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山西 刘毓庆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说到中国的清官,在传说中第一位就是周初的召公。《诗经·召南》的《甘棠》是一篇专门写百怀念姓召公的诗。原诗云: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应该说,这篇诗的意思非常明确。召伯是周朝政府的一位高官,他在民众中有很高的威望,深受民众爱戴。这棵甘棠树是他曾息止过的地方,至于他在树下做了什么,诗中没有明言。只是说他离开后,民众出于对他的敬重、思念,对他曾止息过的这棵甘棠树十分珍爱而加以保护。诗中反复咏叹的只是因其人而爱其树一意,这棵说已经不是一般的树了,它有了故事,有了情感,它会向人诉说历史,激发人们的内心世界。
甘棠树下的故事,主人公就是诗中的召伯。但召伯是谁?存在争议。传统认为召伯就是周初与周公齐名的召公奭。近现代学者,如梁启超、陆侃如、傅斯年等,皆以为召伯指的是西周末期的召穆公虎,因为周宣王时的召穆公也可称召公。季旭升先生根据金文资料,认定召伯即召公奭,并指斥疑古派方法之不当(陈致编:《跨学科视野下的诗经研究·〈诗经〉研究也应该走出疑古时代》)。看来就学术研究而言,这一问题会一直讨论下去。就传说而言,故事都集中在周初的召公奭身上。
在汉四家诗的解释系统中,基本上认定召伯是周初的召公奭。召公奭所处的正是周朝的盛世,当时君明臣贤,一直是后世追求的理想社会。因而《召南》中的《甘棠》篇,无论其所咏的召伯是否召公奭,人们都愿意把他认定为周初四公之一。而且汉朝时,产生了召公在甘棠树下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史记·燕召公世家》说: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甘棠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
司马迁是史学家,他是作为历史事件来叙述这个故事的,因此比较简单,只是说召公在乡间视察时,临时到了甘棠树下,随时解决民事纠纷,像包文正、海刚峰那样断案,公正无私,是大大的清官,所以问题处理得都很合理。他死后,人民怀念这位贤明的好官,便把这棵树保护起来。学者们多认为司马迁的记述代表了《鲁诗》系统的传统。这个传说在刘向的笔下,便增多了一些内容。刘向《说苑·贵德》说:
《诗》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传》曰:“自陕以东者,周公主之。自陕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陕间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咏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夫诗思然后积,积然后满,满然后发,发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叹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恶乎不行?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
这里增多了几项内容:一、召公就职的时间,正是农忙季节;二、召公之所以舍于树下,是不愿意扰民;三、百姓对召公太敬爱了,故形之于歌咏。
《韩诗》家的召公故事,比《鲁诗》家要生动,而且内容上出入也较大。《韩诗外传》卷一说:
昔者周道之盛,召伯在朝,有司请营召以居。召伯曰:“嗟!以吾一身而劳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于是出而就烝庶于阡陌陇亩之间而听断焉。召伯暴处远野,庐于树下,百姓大说,耕桑者倍力以劝。于是岁大稔,家给人足。其后,在位者骄奢,不恤元元,税赋繁数,百姓困乏,耕桑失时。于是诗人见召伯之所休息树下,美而歌之。《诗》曰:“蔽茀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此之谓也。
