古事,这里就指读书。历经百难而家不破,他认为,这是冥冥中得力于父祖读书的护持。读书,成为他的信仰。

书与读书,在他生命中占有最重要的位置。避难河南,其他不带,载书以行。汴京破,出京时,“毫厘脱鬼手,攘臂留空橐”(《学东坡移居八首》其四),留下的只有一条命和一些书。到冠氏,新居建成,仅可容身,依然“故书堆满床”,还很满足地说:“南荣坐诸郎,课诵所依于”(《学东坡移居八首》其三其二)。解除羁管回乡,“拍塞车箱满载书”(《鹧鸪天》)。

中国古人很重视文化承传,强调子孙读书。黄庭坚有名言:“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戒读书》)元好问将这一观念强化并放大,看作文明延续的必需。在他看来,家庭与社会的希望,都在“读书孙”。元家当然必须如此,其《初挈家还读书山杂诗四首》其三诗云:“眼中华屋记生存,旧事无人可共论。老树婆娑三百尺,青衫还见读书孙。”“生存”与“读书”两相关。对他人,他也宣扬这一观念,其《超然王翁哀挽》云:“直拟期颐荐寿尊,却从图画记生存。”“故事未沾通德里,素风多负读书孙。”不仅一家读书,还要沾溉风化乡里。(通德,如今言公德。《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题商梦卿家晦道堂图二首》其一云:“松亭竹阁数家村,通德仍余旧里门。乔木未须论巨室,青衫今有读书孙。”与“有读书孙”相比,富贵轻至“未须论”。《梁氏先人手书》:“玄虬飞跳九天门,秦火惊看片纸存。耆旧风流知未减,青衫还见读书孙。”当此文化遭毁灭之际,延续前代“风流”,需要“读书孙”。

与读书同样重要的还有诗。元好问很多纪乱诗,都写在危急时刻。比如金哀宗东去之后,新年已过,崔立叛变之前。此时的汴京城,在蒙古军的包围中,笼罩着死亡的气氛。情势如此,一般人顾命不暇,而元好问还用诗笔记录下当时的境况和自己的心理。此后经历城破,囊中之物尽失,一命仅存,又被羁管聊城,颠沛流离,这诗却保存下来。可以说诗与生命同在。

文化的信仰支配着他。一些不为人理解的行为,都可由此找到解释。

他最终给自己定位为诗人。走过人生历程,回顾一生,他感到,不仅曾有的壮宏图志是空想,“丞相封侯,说与高人应笑倒”(《洞仙歌》),而且所有的追求与努力,最后全部归零,“花落水空流”(《人月圆》)。唯有诗是他自己的,诗中有真实的自我。

现在谈诗的解读问题。诗有辞、义(意)、味三个层面,读诗要解其辞、明其意、得其味。宋代徐鹿卿谈自己读杜诗的经历说:“余幼读少陵诗,知其辞而未知其义;少长,知其义而未知其味。迨今则略知其味矣。”(《跋黄瀛父适意集》)宋人杨万里有言:“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矣。’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颐庵诗稿序》)诗之所以为诗,诗之魅力,在于“味”。读诗,有一个由辞到意到味的渐进过程。但读者要读出文外曲致、思表纤旨,还要通过“辞”或“词”即文字。不管作诗还是读诗,都需要灵心与功夫。这功夫,主要在辞的层面。

元好问是一位讲究功夫的诗人,追求“功夫到方圆,言语通眷属”,批评那些匆忙而不下深细功夫的读者“阏颤失香臭,瞀视纷红绿”,告诫人们:“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工文与工诗,大似国手棋。国手虽漫应,一着存一机。不从着着看,何异管中窥。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与张仲杰郎中论文》)他讲究功夫,读他的诗,也必须注重功夫。

“辞”的功夫,包括语言技巧、诗法运用之妙等,对于解读者来说,还应包括典故与词语出处、前人诗句之化用、诗意之借用多个方面的内容。“味”,靠每一位读者自己的灵心妙悟,解诗的人,也可以通过辞的解说、意的发掘,帮助读者品得诗中味。

