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李叔同:一觚浊酒尽余欢——最后的诗国(十)

时间:2024-05-20

广东 夏双刃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民国时代,最有诗人气质而其实不怎么作诗的人,首推弘一法师李叔同。

可是,我们当然都听过他作词的这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的曲调是美国人奥德威原创,再由日本人犬童球溪改编。李叔同留学日本时听到,填了以上歌词,迅速传唱全国,至今都是中文世界耳熟能详的名歌。而日本版的《旅愁》,至今也依然传唱不辍。反而在美国已销声匿迹了,看来此曲的旋律更符合东方人的审美。

李叔同填词唱曲,是为好友许幻园送别。许幻园是上海的富家子弟,“戊戌变法”后在自己的城南草堂组织城南文社,他二人加上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都是积极分子,号称“天涯五友”。民国初年,东南局势动荡不休,许幻园破产,远赴北京。临别时,天壤间有了这首《送别》。李叔同为许幻园填过一首《清平乐》: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

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

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李叔同出身于天津的富商家庭,父亲又中过进士,当过京官,他又是独子,正是那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天选之子。他自小得多位名师授业,在经史、诗词、音乐、书画金石等方面都造诣匪浅。他风流倜傥,狎游名妓,尤喜票戏,经常登台。名伶杨翠喜,后来被段芝贵聘买献给庆亲王之子载振,段因此获得黑龙江巡抚的高位。此事先由汪康年《京报》曝光,再由言官赵启霖等弹劾,成为“丁未政潮”的高潮。清廷虽然默许庆亲王等做了手脚,并将赵启霖撤职、《京报》停办,但还是将段芝贵免了职。段是袁世凯的人,后来在民国权势熏天,杨翠喜反而成为他的禁脔。不过,在“丁未参案”之前,杨翠喜的男朋友是李叔同,他几乎每晚都去天仙园为她捧场,散场后与她交流演出心得,亦师亦友。李叔同在上海时,不忘填词寄给杨翠喜,其中两首《菩萨蛮》云: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当然杨翠喜并不是他的唯一,如他也给老妓高翠娥写诗:

残山剩水可怜宵,谩把琴樽慰寂寥。

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

上海名妓李苹香,出身徽州望族,祖上曾做过礼部尚书,她擅诗词,张帜名“天韵阁”,入幕之宾有冒鹤亭、章士钊、吴保初等“老不正经”的名士,还与吕碧城、吴芝瑛等女诗人以姐妹相称,后来由吴芝瑛这个女子为她赎了身,真乃天壤奇闻。天韵阁也是李叔同流连之所,他为李苹香写了很多诗,如:

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

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

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

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卷潮。

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

子女平分二十周,那堪更作狭邪游。

只因第一伤心事,红粉英雄不自由。

李苹香亦有诗回赠李叔同,诗才绝不在李叔同之下: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李叔同思想激进,蔡元培因新旧之争离开南洋公学,他也跟随退学。26 岁时抛下妻儿留学日本,在东京美术学校学油画。当时东京是中国革命党人的大本营,他也深受影响,因此虽然他主要精力投入话剧和绘画,但处处闪现着革命的折射。这是他启程东渡时填的《金缕曲》云: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七年后,民国创立,他又有《满江红》,还是一派革命家的派头: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鼹鼠胆,寸心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这两首词,真可混迹于秋瑾、汪精卫等职业革命家的诗词集中。也只有那个时代的革命者,才能将慢词写得如此淋漓畅快。

然而当时在日本的革命者,气质与他最为接近的,并不是秋瑾、汪精卫这些职业革命家,而是苏曼殊。他们二人后来都出了家,都是一代名僧,都有大量传奇轶事供后人津津乐道。可他们二人明明在东京、上海、杭州以及南社都有大量时间上的交集,尤其在上海都给《太平洋报》供稿,却偏偏没有任何交往的记录,这只能用时下一句网络俗话“王不见王”来意会了。苏曼殊固然是绝代奇人,李叔同出生时,喜鹊口衔松枝送至产房,这根松枝被他终身携带,足见亦非常人。他们神佛仙道的事情,我们凡人就不必无聊揣度了。

苏曼殊诗画双绝,但他长期待在日本,与革命党留学生日相过从,诗中也常带革命色彩,如《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不过他并没有因革命迷失本性,最脍炙人口的诗篇还是以下风格,堪与仓央嘉措情歌“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诗意并称双璧,果然仙佛之间有默契: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胭脂半泪痕。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姑苏台畔夕阳斜,宝马金鞍翡翠车。

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

万户千门尽劫灰,吴姬含笑踏青来。

今日已无天下色,莫牵麋鹿上苏台。

李叔同和苏曼殊一样,都与清朝以来以学力入诗的主流诗风不同,而是以天才入诗。二人传世之诗皆不过数十首,以天资而论,似以苏曼殊略胜一筹,但李叔同也有挥洒自如的佳作,如:

