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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澄沙之味》:省略“叙事”与风景“意象”

时间:2024-05-20

⊙李鹏飞[山西大学文学院, 太原 030006]

河濑直美(以下简称河濑)是一名日本女性导演,其作品充溢着独特的个人生命体验,且大都植根于河濑的故乡——奈良。从《萌之朱雀》到《沙罗双树》,河濑的电影始终聚焦于奈良这一场所。不同的是,改编自明川哲也同名小说的电影《澄沙之味》,已然消解了奈良这一场所,将影片的关注点聚焦在个体生命之上,并将个体生命放置在风景之中。正如德江与树交流、若菜与金丝雀交流的背后,是这些人物的边缘化表现。河濑对于叙事矛盾的省略以及对风景的展示,形成一种个人化的生命体验,在关注边缘人物的同时引发对个体生命的思考。

一、何谓“澄沙之味”

影片被译为“澄沙之味”,所谓“澄沙”,指的是过滤后较细的红豆沙,“澄沙之味”也就是红豆沙的味道。红豆沙通常被认定为甜甜的味道,但影片中却有一种红豆沙是咸的味道。首先,豆沙表面上指铜锣烧的馅儿——将红豆浸泡、冲洗、蒸煮、加糖制成的泥状甜食。德江对于豆沙有着约半个世纪的敬畏与守候,她早于“太阳先生”起床,鼓励豆子们“努力好好工作”。相对于饼皮来说,豆沙对铜锣烧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在德江上岗之前,豆沙并不可见,影片中出现的是千太郎所做的金黄饼皮,唯一可见的地方,是女同学手中夹杂着樱花的豆沙,它因为不纯粹而被嫌弃。如果说有着创伤经验的千太郎是饼皮,那么患有麻风病的德江就是豆沙。其次,当镜头跟随千太郎深入麻风病人之家时,千太郎尝到了咸味道的豆沙,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不被关注。正如房东口中铜锣烧都是甜味道的说辞,它的不被关注正如德江的不被关注。由此可见,豆沙暗指吉井德江以及那些处在社会边缘的麻风病患者。在某种意义上,“澄沙之味”也是一种被忽视的味道,正如麻风病人“我们想要活在阳光照耀下的社会”的心灵渴求。

二、省略“叙事”

电影《澄沙之味》以樱花树下的一家铜锣烧店为背景,围绕千太郎、吉井德江、若菜三个社会边缘人展开治愈系的故事。不爱吃甜食的千太郎早年因暴力致残事件被迫成为铜锣烧店的店长,在行尸走肉般的还债生活中遇到即将高中辍学的若菜以及前来应聘兼职的吉井德江。经过深思熟虑,千太郎决定雇用德江来制作豆沙,德江的豆沙使铜锣烧店一夜之间爆红,但让人揪心的是口碑爆棚的豆沙背后是一双麻风病人的手。因为流言,铜锣烧店面临危机,德江被迫回到麻风病人中心,并受到千太郎和若菜的探望。最终,德江因肺炎悄然离世,但她对于人生的态度潜移默化地感化了千太郎。本片与传统影片的叙事方法不同,导演故意省略了激烈的矛盾冲突,也没有把重心放在叙事技巧上,而是以一种独特的个人化的关怀与省略构成全片,形成一种非叙事的“叙事”结构。

首先,关怀是本片的独特之处。影片以千太郎、吉井德江、若菜三个边缘人之间的相互关怀来推动叙事的发展。这种关怀发生于个体生命之间,正如影片中千太郎与若菜的关系是不可见的,但他们的关系却又是亲密无间的,这种亲密无间表现在千太郎经常送不合格的煎饼给若菜,以及若菜总是像幽灵一样陪伴在千太郎的身边。缺乏母亲陪伴的若菜是“陪伴”的化身,她在饭桌上建议千太郎收下德江,也是她推动千太郎去麻风病人中心看望德江,她与千太郎构成了一种相互关怀的人生状态。德江与千太郎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德江之所以去铜锣烧店,是因为她看到了千太郎绝望的眼神并且想到了自己的人生遭遇——因麻风病被隔离和因麻风病而未能出生的孩子,她对千太郎的关注也是对其未能出生的孩子的关怀。这种关怀还体现在人与人交流的物质媒介上,尤其是信件的使用上。在千太郎绝望之际,德江给千太郎寄来了一封信。信件作为一种信息交流媒介,不仅传达了德江对于铜锣烧店以及千太郎本人的关心,而且也推动了人与人之间的内心交流,正是德江对于千太郎的关心,促使千太郎进入麻风病人中心探望德江,从而目睹了麻风病人的现状,达到了关怀这一群体的目的。