元好问一生用力于诗,以诗为“专门之业”,也以诗自负。他在《复聪上人书》中自道:“学古诗,一言半辞,传在人口,遂以为专门之业,今四十年矣。见之之多,积之之久。挥毫落笔,自铸伟词以惊动海内则未能;至于量体裁,审音节,权利病,证真赝,考古今诗人之变,有戆直而无姑息,虽古人复生,未敢多让。”早年家庭学诗,入郝天挺之门学诗,避兵河南与归居嵩山期间,深研诗学,编著《锦机》《杜诗学》《东坡诗雅》等,还有著名的《论诗三十首》。早年以诗名震京师,老来成一代宗工。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记载元好问给好友张澄(号橘轩)改诗的故事,可以见出其非凡功力:“张云:‘富贵倘来良有命,才名如此岂长贫。’元改‘倘来’为‘逼人’,‘此’为‘子’。又云:‘半篙溪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曰:‘佳则佳矣,而有未安。既曰“一树”,乌得为“何处”?不如通作一句,改“一树”为“几点”。’《壬辰北渡寄遗山》诗:‘万里相逢真是梦,百年垂老更何乡。’元改‘里’为‘死’,‘垂’为‘归’。如光弼临军,旗帜不易,一号令之而精采百倍。”比较“万里相逢真是梦,百年垂老更何乡”与“万死相逢真是梦,百年归老更何乡”,两字之易,真有点铁成金之效。“万里”只是路途之遥,“万死”才为劫后余生(柳宗元《别舍弟宗一》:“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垂老”与“百年”意重。没有“归”,“乡”就没有照应。“归老”而又“何乡”,则知欲归无家。所有这些都提示我们,读元好问诗词,必须下深细功夫。他是“字字做”,我们就应“字字读”,他“一着存一机”,读者必须“着着看”才能识其“机”,读出“苦心”,得其“余味”。从每一首诗词入手,读懂元好问。

元好问是语言与诗法运用的高手,我们的解读应该把它揭示出来,让读者认识其高妙。以具体作品为例,如《横波亭为青口帅赋》:“孤亭突兀插飞流,气压元龙百尺楼。万里风涛接瀛海,千年豪杰壮山丘。疏星澹月鱼龙夜,老木清霜鸿雁秋。倚剑长歌一杯酒,浮云西北是神州。”诗的题目“横波亭”“为青口帅赋”,是登览兼赠人之作,类似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写来必须登览与赠人两意俱到,又须融合无间。登览诗要写山川形胜,要寄寓感慨,措辞必须既切登览之地,又合所赠之人。由于所赠对象的特殊性,元好问这首诗的处理,要比柳宗元诗更难,但他处理得很好。如果品鉴这首诗,只说气象宏大,那还真的没有揭示出诗的绝妙处。只就“气压元龙百尺楼”一句说,“元龙百尺楼”,是写物,更是写人。横波亭在青口帅镇守之地,物与人已经高度关联,百尺楼当然属陈元龙,横波亭气压百尺楼,无疑是青口帅胜过陈元龙,借物写人,颂而不谀,尤见高妙。律诗章法中特别讲究首联扣题与通篇贴题。这首诗扣题贴题都不易,但在高手元好问写来,却难中见巧,且能不为题目所缚,古今上下,物态人事,小则杯酒,大则天下,境界的开阔与暗淡,都在诗人调遣中。结尾一句“浮云西北是神州”,横波亭在东南,却以西北、神州作结,自有深意。又如《秋怀》一首:“凉叶萧萧散雨声,虚堂淅淅掩霜清。黄华自与西风约,白发先从远客生。吟似候虫秋更苦,梦和寒鹊夜频惊。何时石岭关头路,一望家山眼暂明。”这类诗,古今名作太多。出奇制胜,难之又难。元好问在这首诗中,展示了自己的非凡功夫,不输古今大家。诗的首联紧扣题目“秋”起,秋风秋雨秋声秋意,两句写足,室外室内,散布着(散)、笼罩着(掩)秋气。“秋”的凄寒感写到极致,秋“怀”自在其中了。第二联承第一句“声”字(秋风)来,上句风物,下句人事,对仗工整,转换自然。第三联依然承第一句,上句虫吟之苦承秋“声”,下句鸟栖不定承“凉叶”。这一联的妙处,在于人与物为一,景与情为一:人比虫吟更苦,心与寒禽同惊,显示了诗人运情入景手法的娴熟。

