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程琴 [四川化工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泸州 646000]
巴金“激流三部曲”《家》中有一个丫鬟鸣凤,美丽又聪慧,她九岁时被辗转卖进高家做婢女,因“又聪明,又漂亮,还认得字”,又处事得体,幸与三少爷觉慧相爱。但高老太爷逼她嫁给老头冯乐山做妾,她求助于周太太(觉慧的继母)未果,觉慧也因忙于赶稿未发现她的异常,刚烈的鸣凤在高家花园投湖自尽。鸣凤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不懂得自我价值,只知“听命令,做苦事,流眼泪,吃打骂”,过着无“我”的人生,为虚幻渺茫的爱而活,为坚守爱的承诺而死,她无疑是一个盲目的殉情者。鸣凤这个悲剧形象的成因是多方面的,本文试从以下几方面简要分析。
《家》被公认为是巴金先生的自叙传,但小说与现实有一些出入,虽然“小说的几乎每一个人物都有生活的原型,都曾在他的生活中真实地出现过”,但鸣凤这个婢女是虚构的,作者承认“尽管小说中上层阶级中的许多人物都可在他自己的家族中找到相近的原型,鸣凤、翠环以及其他几位丫头的角色却是他虚构出来的”。巴金在塑造鸣凤形象和写作这部分情节时可能是受到了一个真实案例的启发,“1926 年,年近60 岁的成都知名学者和教育家刘豫波迎娶一位17 岁的女孩为妾。此事在当时也引起社会震惊,然而刘仍然保持着身为士绅的美名”。还有一个人物对巴金虚构鸣凤形象产生过较大影响,巴金回忆说自家曾做过一桩善事,让一个老仆的侄女(名叫翠凤)在他家寄饭(即寄住以劳动来换取饭食)。翠凤长大后,巴金家的一位远方富亲想收她为妾,却被她拒绝了,因翠凤不是被他家买来的,可以自己择偶,翠凤后来宁愿嫁给一个年纪相当的穷汉。翠凤对巴金塑造鸣凤角色有很大启发。
20 世纪早期,中国的很多家庭会买进婢女,婢女年龄一般在10—14 岁,对于我们现在的人来说这个年龄尚属未成年,这些婢女大都来自贫困或变故家庭,也有少部分是被非法拐卖的。男孩因要传宗接代或作为家中劳力,一般很少被卖掉。在清政府1909 年的一份关于奴婢制度的奏折里,曾有官员向皇帝报告,中上层富贵人家大都使用婢女,甚至连温饱人家也开始使用婢女,有些家庭甚至把使用奴婢的多少当作一种炫富标准。晚清政府对主人家虐杀婢女的法律惩戒机制并不健全,惩戒力度也不够大。婢女年幼时被卖进主家,大多数无法与生身家庭保持联系,她们在主家的命运是缺乏监控的,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婢女的命运几乎完全取决于男女主人的善心以及主人对于家族声誉有多在意或者对所谓超自然的因果报应有多恐惧。”如果主人家不善又无信仰约束,就会无所顾忌地打骂、性侵甚至杀害婢女。
在巴金生活的1920 年代的成都,婢女们的买卖、劳作、婚姻都由主人决定。鸣凤就是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下被高家买入,又被高老太爷随意配给糟老头做妾,鸣凤绝望之余用投湖自杀的方式反抗。巴金塑造鸣凤这个命运凄惨的婢女形象,就是为了突出表现封建势力对人尤其是对女性的迫害。鸣凤的悲剧就是婢女制度造成的,婢女制度根源于封建的男尊女卑思想,故而鸣凤的悲剧根源就是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婢女没有人权,不能自主决定婚姻甚至生命,封建主子决定了她们的命运,鸣凤以死抗嫁也未能改变高老太爷的决定,她投湖的风波还未平息,另一个可怜的丫鬟婉儿依然被送给老头冯乐山为妾,这就是明证。
封建社会用政权、神权、族权、夫权织成一张密密的权力网,女性从思想到行动都逃不出这张网,她们终身围绕着男性的需要,辛苦而艰难地活着,活出的却是无“我”的人生。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女性长期习惯了在男性的眼光中按部就班地生存,习惯了去揣摩男性的心理、讨好男性。“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女!”“男人爱小脚,女子争缠足!”在男性所构建的意识形态框架内,女性稍有不合男性价值的行动和思想浮现,就会被消除或是被修改。女性要想全身,只能对男权意志逆来顺受。长此以往,弱势女性的人生意识中就没有“我”了,就不敢有“我”了!
