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蒲钰萨 李红霞[北京工业大学文法学部, 北京 100124]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编著的戏剧《琼斯皇》脱离了现实主义,采用更多表现主义的文学叙事手法,现实与幻境交错重叠,描绘出琼斯皇内心的贪婪与邪恶,及其一步步被推下神坛的过程,外部环境的迁移将精神世界的变化映衬得淋漓尽致。颜色象征叙事深深浅浅地暗示着人物的性格、情节脉络,《琼斯皇》中不同人物的肤色对比、穿着颜色、环境描写等都渗透了颜色象征的成分,不同的颜色如同一个个路标引导读者走向人物的精神世界,值得细细解读。
戏剧主角黑人琼斯曾为白人服务,深谙白人控制和恐吓黑人的手段。他越狱、偷渡,在一个小岛上用白人挟持黑人的方式控制本地黑人。他幻想自己有和白人一样崇高的地位,自封为王,称他的子民是“傻黑鬼”,岛上所有的黑人都应为他服务,乖乖听他摆布。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里将这种意识的扭曲解释为“心理殖民化”问题。(法农,2005)他认为,被殖民者因殖民者长期的经济、文化、政治压迫,而产生了畸形的意识。白人确定自己因为肤色的不同而处于更高的社会等级,造成白人与黑人之间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这种关系长久而来,演化成白人与黑人压迫与从属的不平等地位。黑人在白人的压制下会产生心理方面的问题,他们渴望拥有白人的身体,尤其是肤色。戴上“白面具”的琼斯伪装成统治者,用白人的方式控制黑人,模仿白人的语气训斥黑人。“白面具”是他内心虚伪而胆怯的标志,只有戴上“白面具”,他才有勇气自诩“国王”,用言语和“神秘的力量”操纵黑人的思想,满足于自己编造的谎言。琼斯皇的内心深处,认定了“黑皮肤”的低级、愚蠢和无能,却无视了他自己的黑人身份,“白皮肤”的至高无上融入了他的精神世界。琼斯皇一定知道自己是黑皮肤,但是他又确信自己有和白人一样的“魔力”。在他心中,黑皮肤是卑微、屈从的象征,白人的白皮肤和蓝眼睛象征了无法撼动的地位和权力。
以琼斯皇为代表的黑人,在白人统治的世界里,轻易否定自己作为黑人的存在,转向模仿白人,认同自我的君主身份,而“自我否定”的态度,实际上是一种“自欺”。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出,“人的存在不仅仅是否定由之在世界上表现出来的存在,也是能针对自我采取否定态度的存在”(萨特,2014)。“自欺”反映的是意识的单一性。萨特认为,说谎者只有在完全了解真相之后才会说谎,说谎者极力用一种意识掩盖另一种意识,思想深处存在真情,但是他又要为了某种意图而讲述错误的意识覆盖真情,被宣布出来的想法实际是其内心中否定的对象。琼斯皇一直在“自欺”和“说谎”之间游走,为白人服务,被灌输白人的思想,所以他认为自身被赋予了与白人相同的权力和力量,学会了白人操纵社会的法则,将之用于其他黑人身上。同时,他对其他人说谎,用谎言欺骗岛上的黑人受他统治,在一元意识和二元意识的世界里往返交替。
表面奉承琼斯皇的大臣斯密泽斯是白人,但在作品里,他的白皮肤被晒成了蜡黄色,介于“黑”和“白”之间。他有一双像白鼬一样又小又蓝的眼睛,是一位典型的种族主义者,戴着一副“黑面具”,看似对琼斯皇极尽恭维,实际上总是用轻蔑和恶意看着琼斯皇。作为白人,他因为畏惧权力而屈服于黑人,心里满是厌恶和仇恨。意识的分裂让他厌恶黑人的同时又不得不受制于黑人在这个小岛上的权力,始终站在掌控权势的人身旁。斯密泽斯惊讶于琼斯皇的死,但是一个琼斯皇死了,还有无数个琼斯皇存在,白人斯密泽斯只能戴着面具在黑人领导的“王国”里生存。
剧中有很多对人物衣着颜色的细节描写。琼斯皇出场时穿着一件淡蓝色外套,外套上面绣着铜纽扣,佩戴着金色肩章,袖口和领口上都绣着金边;他穿着鲜红色的裤子,裤子两边装饰着淡蓝色条纹,脚上踩的是一双铜马刺装饰的扎带漆皮靴,腰上别着杆柄上装饰着珍珠的手枪。“淡蓝色”是白人海洋文化的元素,闪闪发光的“金色”象征奢华和荣耀,琼斯皇模仿白人皇帝的装扮,显示他的身份和存在价值。这一套行头是他对黑人完美的谎言,也为他的“自欺”做足了准备。
