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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庾信诗歌的“清新”风格

时间:2024-05-20

⊙何亚敏 [新疆大学, 乌鲁木齐 830046]

庾信是南北朝诗歌创作的集大成者。他一生创作以出使西魏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风格绮艳,后期则沉郁苍凉。不论是前期还是后期,庾信都有不少风格清新的诗作,这类诗作既包含“流丽而不浊滞”之“清”,又囊括“创见而不陈腐”之“新”,在状物抒情上独具特色。杜甫是全面总结庾信诗风的第一人,他在“绮艳”和“沉郁”之上首次提出“清新庾开府”,认为“清新”贯穿于庾信创作的始终,这对了解庾诗的全貌意义重大。

一、庾诗之“清”

六朝以“清”为美,论人论物皆喜用“清”字。东汉察举制与征辟制在六朝继续实施,朝廷以舆论的鉴定即“清议”来选拔人才,玄学的兴起也使以“三玄”来品鉴人物的“清谈”之风盛行。这就使人物品行的品评变得尤为重要,“清容”“清思”和“清言”等词在人物品评中也十分常见,“清”已然成为评价人物的最高准则。

而明确将“清”用于文学批评则始于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中评嵇康“清俊”、曹丕“清绮”、张华“清畅”等,在文学批评中运用了大量“清”词,自此“清”开始广泛用于文学批评之中。之后,钟嵘的《诗品》也承袭此风,运用了“清刚”“清靡”“清怨”等诸多“清”词。于此,“清”在诗歌品鉴中的地位最终确立,以“清”论诗的风尚逐渐兴起。虽然六朝绮靡的宫体诗盛行,庾诗也受其影响,有不少缠绵之音。但与此同时,以“清”为美的风尚也融入了庾信的创作当中,即使在绮艳的宫体诗中也有不少状物写景的清词丽句。清新流丽之风贯穿了庾信的一生,也使他从淫靡风气中脱颖而出,成为文坛翘楚。

(一)早期诗作

早年庾信随父入宫,备受礼遇。身处东宫,庾信的见闻十分有限,安逸的生活限制了他的文学视野,所作之诗也多为浅薄绮艳的宫体诗,但庾信的宫体诗风与六朝纯粹淫靡的宫体诗不尽相同。虽然两者皆缠绵轻靡,但庾诗尤其是体物诗描景摹物细致传神,以白描取胜,绮艳中夹杂着清新之气,呈现出独特的诗风。

如《奉和山池》中的“桂亭花未落,桐门叶半疏。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四句,以“花未落”与“叶半疏”之对仗形容桂花蕃芜、桐叶稀疏的清幽景象,用词精练。“浴”与“行”,“惊”和“聚”的叠用则传神地描绘了鸟鱼的体态,与之前的静景形成鲜明对比,反衬出山池的幽静。诗句动静传神,清丽明快,毫无晦涩之感。再如《郊行值雪》中的“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之句,此处的雪花不再是静物,而是“开”出六角之状,“开”字的运用在体现诗人观察细致的同时也增添了灵动之美。此外,诸如“篱下黄花菊,丘中白雪琴”(《赠周处士诗》)、“槐庭垂绿穂,莲蒲落红衣”(《入彭城馆诗》)等诗句也对偶精巧,色调鲜明,不加雕饰,富含清新秀逸之气。可惜这股清气在庾诗中往往不能从一而终,这也是后人称其“于琢句中,复饶清气”的原因。

(二)晚期诗作

承圣三年(554)四月,庾信奉命出使西魏。这次出使令他的一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南梁被西魏所灭,庾信被迫留在魏都,历仕了西魏与北周两朝。后来北周和陈关系缓和,许多羁旅之士得以返回故土,庾信却未获恩准,最终终老北方。

家国俱亡、屈节仕敌和流离他乡的现状使庾信尝尽了人间悲凉,被迫由南入北的凄凉遭遇也拓宽了他的视野,此时庾诗中的艳冶之情已然散尽,一变而为充满血泪的抒悲感怀之音。如《拟咏怀诗》 (其十八)中的“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之句,诗人感叹自己仿若命不久矣的萤火虫,以真挚的情感抒发了身世飘零与功业无成的感慨;《寄王琳》中的“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之句,是写诗人收到了南方王琳寄来的信件,不禁回想起已然回不去的故乡,透露出浓浓的乡关之思,情感十分诚挚。这些诗句毫无雕琢之气,风格质朴清新。庾信的这类诗作冲击着弥漫在南朝的脂粉气息,给死寂的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气。此外,当时北朝文学寂寂无闻,没有像鲍照和谢灵运那样杰出的文人,文学作品并不丰富,写作风格也以模仿南朝为主,并无特色。庾信的到来给北朝文坛带来了新鲜气息,南北交汇也使庾诗呈现出交融的风格。北方风气朴拙粗犷,庾信入北之后自身的雕琢精巧与拙朴的气息相融合,形成了清新别致的风格。南朝风景精致秀美,没有北朝巍峨的高山与无垠的旷野,而这种大气的景象无疑是对庾信的巨大冲击,这在他的诗作中也有所体现。如:

