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樊晓君[山西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莎士比亚经典名著《哈姆雷特》关注男性,聚焦哈姆雷特复杂矛盾的精神困惑及其社会表现,奥菲莉娅在莎剧中是被束缚、被观察、沉默的、被奴役的附属品角色。2019年的电影《奥菲莉娅》,以现代视角对莎剧《哈姆莱特》互文以及颠覆性重构,表现奥菲莉娅表达自我的需求以及精神层面的反抗,表现当代电影导演独特的视角和现代人性意识。从《哈姆莱特》到《奥菲莉娅》分别涉及男女主角精神困惑、疯癫、死亡三层叙事意象。考察从《哈姆雷特》到《奥菲莉娅》不同文本对二人形象及二者关系处理方法的变化,是理解莎剧《哈姆莱特》从诞生到当代的漫长接受过程中的变幻的关键。
莎剧《哈姆莱特》讲述哈姆雷特的故事。布鲁姆指出“哈姆雷特经常遭到导演、演员和学者非常浅薄的阐释,以至于变得几乎透明”。尽管如此,莎剧《哈姆雷特》依然吸引着不同时代不同国别的读者以各自的立场去阐释和解读,吸引我们的不是王子复仇的故事情节,而是“具有多重人格”的哈姆雷特精神上的困惑迷惘,以及“哈姆雷特反抗自己被置身于一部复仇悲剧中的事实”。哈姆雷特的魅力在于其超越时代,思考的是整个人类关于生死、关于嫉妒、哀伤、艺术等等精神上困惑,同时,哈姆雷特被他的思想束缚,“精神的病态”导致其“对爱冷漠”,这也就引起了评论家们对奥菲莉娅的困境的关注。多数评论家认为奥菲莉娅的悲惨命运是由于哈姆雷特的过错,“这便是弱者的灾殃:每当他们大祸临头时,首先便在他们所占有的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上发泄”。安娜·詹姆森说:“啊,太软,太好,太美了,不适合扔在这个工作日的荆棘里世界啊……这是一幅令人震惊的心灵的画面,完全地、毫无希望地破碎了!”W·冯·施勒格尔认为哈姆雷特不仅麻木不仁,而且“被自己的悲伤压垮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哈姆雷特》讲述哈姆雷特的故事,奥菲莉娅在整个戏剧中听从于父兄的安排,盲从于自己的命运,既无力在父兄面前为自己争取爱情,也无力面对无情的恋人,成为悲惨命运的牺牲品。如果说莎剧《哈姆莱特》的哈姆雷特作为主角的人物形象是复杂矛盾的综合体,那么莎剧中奥菲莉娅的人物形象则是美丽纯洁而脆弱无力的。
电影《奥菲莉娅》基于莎剧故事的基础原型,将哈姆雷特复仇故事作为背景,以奥菲莉娅的视角来叙述奥菲莉娅成长的故事。奥菲莉娅以画外音自述:“你们也许自认为了解我的故事,许多人讲过这个故事,故事已经成了历史,变成了传说。我见过的善与恶远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多。但我一直那么随性,只听自己的心,说自己想说的。是时候由我自己来讲述我的故事了。”奥菲莉娅同情哈姆雷特的母亲(王后葛特露),通过奥菲莉娅的视角我们观察到哈姆雷特的父亲(老国王)忙于政事军事,疏于关注和陪伴王后葛特露。奥菲莉娅作为葛特露的宫廷侍女很快发现葛特露的秘密:一是葛特露通过自己姐姐(也是森林中的女巫)获取保持不老容颜的蜜露,二是葛特露逐渐陷入克劳迪斯恋爱的圈套中。奥菲莉娅进一步行动和观察到女巫的秘密:女巫过去怀过克劳迪斯的孩子,女巫不知道自己被克劳迪斯陷害,既失去了孩子,又差点被克劳迪斯害死而秘密隐居到森林,女巫对所有人(包括妹妹葛特露)隐瞒与克劳迪斯过去的恋情,依然因为逝去的爱情而秘密帮助克劳迪斯,给他提供害死老国王的毒药。奥菲莉娅发现克劳迪斯隐瞒葛特露毒死克劳迪斯,隐瞒与其姐姐(女巫)曾经的恋情,又欺骗女巫曾经试图害死女巫的事实。电影《奥菲莉娅》中的奥菲莉娅在成长过程中见过太多阴谋诡计,经历过各种被排斥歧视,也经历过被偏爱,奥菲莉娅机智勇敢,主动选择自己的命运不盲从,主动选择理解包容与爱。电影《奥菲莉娅》的奥菲莉娅在哈姆雷特放弃王位继承人的情况下,主动与哈姆雷特结合,选择远离阴谋与权力争斗,远离互相杀害互相复仇。电影《奥菲莉娅》的奥菲莉娅的悲剧在于哈姆雷特放弃爱情,选择复仇。