琼斯皇白人式的穿着,对他来说,是“白面具”,也是枷锁。本地黑人发起革命,琼斯皇在森林里逃跑时,华丽的衣服被树枝刮出了口子。他在森林里越跑越深,衣服也被刮得越来越不成样子,直到最后一幕里,琼斯皇身上只有一条破烂不堪的裤子,其实已经谈不上是裤子,倒像是块遮羞布。他不断向原始森林走去,也不断向黑人原生的文化走去,渐渐与其他黑奴的穿着一样,“这表明他与其他被贩运来的黑奴靠得越来越近,第一次把自己与其他黑奴等同”(刘洊波,2000)。琼斯皇在慌乱中一层一层剥下“白面具”,他在惊恐之中看到的“巫医”“鳄鱼神”“祭坛”,实际上都是黑人文化中的元素。危急时刻灵魂深处显现的物质,是琼斯皇精神世界里的文化根源。无论如何“自欺”,血液里流动的本族文化特质不可能被抹掉。可悲的是,琼斯皇危难之际,还是呼喊着白人文化中的神明,忏悔着,渴望得到救赎和原谅。白人殖民下对黑人的文化侵略,造成了琼斯皇的“文化精神分裂”:他因为“自欺”而心虚,因欺压黑人而害怕受到本民族的刑罚,只好向白人宗教中的神求救。此刻,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分崩离析。“琼斯皇对于自我命运的盲目自信,带有明显的迷信色彩,他信仰的‘符咒’,貌似乐观可信,无可置疑,实际上是更大更深的黑暗陷阱。”(王维昌,1995)
戏剧开篇描写琼斯皇“宫殿”的场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柱子、铺着白色瓷砖的地面、皇帝涂着猩红色装饰的宝座。按照白人审美布置的宫殿,正是琼斯皇又一个用于伪装的“白面具”。他知道本地黑人识破了他的谎言,在黑人发起革命之后,他逃进了黑暗的森林,到处都是大片阴影:森林筑成黑乎乎的暗墙、阴森恐怖的环境、惨白的月光。剧中描绘的场景烘托出人物内心极度的恐惧。身处黑暗的森林,伸手不见五指,琼斯皇不知道黑暗中藏着什么,内心的恐慌迷茫和现实环境的黑暗融为一体。黑暗之中,琼斯皇走向舞台中央,成为焦点。作者利用黑暗的布景,突出琼斯皇内心的恐惧,一点一点揭开他思想深处的隐秘世界。琼斯皇在黑暗中忏悔,一条一条黑暗的“小恐惧”正是他思想活动的外显。(张勤,2004)场景的描写、多重颜色浸染的环境,除了呼应人物的内心,也增强了作品的悲剧美感。
所谓悲剧美感,也称悲剧快感,琼斯皇的故事确实是一个悲剧。在悲剧文学里,读者真实地看到琼斯皇自大丑恶的灵魂、粗鄙的言语、可憎的举止,最后精神一点一点崩溃,直至在自己的幻觉中毁灭。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谈到,悲剧既然是对人行动的模仿,那么每个人都能从模仿的成果中得到快感,即使是对可怕和讨厌的事物的模仿。当人们观看其逼真的艺术再现时,都会产生一种快感。
此外,还有“打动人心”的情节与“引发快感”的音乐、语言、画面等方面的技术处理;“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换一个说法是使人产生怜悯和恐惧,并从体验这些情感中得到快感。(董健、马俊山,2006)环境背景是悲剧美感实现的重中之重,场景中其他元素的设置都在黑暗环境的“庇护”下发挥作用。颜色营造浓烈的气氛,使读者更加容易走入作品之中。黑暗的密林、凄惨的风声、琼斯皇的哀号、诡异的鼓点,这一切设置相互协调,使读者进入作者设置的情境中,感受着琼斯皇的愤怒、惊恐,体验事件的急迫和紧张的氛围。最后,读者在作者的指引下走向琼斯皇命运的结局,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一方面是因为琼斯皇最终因为他的恶行而受到惩罚,为读者带来快感;另一方面也为他的悲剧命运感到无奈,继而反思琼斯皇悲剧命运的成因。这就是悲剧美学的魅力,作者安排的种种元素,是促成悲剧美学的核心动力。
从琼斯皇看到的幻象里,我们可以了解他经历的不幸。个体承受的痛苦演化成他心中的怨气、邪恶、焦虑,这些痛苦在他的意识里反复出现,以不同的姿态折磨着他。正如“在《宠儿》这部创伤叙事代表作中,莫里森肆意突破时间、意识、记忆和历史的边界,神秘恐怖的过去镶嵌在现在的‘再记忆’中,形成围绕创伤性暴力事件的辐射和离散式网状结构”(陶家俊,2011)。琼斯皇飘忽的幻觉,是他的“再记忆”,如混乱的意识、模糊的时间和思想边界、内心的伤疤。琼斯皇的幻象将他锁进了一间透明的玻璃房,旁人能看到他的煎熬,却不能进去缓解他的痛苦,他使尽浑身解数也走不出来。琼斯皇个体的创伤,也是群体的创伤。他只是时代洪流里一个悲哀的小人物,还有千万个和琼斯皇一样因殖民统治备受折磨的黑人奴隶,一道道伤疤只能变成种族之间的仇恨、矛盾、痛苦和杀戮。
《琼斯皇》这部作品的一大特点是将大量笔墨用于描述主人公的精神世界,通过各种颜色的渲染,琼斯皇的悲剧性结局一步一步显现。剧中没有激烈的打斗,没有人和人之间身体的碰撞,所有的挣扎、纠结都发生于人物的内心。一枚银子弹最终为一切冲突画上了句号,所有的事情回归原位,黑皮肤和白皮肤依然存在,谁又会是下一位戴“白面具”的琼斯皇?《琼斯皇》反映的种族问题,引发人们深刻的思考,指导人们用平等的观念认识他人,形成自我意识,建构自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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