显然这比《鲁诗》里的故事内容丰富多了。召公不愿意烦劳百姓为自己修宫室,于是结庐树下。这体现了召公的清廉。他随时到田野地头视察,随时解决民事纠纷,这体现了他的亲政爱民。更有意思的是说:《甘棠》之作,并不是单纯地歌颂召公,而是后世百姓为讽刺那些骄奢的官员而作的,是借古讽今的。这样,这个故事便具有了十足的政治意味。在应劭《风俗通义》(卷一)中,召公甘棠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变化,其云:
燕召公奭与周同姓,武王灭纣,封召公于燕,成王时入据三公,出为二伯,自陕以西,召公主之。当农桑之时,重为所烦劳,不舍乡亭,止于棠树之下听讼决狱,各得其所,寿百九十余乃卒。后人思其德美,爱其树而不敢伐,诗《甘棠》之所为作也。
孔子说:“仁者寿。”故这里把召公这位亲政爱民的好官塑造成一位老寿星。郑玄传述《毛诗》家的传说,在《毛诗笺》中说:“召伯,姬姓,名奭,食采于召,作上公,为二伯,后封于燕。此美其为伯之功,故言‘伯’云。”又说:“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
通过汉儒在先秦遗说上的种种加工和推想,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形象越来越丰满,而且有三个问题也在汉儒的努力下似乎坐实了:第一,召伯即召公奭;第二,召伯曾小憩于此甘棠树下;第三,召伯曾于甘棠之下解决民事纠纷。这三个结论,披露了经学家在此诗评断中的逻辑推衍:第一,召伯是一好官,否则诗中不会出现睹树怀人之咏;第二,这样的好官只能产生在周初盛世;第三,好官一定是不扰民的,舍于甘棠下,即是不扰民的具体体现;第四,好官一定是公正的,“听断”即是公正的体现。从古代戏剧小说中可以得到一个信息:在古人的心目中,公正廉明的清官,其最好的体现就在民事案件的审断上。正是处于这样的思考,产生了经师们相互传授的“召伯甘棠听断”的佳话。这样的好官后世实在难见,故范成大听见甘棠这个名字心中就震动,但他要入住一所叫“甘棠驿”的驿站时,心中便感到羞惭,写诗道:“万里三年醉岭梅,东风刮地马头回。心劳政拙无遗爱,惭向甘棠驿里来。”
甘棠是什么树呢?这对先民来说,心里是很清楚的。因为他们除农业耕作外,还需要采集野果补充食物。何者甘,何者酸,心里是十分了然的。因而出现了表示性味的“甘棠”一名。可是到后来,人们远离了采摘的生活经验,野果的酸甜苦辛大多便只是口耳传来,很少亲口品尝,这便出现了混乱的解释。我们只要翻一下关于《诗经》名物解释的书,就会发现诸多相互矛盾的说法。如姚炳《诗识名解》卷十三辨析说:“杜为甘棠,此《释文》明文也。后又恐混于白者,故复释为赤以别之,则赤棠为杜,杜为甘棠明矣。白者但有棠名,无杜名,并不可以甘名。陆玑谓棠美而杜恶,白者为棠,赤者为杜,其说相反。《说文》分牝为棠,牡为杜。郑渔仲又谓南为棠,北为杜,要未可据。或云棠杜实二物,杜盖小梨,实小于梨,大于棠;棠则海红,嘉庆来禽之类。并存其说。”所谓“并存其说”,说明他自己并没有搞清楚。诸家的分歧混乱,都是因为脱离开事物本身而从书本到书本所致,而古籍中同名异物者甚多,这就不免会节外生枝了。如果到民间听听老农的说法,一切就全明白了。因为“甘棠”这个名字老百姓一直在叫着。如《诗总闻》说:“棠梨……今呼甘棠梨,相承旧语也。”之所以加一“梨”字,是因为它与梨是一类的植物。甘棠梨和杜梨很相似,所以陆玑把它们混为一谈,说:“甘棠,今棠梨,一名杜梨。”如果从语音上考察一下,事情便会更清楚。刘赜言:“蓋杜涩而棠甘。杜音同荼,又近吐,棠音同餳,又与尝同。杜如荼苦而吐,棠如餳甘而尝。”(《刘赜小学著作二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1027 页)这样就很明白了。“棠”和“餳”音同,“餳”就是“糖”的古字,所以棠是甜的,故又称甘棠或甘棠梨。棠梨是蔷薇科落叶小乔木,一般高四米到十米,也有高达十三四米者。小枝棘刺状,叶呈长卵形。