意的发掘也要功夫。由于诗意表达的特殊性,有时会被忽视,诗读了,词语也理解了,但诗意却没有会得,或者错会了诗意,更甚者是漠然无知。古代诗人特别讲究诗法,比如扣题与贴题,一般比较严格。如果有的诗不贴题,像元好问这样的诗人,绝非疏忽或失误,可能别有意趣,或另有深意。如《羊肠坂》:“浩荡云山直北看,凌兢羸马不胜鞍。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觉更难。衣上风沙叹憔悴,梦中灯火忆团圞。凭谁为报东州信,今在羊肠百八盘。”这是写羊肠坂吗?特别是诗中仅有写到羊肠坂的“直北看”与“羊肠百八盘”都非实写。羊肠坂不是“直北”走向,也没有“百八盘”。“直北”是心之所向(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愁看直北是长安”,宋人宋祁《按务东桥驻望》“直北是吾乡”),“羊肠百八盘”则是前人成句,很多人诗中有过,如宋赵汝燧“羊肠百八盘,行路难如此”(《泛洞庭》),元好问的父亲元德明诗中也有“人在羊肠百八盘”(《瓶形岭早发》),都不是写羊肠坂。实写羊肠坂的诗,如南朝江总《并州羊肠坂》(写另一羊肠坂):“三春别帝乡,五月度羊肠。本畏车轮折,翻嗟马骨伤。”宋岳珂《太行道》:“太行羊肠坂九折,云黑风干尺深雪。堇泥道滑木叶寒,辘辘车声行复歇。”那么,如何理解元好问这首以《羊肠坂》为名却不写羊肠坂的诗呢?宋人胡仔曾说:“余尝有诗云:‘壮图鹏翼九万里,末路羊肠百八盘。’盖言老而多艰耳。”(《渔隐丛话前集》)这才是元好问诗之真意,题为《羊肠坂》,实是一曲人间行路难,“盖言老而多艰”。没有理解到这一层,应该说是没有读懂这首诗。

诗之味只能读者自己品,但解读者也可以通过词语疏解、诗意发掘,为读者提供尽可能的帮助。比如《外家南寺》,这是一首律诗:“郁郁楸梧动晚烟,一庭风露觉秋偏。眼中高岸移深谷,愁里残阳更乱蝉。去国衣冠有今日,外家梨栗记当年。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按题目应该是写南寺,但其实是写外家(南寺也不是外家的南寺),首联“楸梧”是“家”的标志物,“庭”也使人想到“家”。按诗题“外家南寺”,整个诗章法都不合。明白了诗是写重寻南寺外家,诗的针线脉络立即清晰完美。那为什么诗题不作“南寺外家”?因为乱后诗人来寻外家,家已无存。此诗题目的完整表达,或许是“鼎革后重寻南寺外家旧宅不存唯有楸梧动摇秋风中”。如此写来,看似表达完整,但诗人寻家而家已废,心中那种失落与迷茫,反倒被冲淡。外家不在而家旁南寺犹存,此为儿时读书处,干脆将诗题命为“外家南寺”,并特别注明“予儿时读书处”,如此似写南寺,而终究还是写外家。个中滋味,留给读者自己去品。但如果读诗而看不到这一层,就感受不到诗人心中那种难耐的悲凉。