传统女性总以附属的身份散落在各个等级的男性背后,毫无自我而言。鸣凤生活在封建势力余威尚存的社会,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深深地束缚着她。她缺乏自我意识,从传统道德之“从”的有无来看,鸣凤和祥林嫂、单四嫂子、愫芳一样,皆为无所从者。鸣凤尚未婚嫁,和未来的夫家没有联系,和生身家庭亦无联系,父权、夫权无法约束她,亦无法保护她,她是无所“从”的,正因此,鸣凤一直把自己看得很低,低到失去自我、低到用生命去报答少爷的爱。
受封建传统思想影响,大多数时候,鸣凤的人生意识里是无“我”存在的,所以她长期逆来顺受,安于婢女的命运。如果她的人生意识中一直无“我”也好,至少能让她安于命运,虽然活得不快乐但尚能保命。然而,鸣凤却偏偏“又聪明,又漂亮,还认得字”,因长期受觉慧等进步青年的熏陶,她的有“我”的人生意识逐渐觉醒并增强,她想为自己而活,但并不是有了“我”的意识就一定能实现“我”的意愿。鸣凤的人生意识在无“我”与有“我”中徘徊,反而更加痛苦!所以她选择投湖,用生命无声地抗争。设想,鸣凤在求助无果后,可以像《红楼梦》中鸳鸯拒绝主子贾赦一样削发为尼,抑或尝试从高公馆脱逃,可她没有,她深知封建家长的权力有多大,反抗封建专制的难度有多大!她不想做徒劳的抗争,所以悄悄地投入了晶莹的花园湖中,以彰显柔弱婢女的自尊和反抗。
鸣凤和梅、瑞珏等传统女子,将爱情当成生命的全部,爱得太满反伤自己,失去了爱情,她们就如同大海中迷航的帆船,只能渐渐消亡。当梅失去了她心爱的男人觉新后,就像花儿失去了阳光雨露,日渐枯萎;当瑞珏离开丈夫后,就好像鱼儿离开了水,无法呼吸;当鸣凤得知自己将被送给老头做妾,即将失去和觉慧的爱情时,她所有的美好理想被击碎,感觉人生没有了意义。生活在当代的女性是幸福的,最幸福之处莫过于拥有男女平等的权利。她们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教育使她们懂得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使她们懂得正确的爱情观,使她们明白实现人生价值和社会价值对女人的重要性,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之后,即使在失去爱情之后也能够重新振作。
在鸣凤等传统女性的意识中,一生最有意义的事莫过于寻一个美好的爱情,结一桩幸福的婚姻,完成“贤妻良母”的人生使命。所以当失去美好的爱情后,人生理想就成了泡影,她们也就如茫茫大海中的航船,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这种太过于无私奉献和依赖男性的错误爱情观,让她们忧虑郁闷。传统的束缚使得她们不敢起来反抗,但又不甘于不公平的命运,只能用消极的生活态度,甚至以自虐的方式,曲折地、无声地表达她们的反抗,这是造成鸣凤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
巴金1904 年出生于四川成都的一个封建官僚地主家庭。少年时代目睹了官僚地主的腐朽生活,触发了巴金对封建秩序的怀疑和反感。“五四”时期的各种民主主义、社会主义思潮,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鼓舞和启示,他接受了五四运动的洗礼,参加反封建的社会活动,由最初朦胧的觉醒形成了强烈的民主主义革命要求,并逐步形成了他青年时代的人生信仰和政治观点。1923 年,巴金从封建家庭出走,到上海、南京等地求学,1927 年初赴欧洲留学,接触到各种社会思潮,最终与封建家庭决裂,走向革命道路。这些因素对巴金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对他塑造鸣凤等形象起到决定性作用。
《家》的写作目的就是要通过“五四”时期一个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腐烂溃败史,揭露封建专制及礼教的蛮横与粗暴,为读者呈现出一幅中国20 世纪20年代新民主主义革命春潮涌动、而封建制度这条堕落的“百足之虫”却还死死挣扎的风俗画。巴金通过作品表现了他的同情和悲愤,并向垂死的制度发出了“我控诉”的呼声。鸣凤、瑞珏等传统女性人物的遭遇越凄惨,“我控诉”的意味才越深重。
① 刘复生编著:《速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与名家丛书·巴金(卷)》,北京:蓝天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页。
②③④ 〔美〕司昆仑(Kristin Stapleton):《巴金〈家〉中的历史:1920年代的成都社会》,何芳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第5页,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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