棠梨和杜梨,都是小树种,因此郑玄解释此诗时说,召公不愿扰民,便“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注意“小棠”两个字,说明这树并不大。与此相应,毛公解释“蔽芾甘棠”说:“蔽芾,小貌。” 孔颖达说:“此比于大木为小,故其下可息。”三家对此也无异辞。可是“小棠”到了宋代,却变成了大树。
宋人有个逻辑,认为既然是召公所息止之树,这必然是棵大树,小树如何止息?如欧阳修《诗本义》卷十三说:“毛、郑皆谓:蔽芾,小貎;茇,舎也。召伯本以不欲烦劳人,故舍于棠下。棠可容人,舍其下则非小树也。据诗意,乃召伯死后,思其人,爱其树,而不忍伐。则作诗时益非小树矣。毛、郑谓蔽芾为小者,失诗义矣。蔽能蔽风日,俾人舍其下也;芾,茂盛貌。蔽芾,乃大树之茂盛者也。”李樗《毛诗详解》也说:“以甘棠之木,而召伯舍其下,则非小木也。其曰蔽芾,乃大树之蔽芾,能蔽风日也;此(指《我行其野》)言‘蔽芾其樗’,亦是樗木蔽芾然,可以蔽风日,非始生也。” 范处义《诗补传》也说:“棠之下可以作舍,则非小木矣。” 其后承此新说者比比,或以“蔽芾”为茂盛,如朱熹说:“蔽芾,盛貌。”或以为“阴貌”,如王质;或以为“阴翳茂盛”,如严粲;或以为“乃蔽日干霄之大木”,如胡文英。清儒如姚炳、朱彬、洪颐煊、牟庭、李富孙、马瑞辰等,则皆旁征博引,以证蔽芾为言树荫之大而茂盛。古朝鲜御制条问此篇之义,也说:“不他树而必于棠者,为其枝茂而可荫也。”今之学者基本遵从宋儒之说,如程俊英《诗经注析》说:“蔽芾,树木高大茂密貌。”屈万里《诗经释义》说:“蔽芾,树木茂盛覆盖之貌。”余冠英、韦凤娟《诗经与楚辞》译此句为:“棠梨树,高又大。”认为“蔽芾甘棠”是形容甘棠树之高大茂盛,已成为主流观点。
宋儒倡之,后儒和之,由此甘棠由小树而变成子荫天蔽日的大树。这样似乎更合于情理。有人更在此基础上做文章,认为蔽芾有象征召公休德之义,只有形容其大,才与召公德望相称。如顾起元《诗经金丹》说:“每章首援‘蔽芾’二字,即寓得召伯庇荫吾民,有如此树。”张次仲《待轩诗记》说:“每章冠以此句(指‘蔽芾甘棠’句),乃南人望见树阴,俨若召伯庇䕃吾民景像。”刘沅《诗经恒解》说:“此诗颂德,其词庄重,用意在‘蔽芾’二字,隐寓召伯之荫民也。”方宗诚《说诗章义》也说:“‘蔽芾’二字形容甘棠,正是形容召伯之庇荫也。”
不过对于“甘棠变形记”,我们要看到其中起主导作用的乃是人们的观念、意识,而非事物本身。作为学术研究,还需要追根问底。这里可注意者有三:第一,“蔽芾”本有微小之训。如钟麐《易书诗礼四经正字考》卷三“巿即蔽芾甘棠之芾”条曰:“《尔雅·释言》:‘芾,小也。’郝兰皋《义疏》曰:‘芾即巿字,市本蔽厀之名,经典作芾。’经典作芾,借为蔽芾之字,而训小,会意。《释诂》云:‘蔽,微也。’微亦小,故《说文》云:‘蔽蔽,小草也。’是蔽芾俱有小义。”第二,毛、郑并非不明树大荫广更益于休憩,而以“小貌”“小棠”释诗,此在今人看来为常识性错误者,必然是先师传说如此。而且三家《诗》不见有异说,更可见其渊源有自。宋后学者,失去传说依据,纯靠逻辑推导,其说恐难完全凭信。第三,甘棠树本为小乔木,枝干短小,一般其大者也高不过十米左右,很难长成像大槐、大杨那样的参天大树,像胡文英所说的“蔽日干霄”的甘棠,几乎见不到(长数百年者除外)。“小貌”“小棠”正说明其非大树种。
考“蔽芾”双声,其初当作“蔽蔽”或“芾芾”。《说文》:“蔽蔽,小草也。”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引此诗《毛传》说“蔽蔽”宜作“蔽芾”。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释诂》:蔽,微也。《广雅·释诂》:蔽,障也。蔽蔽者,草木初生,微有所掩蔽,重言之犹‘夭夭’‘灼灼’之例。”又《老子》河上公注曰:“蔽,覆盖也。” “芾”字其义亦为蔽,《玉篇》作“巿”,云:“蔽巿,小皃。《说文》普活切,草木巿巿然,象形。”是指草木始生时之茂盛状态。《我行其野》有“蔽芾其樗”,《笺》云:“樗之蔽芾始生,谓仲春之时。”陆德明《释文》云:“蔽芾,叶始生貌。”由此看来,此诗的蔽芾,当是形容小枝甘棠生长状态的。后儒不知甘棠为何物,仅从书本到书本,脱离实际,遂以毛、郑为非,实属唐突。古朝鲜成海应《诗说》卷三说:“《甘棠》之诗,以其辞无隐奥,自《左传》以来至韩鲁之诗,皆一义也。但《毛传》以‘蔽芾’为‘小貌’者,窃疑剪、伐、败、拜皆非施于大树故也。”其说也非无道理。