其次,在表现人与人相互关怀的同时,电影更有意味的是导演对于激烈矛盾的省略。这种省略不仅表现在流言方面,而且体现在对主人公身世甚至是死亡的轻描淡写。简言之,“部分代替整体,部分唤起我们对整体的联想”。导演对于麻风病流言的表现仅仅是从铜锣烧店外顾客的变化来呈现的,从排队盛况到门庭冷落,一夜之间改变了德江以及千太郎的命运。比起关注流言本身所承载的冲击力,导演直接把关注点放在流言的结果上。正如德江所言,“有时候也会被社会的愚昧所伤害”。同时,导演在处理三个充满故事性的人物时,对于他们的创伤性遭遇也只是轻描淡写。无论是“暴力致残事件”“高中辍学的孩子”,还是“麻风病创伤的经历”都具备一定的关注度以及话题性,但是导演并没有展开讲述这些故事性的话题,而是在千太郎、德江、若菜彼此关怀的过程中娓娓道来。尤其是千太郎,一开始对自己的身世刻意回避,在被德江感化之后,才试图倾吐自己的心声。所以,导演并没有将这些矛盾作为叙事的动力,而是在彼此交流中作为关怀的一部分。德江的死亡同样被轻描淡写,只是在千太郎和若菜再次进入麻风病人中心时被告知,死亡的原因是肺炎而非麻风病。之所以对上述内容省略,是因为导演聚焦于个人以及生存状态本身,省略手法的背后恰恰是一种纯粹的人道主义关怀。

三、风景“意象”

在电影《澄沙之味》中,河濑赋予自然万物生命,不仅有樱花树对于时间的呈现,金丝雀对于困境与自由的诠释,还有月亮等的隐喻。首先,樱花树不仅建构起了影片的时间,而且也构成了个体生命的时间。正如梅洛-庞蒂所言,“一部电影并非诸多影像的总和,而是一种时间形式”。影片始于樱花盛开,也终于樱花盛开,不同的是德江化成了樱花树,而樱花树下的千太郎获得了新生。在这个轮回的过程中,樱花树象征着时光的流逝,并追问个体生命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抗时间。是千太郎做煎饼似的机械状态,还是高中生因式分解时间的状态?德江对樱花树招手就仿佛是向时间以及生命起舞,尽管起舞的背后是生存的艰难与困境,是生而为人的无奈与坚强。其次,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是电影中人物的象征,德江、若菜、千太郎都因某种原因被囚禁在“笼子”里。德江的人生受困于麻风病,随时都可能被社会的愚昧所伤害,她渴望生活在阳光照耀下的社会,以至于放弃约定,放飞马尔文(金丝雀的名字)。若菜则受困于家庭缺失的阴影中,得不到母亲陪伴的若菜只有与马尔文为伴。所以,如果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象征了他们被囚禁的生命状态,那么放飞金丝雀就象征了他们对自由的渴求。在若菜与德江约定养马尔文的时候,月亮成为他们的见证者。有意味的是树梢上的残月与德江死后的全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笼子里的马尔文就像是残月一般暗淡无光,而放飞金丝雀与“努力发光让别人看到”正是德江所信奉的人生真谛。风景在片中的存在表明,隐喻用已知事物代替未知事物,更确切地说,它通过把未知事物转换为已知的说法来表达。不仅如此,导演用自然风景构筑了一个神秘的时空,个体生命在这个时空中生,在这个时空中死,在这个客观的时间序列里如何生存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所要面临的问题。总之,河濑用自然风光构建了个体的生命时空,并在这个时空中探讨生命存在的方式,在关怀与省略的过程中,成为我们普通人共鸣的材料,为电影的探索提供了一种可能。

四、结语

电影《澄沙之味》与其说是讲述一件事,不如说是讲述一种状态:一种人与人之间相互关怀的状态。也正是这种关怀让笔者不断反思,作为普通人,我们该如何自处?就像河濑始终赋予自然万物以灵性一样,我们存在于“樱花”盛开与凋零般的时空中,生活在甜“豆沙”的刻板印象中,是否说明我们也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在这些“意象”的背后,河濑不仅表达了对麻风病/汉森氏病人的关怀,同时也对生命进行发问: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是否在被关注的同时也在被忽视,是否也受困于生命的旋涡之中?

① 明川哲也,作家、诗人、歌手,日本明治学院大学教授,代表作品有《多摩川物语》《花鲷》。

② 〔匈〕伊芙特·皮洛:《世俗神话——电影的野性思维》,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91年版,第61页。

③ 〔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电影与新心理学》,方尔平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6页。

④ 〔英〕苏珊·海沃德:《电影研究关键词》,邹赞、孙柏、李玥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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