剧终奥菲莉娅再次强调性自述:“你们也许以为自己了解我的故事,故事结尾都是疯狂、心碎、流血、丧国。那是个故事,但不是我的故事。我没有迷失方向,没有在复仇中迷失自我,相反,我找到了希望,希望有一天能讲述我自己的故事,希望有一天,你,我的爱人,会讲述你的故事。”可见电影《奥菲莉娅》讲述的是奥菲莉娅的故事,讲述奥菲莉娅对善恶、对爱情、对人生的理解和选择。电影《奥菲莉娅》讲述奥菲莉娅的故事,奥菲莉娅以女性的视角,一方面同情和理解同时代的女性被欺骗、被忽视、被利用的命运,另一方面尽管痛恨和厌恶阴谋者克劳迪斯,然而更清楚知道,专制制度下宫廷的阴谋和权力的斗争永无止境。奥菲莉娅有自己对自由、平等、真爱的理解,不慕富贵,主动选择并承担自己的命运。与戏剧《哈姆雷特》的奥菲莉娅形象截然不同,电影《奥菲莉娅》的奥菲莉娅作为自己故事的主角,以自己的视角观看宏大历史人物哈姆雷特的成长和宏大历史事件——复仇,作为小人物奥菲莉娅有主见、有担当,理性地认识到人类历史的无序性、随机性、荒诞性;哈姆雷特的人物形象一如莎剧中的哈姆雷特一般矛盾犹豫,放弃爱情,承担个人复仇的历史命运。
“疯癫”是莎剧《哈姆莱特》重要的人物意象。福柯认为:“疯癫和疯人变成了重大现象,其意义暧昧纷杂:既是威胁又是嘲弄对象,既是尘世无理性的晕狂,又是人们可怜的笑柄”。莎剧作品有很多疯癫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的疯癫形象并不意味着剧中人物心智的丧失或者理性的匮乏,更多的是表现剧中人物在巨大挫折面前的悲痛和面对巨变无能为力的狂乱。
莎剧中哈姆雷特是装疯,奥菲莉娅是真疯。莎剧中哈姆雷特父死母嫁,恋人纯洁而无知,哈姆莱特无所依靠。由于“疯癫与死亡别无二致”,哈姆雷特主动选择疯癫,也就对于克劳迪斯不再构成威胁,以便哈姆雷特更好思考是否复仇,以及如何复仇,因此,莎剧中的哈姆莱特是装疯。哈姆雷特在奥菲莉娅的眼中是“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典范、举世瞩目的中心”。奥菲莉娅是全剧纯真、纯善、纯洁美的化身,她真诚欣赏哈姆雷特,爱恋哈姆雷特。在有限的戏份中,奥菲莉娅遵从社会的等级观,顺从父兄,以及自觉被国王和王后控制和利用。奥菲莉娅不能理解哈姆莱特关于生死、关于背叛、关于人类命运等等的思考,更无法理解哈姆雷特的延宕和疯癫。奥菲莉娅脆弱无力,在时代要求女性顺从的命运下失去话语权,又无力反抗无辜陷入阴谋中的命运,再加上失去爱情的巨大痛苦,奥菲莉娅被逼疯,奥菲莉娅是真疯。福柯认为奥菲莉娅的疯癫“是绝望情欲的疯癫。因爱得过度而失望的爱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爱情,别无出路,只有诉诸疯癫……奥菲莉娅的绝唱便是如此”,布鲁姆甚至认为是哈姆雷特“残酷地折磨奥菲莉娅,把她逼疯,逼得自杀”。
电影《奥菲莉娅》中哈姆莱特和奥菲莉娅则都是装疯。电影中的哈姆莱特为了弄清楚父亲死的真相,以及不造成对克劳迪斯的威胁,不得不装疯。奥菲莉娅则告知装疯中的哈姆雷特,他的父亲是被克劳迪斯毒死。奥菲莉娅同样有假装疯癫的表演。奥菲莉娅发现了克劳迪斯毒药的秘密,为了逃避克劳迪斯的迫害,不得不装疯。福柯认为:“如果整个非理性的领域被压迫得沉默无语,唯有疯癫可以自由表达其丑闻,那么要非理性的整体所不能表达的而疯癫能告诉人们的是什么呢?疯人的各种狂乱的意义是什么呢?”电影《奥菲莉娅》的奥菲莉娅作为一个小人物,只有通过疯癫作为反抗权力的唯一途径。她利用疯癫的言行错乱方式,表达双关语的隐喻意义。奥菲莉娅主动选择疯癫,用疯癫作为掩护,在宫廷宴席上揭露克劳迪斯的丑闻,暗示王后葛特露国王被毒死的真相,以及葛特露姐姐的事情的真相。奥菲莉娅利用疯癫作为掩护,逃离宫廷,告知女巫当年害她想要她死的人是克劳迪斯。电影《奥菲莉娅》中的人物都利用疯癫作为掩饰,都是假装疯癫。