召伯甘棠在哪里?早期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毛诗》说在南国,《鲁诗》说在“陕间”,伪子贡《诗传》说在燕地。其实都是猜测。后人遂有了许多附会。如尹继美《诗地理考略》说:“《括地志》:‘召伯庙在洛州寿安县西北五里。召伯听讼甘棠之下,周人思之,不伐其树。后人怀其德,因立庙。有棠在九曲城东阜上。’案:洛州,今河南府也。寿安县,魏为甘棠县,今河南府宜阳县也。(潘氏《舆图备考》:‘召伯城在宜阳县,召伯循行南国时筑。’《大清一统志》:‘寿安故城,今宜阳县治,相传为周时召伯听政之所。’)又《诗地理考》引《九域志》:召伯甘棠树,在陜州府署西南隅。今陕州南亦有甘棠驿。(《大清一统志》:召公祠在州治,《东州志》云:即召公听政处。)”清陆奎勋《陆堂诗学》说得干脆:“大抵古贤名迹,争相引重,地志之讹,不足置辨。”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也不必去考辨它。这里我们要谈的是此篇的诗旨问题。
《毛诗序》说:“《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此说最抽象,也最准确。从经学的角度看,立意也最高远。可以涵盖“思其人而爱其树”之说。此后诸说,都很难脱此范围。但具体解释,则有诸多不同。约之有以下数说:
一、“不欲变民事”说。这是《鲁诗》家的观点,其意是说召公出巡,不愿意影响百姓的正常生活,故息止于甘棠下。
二、“爱惜民力”说。这是《齐诗》家的观点,意言:召伯爱惜民力,怕妨碍百姓“农业之务”,故舍于甘棠树。
三、讽刺在位者“不恤元元”说。此《韩诗》家说。意言:诗人咏召伯甘棠的目的,在于风刺当政者不体恤百姓。是借古风今。
四、燕人怀召公说。此说由伪《诗传》提出,其云:“召康公勤于劳民,燕人怀之,赋《甘棠》。”
五、馆舍旁树说。王夫之《诗经稗疏》说:“此盖召公所税驾之馆,阶除之侧偶有此木,政闲游衍,聊尔眄赏。后人因为禁畜,以寓去思耳。”
六、驿路之旁偶息说。姚炳《诗识名解》说:“愚谓召伯,侯国命吏,廵行所至,自有候馆,断无空止树下而布化宣泽之理。此必驿路之旁偶一休䕃,人思其德,遂作胜迹耳。郑氏谓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与《韩诗外传》及《说苑》之说同,要是凿论耳。”
七、“劝农教稼”说。方玉润《诗经原始》云:“愚谓召伯之政,其浃洽人心,深入肌髓者,固非一时一事。而人之所以珍重爱惜,而独不忍伤此甘棠树者,必其当日劝农教稼,或尽力沟洫时,尝出而憩止其下。其后农享其利,人乐其庥,每思召伯而不得见,唯此树尚幢幢然繁阴茂叶,葱蒨如故,故不觉睹树思人,以为此召伯常憩止处也,而忍伐而败之哉?”
八、“入朝过封”说。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合观三家,是召公分陕后,因述职入朝,至其旧封召邑,不忍劳民,以妨农务,听讼棠下,卒后人思其德而作是诗。”
九、“美其开垦生聚”说。此为清儒王闿运说。其《诗传补》云:“所茇,所立草舍。谓民初来,无所居,方伯为立舍也。今有道树,则成聚落,田舍整齐矣,故本召伯之功,而以甘棠寄其爱,戒人毋翦断伐去之也。听讼非方伯之职,庐舍有定地,公家供其委积,不待经过时乃烦劳民办也。《传》无此意,《笺》盖以三家旧说增之,非王政太平之事。”又以为:“憩者,劳息之谓。流亡新附之众,当保安之,使得休息,如召伯意。”“说舍者,侨寓客民,令与土著相安杂耕也”。
十、南国赖之以安说。明朱谋㙔《诗故》说:“《甘棠》,美召伯也。何美乎?为其分陕,能奉王政以正诸侯,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江汉之间附庸小国,实赖之以安焉。故托喻甘棠蔽芾之及物以志感,岂听讼棠下之说乎?”