朱光潜有一段从创作角度谈作品章法的话,也适用于作品解读。他说:“一个艺术品必须为完整的有机体,必须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第一须有头有尾有中段,第二是头尾和中段各在必然的地位,第三是有一股生气贯注于全体。”(朱光潜:《谈文学·选择与安排》)中国诗学是人化诗学,在古人看来,一首诗就如一个人,不仅是一个有机整体,而且有血脉贯穿。所以不管是一首诗还是一组诗,理清诗人思路,明晰贯穿于诗中的血脉针线,是读懂诗的关键。如果只就词解词,就句解句,忽视了整体把握,可能会造成理解的偏失。组诗《岐阳三首》就是一个特别的例子。说这组诗写岐阳战事,不能说是误解,但有不小偏差。组诗的题目“岐阳”,是一个省略的表达,完整的表述应该是“闻岐阳陷落”之类,写听到岐阳失陷的传闻引发的心灵震撼与思考。第一首写听到传闻时的当下反应,关键词是“传闻”;第二首写迫切要证实传闻而不得的焦虑,关键词是“无来信”;第三首是传闻无法证实时的沉思,“倚天仙掌惜空闲”,是诗人对当时国势做出的大判断。如此再读每一句每一联,其意就十分清晰。准确把握题意,然后看全篇如何完成题意的,才能认识作品的精神所在。如《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塞外初捐宴赐金,当时南牧已骎骎。只知㶚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华表鹤来应有语,铜盘人去亦何心。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阅古今。”清人沈德潜评这类作品:“愁惨之音,皆泪痕血点凝结而成。”(《宋金三家诗选·遗山诗选例言》)仅有血与泪,不足以成就经典。除了血与泪,更重要也更有价值的,是以卓越的见识做深刻的历史反思。“癸巳四月二十九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元好问跟其他金廷旧臣一起“出京”,被驱赶到青城。在此历史时刻,写诗只有血与泪,那也太浅薄了。国灭之际,一个有思想有见识的人,不仅仅感受亡国之痛,更会反思亡国之因、亡国之渐。“出京”是题目的核心,追思导致今日“出京”的历史成因,是出京所思。如此“出京”,何以为怀!是出京所感。所思,成一部亡国简史;所感,写一腔遗臣之痛。诗题“出京”,结句却是“留着青城阅古今”,它展示的是诗人“通古今而观之”(王维语)的大眼界。如此才能得诗人之心,感受诗之精彩。像元好问这样的诗人,其律诗,大多会有一个关键词提领全篇。《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三首联:“郁郁围城度两年,愁肠饥火日相煎。”“日相煎”三字是关键,提领以下三联,三联分别从三个方面写“相煎”,展示诗人精神的痛苦。第二联,无人为国谋,让人绝望,“无客”句说文不能谋,“何人”句说武不能战。如此金朝还有什么希望?这是绝望之“煎”。第三联则用战场上“兵死鬼”日益增多,享乐的“地行仙”故态不改,如此现实,使人悲愤,是愤恨与无奈之“煎”。最后一联写到诗人自身,孤居围城,亲人信断,牵挂与担忧,是悬望之“煎”。第二三联心忧天下,第四联悲叹家身。自身的孤苦和对家人的牵挂,也煎熬着诗人的心。三重煎熬,把“日相煎”落在实处。《眼中》一首,“眼中时事益纷然”一句是关键,诗写的是“时事”之“纷然”,“益”是较之先前更甚。明白了这一点,全诗之意自明。这首诗,前人解说有不少分歧。明白了题旨,面对纷纷解说,哪些解释准确,哪些解释勉强甚至是误读,就容易做出判断。

从元至今,不少学者对元好问诗词做过评价、解析与研究,给我们以启迪与借鉴。如清人沈德潜评:“元裕之七言古诗,气王神行。平芜一望时,常得峰峦高插、涛澜动地之概,又东坡后一能手也。绝句寄托遥深,如出都门、过故宫等篇,何减读庾兰成《哀江南赋》?”(《说诗晬语》卷下)赵翼以为元好问“生长云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又值金源亡国,以宗社丘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评其七律:“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瓯北诗话》卷八)顾嗣立以“鸿朗高华”(《元诗选》)概括元好问诗的总体风格。这些都表现出大家眼光,帮助我们从总体精神上把握元好问诗词。但也有些评论不够准确,甚至有较大偏颇。比如赵翼将元好问古体诗与苏轼、陆游对比,说:“苏、陆古体诗,行墨间尚多排偶,一则以肆其辨博,一则以侈其藻绘,固才人之能事也。遗山则专以单行,绝无偶句。构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隽,虽苏、陆亦不及也。”(《瓯北诗话》卷八)认为元好问古体诗有两个特点:体势上多转折,句式上单行无对偶。关于转折,应该说他眼光独到,揭示了元好问古体诗的重要特征。古体诗特别是七古的体势结构,或铺排或转折,铺排易而转折难。元好问七言古体,大力转折却又轻松自如,显示出大家笔力。如《范宽秦川图》,由画中秦川到画外秦川,由所见到所思,由画到人,由画家到藏家,虽几经转折,却一气贯注,畅达流转。这得力于歌行体的形式,发挥歌行体流畅的特点,又适当在单句处用韵,意转而气贯。但说元好问古体“专以单行,绝无偶句”,显然不合。以《涌金亭示同游诸君》为例,这首诗模拟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也借鉴苏轼《登州海市》(苏作也是仿韩诗),韩诗仅有“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近似对偶,苏诗绝无对偶,而元好问诗则有“觱沸泺水源,奫沦晋溪波。云雷涵鬼物,窟宅深蛟鼍”“空青断石壁,微茫散烟萝”“云烟故为出浓淡,鱼鸟似欲留婆娑”多个对仗句。尽管元作在结构章法上全摹韩诗,痕迹较重,不过,元好问改用歌行体的形式、长短变换的句式,凭借宏大的气势,还是营造出有别于韩诗的风貌。明显受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影响的还有《游黄华山》。《涌金亭示同游诸君》为早年作品,模拟之痕明显。《游黄华山》是五十多岁所作,学韩而无迹。与韩愈诗之老硬不同,这首诗形成了自己雄肆奇纵的风格。“湍声汹汹转绝壑,雪气凛凛随阴风。”“雷公怒击散飞雹,日脚倒射垂长虹。”也都是对仗句。这些对仗句,对诗歌风格特点的形成,发挥了很好且重要的作用。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元好问效法韩愈、苏轼的长篇古体记游诗,创作了多篇诗体游记,成为其诗中重要的一部分,取得了很高成就,这是元好问诗歌研究应该关注还未受到关注的课题。