电影《奥菲莉娅》从女性在当时社会的失语,以及女性在当时时代没有任何权力的角度,表现奥菲莉娅通过疯癫表达反抗,通过疯癫获得话语权。电影中的女性都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如王后、女巫、奥菲莉娅。女性的悲剧在于男权社会通过暴力统治,对女性身体到精神任意束缚和奴役,将女性逼至失语症或疯癫化。
莎剧中的哈姆雷特是主动赴死,而奥菲莉娅是被逼死。莎剧中哈姆雷特自知必有一死:“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明天还是逃不了,随时准备着就是了。一个人既然在离开世界的时候不知道他会留下些什么,那么早早脱身而去,不是更好吗?随它去。”哈姆雷特不畏惧强大的王权,不畏惧死亡,他深知:“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分不清欲望和做戏,容易把暧昧的绝望变成灾难,以反抗死亡的冲动追求冲动。”莎剧中的奥菲莉娅父亲被恋人误杀,自己又被恋人抛弃,又面对着男权和王权双重权力束缚,在巨大痛苦和压力下她被逼跳水自杀。如果说哈姆雷特在决斗中被毒死,具有英雄被杀的巨大悲剧力量,那么奥菲莉娅的死,更多给我们看到的是恭顺女性在那个时代的无辜而乖戾的悲惨命运。
电影《奥菲莉娅》开篇模仿米莱斯著名油画《奥菲莉娅之死》。奥菲莉娅穿着蓝色的裙子,头戴花环,像美人鱼一样漂浮在透明清澈的溪流上。身后的睡莲隐喻着奥菲莉娅的美丽与纯洁。事实上,随着电影剧情的发展,奥菲莉娅是通过假死的方式骗过克劳迪斯,获得自己的生命和自由。电影《奥菲莉娅》中的哈姆雷特如同莎剧中的哈姆雷特,明知必有一死,依然选择决斗,承担命运的抉择,而奥菲莉娅则主动选择逃离宏大历史洪流中中悲剧小人物被淹没的命运,没有迷失方向,没有在复仇中迷失自我,相反,她找到了希望。电影《奥菲莉娅》还原莎剧王子复仇的故事原型,另一方面颠覆奥菲莉娅无知脆弱的女性形象,表现出现代人类新的历史观、善恶观。
莎剧《哈姆雷特》讲述哈姆雷特复仇的故事,哈姆雷特既无法拯救自己的命运,更无力承担奥菲莉娅的命运,奥菲莉娅在剧中被抛弃、被疯癫、被逼跳水自尽,葬礼过后,哈姆雷特似乎完全忘记奥菲莉娅的存在。奥菲莉娅被疯癫、被死亡的遭遇更多引起的是批评家们的关注。部分评论家认为奥菲莉娅的悲惨命运是由于哈姆雷特的过错。托马斯·坎贝尔说:“是雷欧提斯的愤怒,而不是对奥菲莉娅的爱,让哈姆雷特跳入水中坟墓。”W·冯·施勒格尔认为哈姆雷特麻木不仁,他“被自己的悲伤压垮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奥菲莉娅水中的死亡也成为众多文人反复吟诵的主题。米兰·昆德拉:“奥菲莉娅只能在水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水的深度正好和灵魂的深度相吻合;水对于那些迷失于自己,迷失于自己的爱情、情感、痴狂,生命之境与生命漩涡里的人来说可以成为很好的毁灭性元素。”儒勒·拉弗格:“奥菲莉娅,奥菲莉娅/池塘里你美丽的身躯/是漂浮的棍棒/杖笞我之前的疯狂……”兰波:“黑暗沉寂的波浪上安睡着群星,洁白的奥菲莉娅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乔治·罗登巴赫:“奥菲莉娅死的太久,她已化身为水。”奥菲莉娅与花、与水、与自然结合,成为美丽而忧伤的象征。
