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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生命树

时间:2024-05-20

北京 范子烨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陶渊明是公元四五世纪之交的文化精英,其平生所面临的重大社会问题是:(一)北方中原地区沦陷于胡人之手;(二)外来文化——佛教逐渐昌盛;(三)晋宋易代的历史变迁。前两方面的问题,他在作品中没有什么反映,即使是在刘裕北伐一路高奏凯歌之际,他似乎也漠不关心中原的情况,因此,陆游“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这类诗句,就绝不会出现在陶渊明的笔下;而在陶渊明的时代,庐山佛教已经极为昌盛了,他就生活在庐山脚下,对寺院的钟声竟如充耳不闻,对佛教没有任何描述;真正对陶渊明发生影响的,乃是晋宋易代的历史变迁,这一过程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先后有两位晋朝的皇帝被害,就是晋安帝和晋恭帝。为此,他创作了晦涩的《述酒》诗,以揭露刘宋的篡弑之恶。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淡出了政治旋涡的陶渊明更喜欢亲近自然,皈依田园,于是田园诗成为诗人笔下最为美丽的文学景观。

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我们很容易见到摇曳的树木。《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榆、柳、桃、李、桑,一连五种树,构成了一片美丽的田园风光。而在冬日的风雪中,梅树和柳树则交映于庭中:

风雪送余运,无妨时已和。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蜡日》)

为诗人的栖居增添了华美的色彩。堂前的桃、李、梅,就是诗人所说的“庭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停云》)

翩翩的飞鸟,如同自由的诗人,而鸟的鸣唱,也如同诗人的歌吟。《读〈山海经〉》其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欣有托”,是鸟的欢喜,“爱吾庐”,是诗人的热爱。诗人推己及物,以人的眼光发现了鸟的欢乐,从而书写了自己的极欢极乐。《与子俨等疏》:“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这正是诗人的自叙。

在陶渊明的文学世界中,松树、桃树和柳树占据了最为突出的位置。我们看陶诗中的松树: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拟古》其五)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拟古》其六)

这里描写的也是青松,“凝霜殄异类”与“年年见霜雪”可以互证。而芳菊与青松的意象组合,尤可见诗人之精神: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

由此,松菊的意象深度融入了中国诗史。陶渊明《杂诗》其十二描绘了一株幼松的动人形象:

袅袅松摽崖,婉娈柔童子。年始三五间,乔柯何可倚。养色含津气,粲然有心理。

《诗经·齐风·甫田》:“婉兮娈兮。”郑玄笺注:“婉娈之童子,少自修饰。”本诗描写悬崖上的一株幼松,青葱美好,宛如柔美的童子,其年龄尚幼,故枝条虽高,却不可倚靠,但是,它如同孝子,色养事亲,其心灵是非常美好的。诗人以松拟人,构思非常新颖。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方宅”附近的东园里有一株挺拔的青松: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饮酒》其八)

大概这株青松在东园中处于较低的位置,所以平时被其他草木所淹没,如同左思《咏诗史》所言:“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而一旦霜雪骤降,则众草荒芜,青松的枝条便卓然在目了。“连林”二句的表达,乃是一种富有哲理的发现,令人回味无穷。这种发现源于诗人与青松的契合。这株孤独的青松,象征着诗人傲岸不屈的人格,深深寄托着诗人的情志: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停云》)

“东园之树”就是指那株青松而言。《饮酒》其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一只失群的鸟日暮独飞,最后偶然发现了这株孤松,因而栖居其上,获得了青松的荫蔽。诗言志,鸟显然是诗人的象征。我们读《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一诗: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与“临流别友生”“中宵尚孤征”表达的意义如出一辙,而“托身已得所”,也就是“投冠旋旧墟”云云的意思。同时,东园的孤松之下,也是诗人与好友们聚会的场所。《饮酒》其十四: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赏我趣”三字,尤见诗人的深心和雅意尽数寄托在这株青松之上。

至于桃花源的世界,则纯然是桃花构成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桃花源记》)

借助桃花林,诗人构建了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衣食丰足,人人平等的理想国。

但是,携带着桃源梦,最后陪伴诗人的却是白杨树: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嶤。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三首其三)

在中古时代如泣如诉的挽歌之音中,伟大诗人陶渊明于迟暮之年、属纩之际,唱出了迥出流俗的挽歌。他自觉身体之衰微,如西山残照、秋圃荒树,于是借挽歌自叙其人生观。其《与子书》云:“天地赋命,有往必终,自古贤圣,谁能独免。”《挽歌诗》其一曰:“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基于对生命的这种认识和体察,陶渊明创作了这组挽歌。“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无人记念。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旧约·传道书》第九章)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九原不可作,白骨生苍苔,通常被挽歌诗的作者们视为生命的不幸;而陶渊明的伟大之处即在于将这种不幸说得自自在在,不落哀境,若非对人生、对宇宙大彻大悟,生平有定力定识,岂能如此! 在荒草茫茫、白杨萧萧的肃杀氛围中,诗人以逝者的眼光审视着自己死亡后的状态、自己的葬礼以及亲朋好友在葬礼上的悲伤和举止。这种写法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绝大创举,与现代个别作家不谋而合。如土耳其作家奥罕·帕慕克荣获诺奖的作品《我的名字叫红》,其第一句就是:“如今我是一具尸体,一具躺在井底的尸体。”“我”,是这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是十六世纪在伊斯坦布尔被谋杀的一位画家。这部诡异的小说的叙事从这位画家的尸体的独白开始,逐渐描绘出了奥斯曼帝国艺术、宗教、日常生活的整体历史。陶渊明的这种现代性的创作意识从何而来?这就是《拟挽歌辞》留给我们的诗学之谜。

传说老子李耳生而指李树,因以为姓,佛祖释迦摩尼则悟道于菩提树下,而诗人陶渊明,或许是悟道于柳树之下?“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五柳先生传》),“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宋书·陶潜传》),这就是陶渊明的风采。“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之十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670 页]原来,李白也有一个五柳梦啊!

无论是松、桃、榆、李,还是梅、桑、柳、杨,都是陶渊明的生命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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