元好问古体诗是鉴古而变,综合前代古体诗体式,融合变化,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分而论之,其五言古体分两路,一路坚守汉魏古诗风格,一路是沿杜甫、韩愈、苏轼而来。明代李东阳谈五古的发展说:“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怀麓堂诗话》)元好问五古,两种路子、两种风格,都很有成就。前一路作品如《颍亭留别》《饮酒五首》,这类诗“高古朴茂如汉魏,而渊永有至味”(元王礼:《黄允济樵唱稿序》),留下了“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样的千古名句。后一路经杜甫、韩愈、苏轼一系的改造,打破传统限制,拓展内容,提升表现力。到元好问这里,已经无事不可叙,无意不可达,无情不可抒。作品如《移居学东坡八首》,这组诗,所有诗料都随意调遣,运用自如,毫不费力,而语到意足。而其七言古诗,往往能创造性地运用七古的各种体式,又能别出匠心,加以变化。很独特的如《读书山雪中》,这首诗竟然是两种体式的组合:前四句,二句一韵(一二句入声职韵,三四句平声先韵),是所谓“伯劳东飞歌格”,其余十二句,四句一转韵,是所谓“初唐四杰体”。为什么这样写呢?原来,前四句与后十二句之间有一个叙写角度的转换:前四句自述,后十二句转述。前四句自述归乡之难及归来之喜,后十二句可以看作是酒席上乡人的欢迎词。后十二句四句一转韵,也清晰地区分出乡人欢迎词的三个层次:酒席醉舞生春气氛的描述;大雪是天地山川对先生的致意与献礼;先生归来给家乡带来吉兆。而《王右丞雪霁捕鱼图》,则可以当作两首诗读:前四句为一首古绝,后四句是一首律绝。前四句由画面悟“天机”——王维寄寓于画中的旨趣。后四句自言心志,在碌碌黄尘中,向往山间水滨的清静。说可以当作两首诗读,并不是说这首诗上下割裂。这样的诗中间转韵,意随韵转,是常用章法。上下诗意是贯通的。通看,前四句是后四句的铺垫,后四句是前四句的升发。分开看,前后四句各具情趣,各有意蕴。特别是前四句,多风致,有余韵,耐品味。更具代表性的是《西园》,这首诗综合运用律化与反律化的体式特点,形成了独特风貌。七言古诗在唐初受律诗影响走向律化,诗中多律句(符合律诗平仄要求)或准律句,还多用对仗,后人称之为“入律的古风”。有一些诗人,如杜甫、韩愈等,为了使古体区别于律诗,有意使其诗句不合律。这两类七古,一种是律化,一种是反律化,形式上最显著的区别,是入律者四句(或六句)一换韵,大致平声韵与仄声韵相间。而反律化的不换韵。再看元好问这首诗,它是换韵的,并且平仄相间。从这方面看,它大致符合入律古风的特点。但是,它不用律句(平仄不合),也没有对仗,全是单行句。单行又转韵,使得这首诗既健利又流转,取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还有其他一些不太客观的评价。如赵翼有评:“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炼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瓯北诗话》卷八)书卷多寡,无关乎诗之优劣,这里也不涉及优劣之评。赵翼此评,与我们读元好问诗词的感觉不符。这里以一首《鹧鸪天》词为例:“零落栖迟感兴多。酒杯直欲卷银河。人间清镜悲华发,世外仙棋烂斧柯。长袖舞,抗音歌。月明人影两婆娑。醉来知被旁人笑,无奈风情未减何。”看似没有什么“书卷”,其实句句有来处。较之苏、陆,书卷未必少。读者若稍缺“书卷”,可能就会误读误解。先看“清镜”,很多版本误改为“青镜”,且多认为此句出自李白“高堂明镜悲白发”。其实这句出自谢朓《冬绪羁怀示萧谘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诗:“寒灯耿宵梦,清镜悲晓发。”更需要说的是“长袖舞”,人们不加思索地就想到“长袖善舞”(《韩非子·五蠹》),但这确实是误解。词的原意为醉中郎当起舞,说尽管自己“舞”和“歌”的水平都不怎么样,管他呢,只管乱舞高歌。出处是化用潘岳《闲居赋》:“浮杯乐饮,丝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还应该知道杨亿《傀儡》:“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以及宋释绍昙《颂古五十五首》其三十一:“浊酒松醪吃两钟,醉拖长袖舞春风。”前人对具体作品的评价,也有一些可斟酌。元好问《水调歌头·赋三门津》,清人况周颐《蕙风词话》评:“奇崛排奡,坡公之所不可及者,尤能于此等处不露筋骨耳。”“奇崛排奡”(挺拔、新奇、刚劲、豪宕)非词之正体,坡公再生,也不会在此与元好问相较,及与不及,并不说明词之高下。何况以“奇崛排奡”评此词风格,也未必准确。在我看来,这首词写风急涛怒,不过是反衬“依旧一峰闲”,“一峰闲”这才是词的精神所在。表面狂肆,内核却是坚毅淡定,“有力障狂澜”,具象征意义,是词人心之所向。