十一、“奉持毋替”说。日本皆川愿《诗经绎解》认为:“此篇言奉持其义,毋或替易。曩所择之神明尝临矣,凡夫趋舍数变,无有恒操者,小人之行尔。”这又与人的修行联系到了一起。又以为“‘蔽芾’连言者,盖阴翳太盛可恶之意”。“ ‘蔽芾甘棠’者,盖以甘棠比之奠后苹藻,复行之时,物虽存情已亡,或易生厌心,故曰‘蔽芾’也。”
十二、周人思召伯虎说。牟庭《诗切》说:“召伯,召穆公虎也。穆公以世职为王官伯,事厉王,宣王,幽王,既老而从平王东迁,纠合宗族,作《常棣》之诗。于时,国家新造,穆公劳来安定,劬劳于野,尝宿甘棠树下。其后穆公薨,而人思之,封殖其棠,以为遗爱,此诗所为作也。”
此种种异说,只是经学家的不同理解,而非史学家的求实。因历史久远,对一些细节传说,我们也只能存疑。唯“思其人而爱其树”此一核心内容,是可以确定的。
这篇诗从艺术上看,它的用韵和分节,都较特殊,三句一章,须一气读之。章虽短而音却长,全篇换章不换韵,读之有一唱三叹之感。在构思上,也很有特点,先具物象,用“蔽芾”二字,描写甘棠树的状态,油然使人回忆当年,犹如杜甫《送贾阁老出汝州》诗云:“西掖梧桐树,空留一院阴。”全篇六“勿”字,珍爱、保护之情宛然可见。前人妙评甚多,今摘于下,以资参考:
陈子龙《毛诗蒙引》引徐常吉曰:“三章虽一意,而辞有浅深。伐是伐其条干,败则以手折之,拜则如人之拜。虽一小低曲之,尚有不忍者,益以见其爱之深也。”
又引张叔翘曰:“此诗南人寄爱一棠,而歌咏不置如此,徒以召伯一舍之故。详味之,则召伯之有德于南人,南人之系心于召伯,无限意思,蔼然于言外见之,真可谓善立言矣。”
范王孙《诗志》:“吟咏此诗,意味深长。一落今人之笔,便如嚼蜡,此其故何也?其大病在题前早提召伯,诗意冷妙处在末后一点。若早提出,岂不索然乎?又于召伯处添感德语,于翦伐处添护惜语,于甘棠处添点染语,而不知皆题晕也,宜深戒之。”
高侪鹤《诗经图谱慧解》:“此诗须得一种追慕之神,须知是去后,不是没后,须见思召伯之德,而爱及其树,非睹物而后兴思也。‘勿’字是不忍意,非相戒也。”
范紫登、高介石《诗经体注图考大全》:“通章因思德而爱树,非见树方思人也,召伯布政行惠,在南人梦想间,惜无可以留召伯之音容者。或尝舍止甘棠之下,遂相与志而护之。其实追慕之神,全在甘棠外。通诗绝不道出思德字,说诗者须意会方得。”
方宗城《说诗章义》:“《甘棠》三章,‘勿伐’重,‘勿败’轻,‘勿拜’更轻。一层轻一层,正是一层深一层。接连三召伯,正见永矢弗忘也。‘蔽芾’二字形容甘棠,正是形容召伯之庇荫也。”
李诒经《诗经蠹简》:“此即南国之思召伯,以明文王之德化也。赞召伯不就当时称之者说,却就后人思之者说。说思之又不直就召伯说,却就爱护甘棠说,是加多少倍用笔也。”
又:“一章十二个字,而情味之长,千回万回阻之不尽。若将召伯沦肌浃髓之德政,条条画出者,然奇极矣,妙极矣。”
又:“须知此诗之妙,全是末句安插的好。若将此句着在首句之下,次句之上,则开首既无突兀之势,末了亦那得渊永不尽之情致乎?”
《诗》之作为经,其伦理道德意义以及对世道人心的教育意义最为显著者,可首推《甘棠》。诗中没有过多的历史交代,也没有一句颂德、咏功之语,却把一位活在民众心中的好官的高大形象活活地呈现了出来。百姓连他曾经息止过的一棵不大的树,都不忍伤害而加以保护,更何况人呢?至于说召伯如何教民爱民,如何不忍劳民,如何为民操劳,这一切都已不必再说,你只要努力思考一个问题就都可以解决了,就是:为官者如何才能德如召伯?