莽莽风尘窣地遮,乱头粗服走天涯。

樽前丝竹销魂曲,眼底欢嬉薄命花。

浊世半生人渐老,中原一发日西斜。

只今多少兴亡感,不独隋堤有暮鸦。

(《二月望日歌筵赋此叠韵》)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愁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前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七夕在谢秋云妆阁有感诗以谢之》)

春风几日落红堆,明镜明朝白发摧。

一颗头颅一杯酒,南山猿鹤北山莱。

秋娘颜色娇欲语,小雅文章凄以哀。

昨夜梦游王母国,夕阳如血染楼台。

(《春风》)

天末斜阳淡不红,蛤蟆陵下几秋风。

将军已死圆圆老,都在书生倦眼中。

道左朱门谁痛哭,庭前柯木已成围。

只今憔悴江南日,不似当年金缕衣。

(《赠语心楼主人》二首)

李叔同后来出家,法号弘一,是民国四大名僧之一。他出家后,他的日本妻子赶来要讨个说法,他回答“爱是慈悲”,妻子问他:“你慈悲于世人,为何独伤害我?”他不为所动。他真不愧是佛祖托喜鹊穿信的口衔天宪之人,这一切都像是上天注定的。丰子恺对他的评价最为到位:“人生有三重境界的生活,物质的生活、精神的生活、灵魂的生活。所有的人生下来都在第一重世界里,过着物质的生活,根据天赋、机运或精力的充沛,有人爬上了第二层楼,过上了精神的生活。更有余力者攀上了第三层,过着灵魂的生活。”这第三层境界“灵魂的生活”,几乎是丰子恺为老师弘一法师订制的。

民国初年,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任教,丰子恺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丰子恺之崇拜李叔同,至于痴迷程度,曾被人揶揄为“恋爱”。李叔同39 岁出家,如孤云野鹤,弘法四方,十年后来上海居丰子恺家里,不久由丰子恺和刘质平、夏丏尊、经亨颐等集资在杭州白马湖筑晚晴山房,供他居住。在此,他与丰子恺合作《护生画集》,由丰子恺作画,他来题词,主题为“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其时丰子恺已被弘一法师引入佛门,成为居士,故《护生画集》实为阐扬佛法。《护生画集》第一集收画50 幅,为祝弘一法师50 寿辰;第二集又画60 幅,为祝60 寿辰。待1942 年弘一法师圆寂后,丰子恺仍按与老师的约定,按十年一集、每集递增的进度作画,以纪念老师。至丰子恺去世前即1973 年,仍完成多达百幅画作的第六集。弘一法师为第一、二集题词,与第三集皆为民国期间出版。而四、五、六集因是佛教题材,不合时宜,只能交新加坡广洽法师在海外出版。

丰子恺亦天资过人,其天资表现为一种达观知名的处世态度,凡俗人等乍一看去,却只道是诙谐有趣。他的书斋名“缘缘堂”,就是抓阄连抓两个“缘”字得来,可见他满不在乎的人生态度。他的画都是中西融合风格的漫画,但大巧不工,妙不可言。近些年,丰子恺的漫画重新得到追捧,甚至在公共场所的主流宣传空间都大量使用。其实他的漫画一以贯之、道在其中,他最著名的一幅漫画为《统一思想》,就很能说明问题。

丰子恺回忆,弘一法师每次坐椅子时总要摇一摇才下座,丰子恺问他为何如此。弘一答,藤椅下可能会有小虫,这样摇一摇后,这些小生命就跑开了,坐下去就不会杀生。而丰子恺也是满心慈悲,他在漫画中经常为小动物向世人求情,如他有一幅《香饵自香鱼不食 钓竿只好立蜻蜓》,题诗道:

与客泛轻舟,容与在中流。

一鲤跃出水,向客怀中投。

客心甚惊异,我知鲤所求。

我作护生画,尚未将汝收。

今当多绘写,劝人勿垂钩。

客喜纵鲤鱼,好去莫回头。

这样慈悲的心灵,故可与弘一法师做灵魂的对话。弘一于山河破碎的1942 年,圆寂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临殁手书“悲欣交集”四字,真是功德圆满,至今在泉州和杭州都矗立着他的舍利塔。他的最后一首诗为《咏菊》:

亭亭菊一支,高标矗晚节。

云何色殷红,殉道应流血。

纷乱之时局令师徒失散多年,多年后丰子恺探访弘一法师在厦门五老峰南普陀旧居时,感慨万千,作画一幅,题诗云:

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

此时的他,不知有没有哼唱起老师最有名的《送别》。民国时代去古未远,举国上下文采飞扬,歌词虽为诗词之余事,却可管窥到中国这个“最后的诗国”的繁荣景象。这首《送别》又名《骊歌》,当年不知有多少人意犹未尽,自己填词遣句,唱出自己的心事。最有名的如下面这一阕,有人说是李叔同自己的续作,我觉得依稀仿佛,只是已无从确考了:

韶光逝,留无计,今日却分袂。骊歌一曲送别离,相顾却依依。

聚虽好,别离悲,世事堪玩味。来日后会相予期,去去莫迟疑。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