画家们也常常关注奥菲莉娅被疯癫致死的悲惨命运。著名拉斐尔前派画家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于1852年创作的《奥菲莉娅》,描绘奥菲莉娅水中死亡,奥菲莉娅身穿白色连衣裙漂浮在溪水水面上,唯美浪漫而又凄凉悲惨。亨利·特雷泽姆1794年的油画表现出奥菲莉娅与莎剧中的“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柳树”相关联,奥菲莉娅“编了奇异的花环来到这里,用的是毛莨、荨麻、雏菊和长颈兰”,而王后葛特露和侍女们则从远处怜悯而恐惧地张望着奥菲莉娅。约翰·威廉·沃特豪斯1895年和1905年的关于奥菲莉娅的油画分别描绘奥菲莉娅和睡莲与柳树的关系。20世纪的马特·休斯用彩色铅笔作品描绘奥菲莉娅与小溪、与自己水中的倒影,隐喻奥菲莉娅漂浮在水中的命运。
莎剧《哈姆雷特》中奥菲莉娅的疯癫和死亡不仅在文学作品和绘画中呈现,电影也以自己独特的艺术视角表现。2019年的电影《奥菲莉娅》将文学中的奥菲莉娅的原型从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的语境中释放出来,以现代女性的美学追求来塑造,表达现代女性的爱情观、女性观、人生观。奥菲莉娅在电影开端和结尾依然以在小溪边哼着哀伤歌曲:“漂浮在水面上,她的鲜花,她的秀发散开在水波上。”奥菲莉娅从不曾淹死,而是睡在开满睡莲的水面上。
① 以下简称:莎剧《哈姆雷特》。
②④⑭ 〔美〕布鲁姆:《影响的剖析》,金雯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41页,第123页,第123页,第43页。
③⑤⑥⑰ 〔美〕布鲁姆:《剧作家与戏剧》,刘志刚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98—99页,第100页,第94页,第100页。
⑦ 〔德〕海涅:《莎士比亚笔下的女角》,温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65页。
⑧ Jameson,Anna.Characteristics of Women:Moral,Poetical,and Historical
,1832,Reissued by Cambridge UP,2009:408.⑩⑲ Schlegel,August W.von.“August W.von Schlegel on Hamlet’s Flaws.”Shalepeare’s Tragedies
[M]//Harold Bloom.Broomall,PA:Chelsea House Publisher,2000:24—25.⑩⑪⑬⑮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0页,第18页,第31页,第77页。
⑫⑯㉔ 〔美〕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332页,第395,第377页。
⑱ Campbell,Thomas.Letters on Shakespeare,Blackwoods’Magazine
,1818(2):505.⑳ 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45页。
㉑ Jules Laforgue.Moralites Legendaires
,Paris:Editions de la Banderole,1922:32.㉒ 阿尔蒂尔·兰波:《兰波作品集》,王以培译,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页。
㉓ 乔治·罗登巴赫:《布吕赫德幽灵》,沈大力等译,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
㉕ 加勒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顾嘉琛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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