《甘棠》一篇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为后世官民者以启迪。宋人袁燮在给皇帝讲授《甘棠》时,曾有过如下的一番宏论:
臣闻:人心未易感也,而感人之深者,其惟盛德之君子乎?《甘棠》之诗是巳。……人之为政,悦人心于一时者易,得人心于悠久者难。衣食之分人,乘舆之济涉,非不悦也,而君子则曰小惠未遍,曰惠而不知为政。浅狭如此,又安能使人悠久而不释欤?召伯诚心爱民,不自隆贵,草居露宿,听讼于甘棠之下,未尝任智术要民誉也。而当时爱慕之,后人追思之,见彼甘棠以为所憩之地,而相与共存之,不惟勿伐勿败,虽屈而下之亦所不忍,何其入人之深耶?意者悉其聪明,致其忠爱,断其是非曲直无毫发之差,亦犹皋陶明刑,迈种厥德,而黎民怀之。凡形于听讼者,皆是心也。心纯乎天,发而为政,皆与天合。以我之心感民之心,民之不能忘,由我之不可忘也。周、召分陜而治,召伯之令名得与周公并传,殆非偶然者。三复此诗,其得人心如此,岂不伟哉!后之号为能吏者,率以强敏相尚,惨刻为贤,民疾视之不暇,岂复有爱之久而不巳者?由是观之,人君之用人,当取夫材之足以集事者欤?抑取夫德之足以感人者欤?诵《甘棠》之诗,宜知所决择矣。(《絜斋毛诗经筵讲义》卷一)
经筵讲授,无疑是对经学意义的充分发挥,其目的在于指导当下的皇朝政治。袁燮的讲述基本上把握住了《甘棠》的道德意义指向,其核心问题是要说明官民在德不在智。而这德不是小恩小惠,而是要“致其忠爱”,“以我之心感民之心”。同时描绘了“后之号为能吏者”的可憎形象,以与召伯对比,要使皇帝从《甘棠》诗中悟出在用人的标准问题上,“知所决择”。因为这是给最高统治者讲,故只能到此为止。而对一般官吏来说,则是要从召伯身上得到启示,勿以“智术要民”,召伯便是榜样。
中国的百姓实在太善良了,他们有许多善良的期待,不敢忘记也不会忘记任何有功于他们的人。在山西中部的介休张壁,有一座可罕庙。在汉人地区为何会有夷狄之君的庙呢?这非常发人深思。显然这位可罕乃是一位有功于民者,故殁后,民不忘其德,而为之立庙奉祀。他们对于异族之君尚且如此,何况属于本我族类的清官良吏呢?正是百姓对于有德者的期待与思念,才有了《甘棠》之作。《韩诗》认为这篇是作者面对“在位者骄奢,不恤元元,税赋繁数,百姓困乏,耕桑失时”的现实,以歌美召伯的方式来讽谕时政的。这样的解释虽未必符合原意,但却有十足的现实意义,且表达了无数歌咏《甘棠》者的心怀。
由于《甘棠》诗的影响,在中国大地上,“甘棠”作为一个文化符号,留下了数不清的以“甘棠”为内容的歌咏和以之命名的地名。如曹伯启“东都供帐荣疏傅,南国甘棠忆召公”;成廷珪“小儒狂斐在,有颂继甘棠”;丁鹤年“河阳花,武昌柳,勿剪勿伐公知否?邑人爱护比甘棠,一岁春风一回首”;王绂“绛人南守甘棠在,此去讴歌士庶传”;畲翔“蔽芾甘棠歌勿翦,采芳无计荐南州”;施闰章“召伯甘棠在,应知惠政多”等,虽说有些诗近于恭维,但也反映了召伯甘棠的楷模意义。以甘棠命名的如甘棠驿、甘棠城、甘棠馆等,有些是百姓期待如召伯者而附会的,像前面提到的《括地志》《九域志》之属即属此类,有些则是百姓对有功于民者的标榜,如《明一统志》载扬州府有甘棠庙:“在府城东北四十五里。晋谢安镇广陵,有善政,郡人立庙祀焉。”九江府有甘棠湖:“在府城南,一名景星湖。唐刺史李渤筑堤于湖之阳,人不病涉,遂名李渤湖。张洪靖以方召伯,故又名甘棠湖。”此外在《清一统志》中尚有甘棠桥、甘棠渠、甘棠宅之类的名目,这无疑寄寓了善良百姓的善良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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