野戍孤烟起,春山百鸟啼。(《至老子庙诏诗》)

野鸟繁弦啭,山花焰火然。(《奉和赵王隐士诗》)

野亭长被马,山城早掩扉。(《谨赠司寇淮南公诗》)

这类诗句都包含“山”和“野”二字,山野的奔放冲淡了诗歌的绮艳,阅历的加深也使情感更为真挚朴实,一草一木不再是柔靡之态,而是深沉情思的象征,显得清丽自然。

二、庾诗之“新”

“清新”之“新”即创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新”也有所阐释:“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文学体裁范围有限,创作的变化却无限。只有不断地推陈出新,文学创作才能充满生机,永远流传。庾诗在遣词造句上也别出心裁,求新求变,独具一格。

(一)遣词

1.活用动词。庾信作诗喜用动词,通过动词的巧妙运用赋予静物生命,使其更为鲜活。如《咏画屏风诗》(其二)中的“浮桥翠盖拥,平旦雍门开。石崇迎客至,山涛载妓来”四句,“拥”和“开”、“迎”与“载”的使用让屏风上的绘画“活”了过来,如若身临其境,可见其用词精妙无比。再如《咏园花诗》中的“燕送归菱井,蜂衔上蜜房”之句,诗人敏锐地捕捉到燕蜂忙碌的身影,并以细腻的笔触和自然的语言描绘下来,其中“送”和“衔”令诗句更为灵动,可谓是点睛之笔。另外,《和宇文内史春日游山》中的“风逆花迎面,山深云湿衣”也非常精妙。不是人迎花,而是花迎人;不说衣服沾染湿气,而道云弄湿衣裳。诗人将自然之物拟人化,整个场景也变得栩栩如生。

庾诗中的动词常经过反复推敲,动词的活用使得诗歌意象更加生动传神,增添了趣味性。

2.巧用形容词。庾信对于形容词的使用也颇具心得。如 《岁晚出横门诗》中的“冰弱浮桥没,沙虚马迹深”之句,以“弱”形容冰层易碎,以“虚”形容沙子不实,同时也解释了浮桥被埋没、马迹变深的原因,用词契合新颖。再如《伤王司徒褒诗》中的“自能枯木润,足得流水圆”之句,流水本无“圆扁”之说,此处诗人却以“圆”来形容,一指装水的容器是圆形,二则与“润”相和,取“满盈”之意,“润”与“满”相对,使诗句充满了勃勃生机。

此外,庾信还常用冷色调的修饰词来体现风景的荒凉与抒发自身的沧桑之感。《望野诗》中的“涸渚通沙路,寒渠塞水门”形象地描写了北方的苦寒之景;《奉答赐酒鹅》中的“冷猿披雪啸,寒鸟抱冻沉”里的“冷”与“寒”则是悲凉心境的体现。

形容词的搭配对象往往是固定的,衍生意思也是一定的,因而很难出新,但庾信却能打破常规,巧妙选用形容词,状他人难言之景,抒他人难言之情。

3.妙用虚词。在诗歌创作中,虚字常会作为脉络贯穿全篇,在状物抒情上起着关键作用。而庾诗中的虚词确为诗歌筋骨所在,用法精妙,意蕴深沉。如《喜晴》中的“雨住便生热,云晴即作峯。水白澄还浅,花红燥更浓”二句,“便”和“即”、“还”与“更”四个虚词连用,升腾跌宕,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对晴日的热爱。有时为了突出情感的真切,一些虚词还被庾信当作实词入诗,如《望野诗》中的“有城仍旧县,无树即新村”之句,“仍”在此处意为“仍然是”,与“即”相对;《对雨诗》中的“繁云犹暗岭,积雨未开庭”之句,“犹”在此处兼作动词,意为“还在”,与“未”相对,形象地描绘了风雨欲来时的压抑之景。

此外,庾信入北后使用虚词更为频繁,像“犹”“应”和“还”等词在后期的抒怀诗歌中几乎处处可见。如:

犹怜马齿进,应念节旄稀。(《谨赠司寇淮南公诗》)