陆游论诗有言:“一卷之诗有淳漓,一篇之诗有善病,至于一联一句而有可玩者,有可疵者。”(《何君墓表》)元好问诗词当然也是如此。一首诗,一位诗人,都有优有缺。明其短,才能真知其所长。元好问诗,有些特点,是利弊相连。准确用典,提升诗歌表现力,是元好问诗的优点,有时用典过多,造成理解的障碍,诗句费解,便成缺陷,如《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三中间两联:“焦头无客知移突,曳足何人与共船。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四句五典,“地行仙”还是“地仙”的借用。词中也有,如《江梅引》(墙头红杏粉光匀),大量用典,借古说今,写得扑朔迷离。尽管都是名篇,但缺点还是应该承认。化用或借用前人诗句,融合无间,如自己出,很多时候让人佩服,但有时也不成功,如《济南杂诗十首》之十:“看山看水自由身,着处题诗发兴新。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整首诗感觉是凑成的,最后一句用苏轼《初食荔枝》“不辞长作岭南人”,也无意趣。与苏轼原作对比,高下立见。清人张廷玉说:“元遗山诗中,用古人成语甚多,不以为嫌。至其人自为诗句,重见集中者,更不一而足。”(《澄怀园语》二)不管是用前人成句还是自作诗句,反复多次出现,都不可取。赵翼《瓯北诗话》也说:“遗山复句最多。”他具体列出了多个借用前人句子而反复出现的情况,如唐人高蟾《金陵晚眺》有“一片伤心画不成”,元好问多次使用,原句出现三次,改作“一段伤心画不成”一次。如果只统计“画不成”三字,重复出现达十次之多。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元好问诗词中出现三次。类似情况还有一些。

元好问是大家。前辈与时贤对元好问诗已有很好解读。我们应借鉴他们的成果,细心品味,以“我心”会元氏“诗心”,进入元好问心灵,品得元好问诗味,隔千年为元好问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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