虽忻曲辕树,犹惧雕陵鹊。(《和张侍中述怀诗》)

上桥还倚望,遥看采菱船。(《咏画屏风诗·其十三》)

家国破碎,羁旅他乡的遭遇使庾信的情感变得复杂深沉,既有对故国的愧疚与思念,也有对奉仕他朝的矛盾与忧伤,这些情感借由虚词发出,一气呵成,淋漓尽致。

(二)造句

1.对仗精巧。对仗是宫体诗的一大特色,作为宫体诗的代表诗人,庾信的对仗更是种类丰富,数量庞大。如《拟咏怀诗·其十八》中的“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两句相对,“残月”与“初月”、“新秋”与“旧秋”又两两相对,是典型的当句对。迭字的重复也使诗歌郎朗上口,意境清新隽永。庾信还善于捕捉自然与生活中的丰富色彩,并将其融入对仗之中。如:

春江下白帝,画舸向黄牛。(《奉和泛江诗》)

赤凤来衔玺,青鸟入献书。(《道士步虚词·其六》)

梨红大谷晚,桂白小山秋。(《寻周处士弘让诗》)

这些诗句都包含明丽的色调,通过色彩的对仗给人以视觉上的享受。

2.用典无迹。六朝讲究用典,这成为诗歌创作的风尚,而庾信用典更是炉火纯青。这一方面是受文坛风尚影响;另一方面,作为降臣,庾信很难融入北方的政治生活,言行一旦不妥就容易遭到杀身之祸。这种情况下,情感的表达就不能太过直白,而要委婉含蓄,因此用典就成了不错的选择。庾信用典常将诗歌主人翁与历史人物及经历相结合,使得情感更为厚重,意境更为深沉。如 《拟咏怀》 (其十一)中的“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与“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之句就是多典并用。诗人先以舜之二妃洒泪落竹成斑、杞梁之妻哭坏城墙的典故来暗示梁的陷落和人民的苦难,接着又用项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的典故来反思梁的灭亡,说明兵败国亡是天意。通过用典,诗人含蓄地表达了痛定思痛的怀念故国之情。在一首诗中使用多个典故来抒发情感却不显晦涩,这不仅体现了庾信积累典故之丰,还表现出其用典技巧的纯熟。

除了多典并用,庾信作诗也一典多用,苏武、李陵和荆轲的典故在其诗中经常出现。如《拟咏怀》(其十)中的“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与《拟咏怀》(其二十六)中的“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诗人以荆轲、李陵与苏武一去再未回归故国的经历暗示自身现状,饱含浓重的哀伤。

3.倒装传神。庾信在诗歌创作中常用倒装,如 《同颜大夫初晴》中的“燕燥还为石,龙残更是泥”之句,“石燕”被拆为“燕”和“石”,“泥龙”被拆为“龙”和“泥”,从而变为倒装句。再如《有喜致醉》中的“杂曲随琴用,残花听酒须”之句,原本语序应为“随琴用杂曲,听酒须残花”,并无特色,但颠倒语序后却化平凡为新奇,诗歌意境明显清新了许多。这类倒装句庾诗中还有许多,如:“水影摇丛竹,林香动落梅。”(《咏画屏风诗·其二十五》)应为:“丛竹摇水影,落梅动林香。”“圆珠坠晚菊,细火落空槐。”(《山斋诗》)应为:“晚菊坠圆珠,空槐落细火。”

庾信的倒装句有许多都是故意打乱原序以满足情感表达的需要,别出心裁的倒装也令诗歌形式更加新颖,意境更为出奇。

三、总结

庾信是齐梁文坛融合南北的杰出诗人。前期受宫体诗风影响,庾诗范围狭小,风格秾丽。后期梁朝被灭,庾信遭遇了沉重挫折,文学视野被拓宽,诗风也变得沉郁苍凉。不论是前期还是后期,庾诗中皆有不少清新之句,这些清丽诗句不刻意雕琢,在词法与句法上大胆创新,对后世诗歌创作有着深远影响。

庾信的“清新”诗风冲散了六朝的绮靡气息,也为沉寂的北方文坛带来勃勃生机。在此层面上,“清新”与“绮艳”“沉郁”是并重的,都是庾诗的重要特色,对于“清新”的研究也有助于了解庾诗的全貌。

①② 〔明〕杨慎:《升庵诗话》,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34页。

③ 〔唐〕 杜甫:《杜甫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页。

④ 〔北周〕庾信著,〔清〕倪璠注:《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8页。

⑤ 〔清〕沈德潜:《古诗源》,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99页。

⑥ 〔南梁〕刘勰:《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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