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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回归的流浪——也谈《天一言》的流浪主题

时间:2024-05-20

⊙叶双溢 王陌尘[北京语言大学, 北京 100083]

流浪是人类生活中无所皈依的一种生存状态。它在现实中体现为形体的漂泊无依,在精神上则以心灵的彷徨不安为主要呈现。在世界文学中,流浪主题的作品不胜枚举,从《奥德赛》到《尤利西斯》,作家们对“流浪”做过不同层面的探讨,《天一言》也是其中之一。法籍华人程抱一在1998年完成的小说《天一言》,在问世之后获得各方好评,于同年获得法国费米娜文学奖。作者在自序中就交代:作品中人物形象“脆弱然而执着,平凡却又独特,他们不懈地发掘过、探求过、质问过,在苦恋之尽端,拯救了人性和尊严”。这个“发觉、探求、质问”的过程,就是身体与心灵流浪的旅程。

一、一代人的流浪

作家的个人经历对作品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纵观作者的生平,可以发现他的经历与天一类似,始终处于流浪之中。他本人也在作品前言中表示这“字里行间的均是活过的肉身体验和心灵感应”。作家选取自己人生中最激荡的岁月作为时代背景:二战到冷战,全世界都不可避免地处于动荡之中的年代。《天一言》开篇借寓言来预示主人公的命运:有人在呼唤亡夫的灵魂,但如果有活人回答了,死者的灵魂便会进入此人体内。不明究竟的天一附和回应了叫魂者,从此他就自以为是一个“勉强地借住在某个肉体里”的迷失灵魂。

天一的一生都在流浪。他幼时随父母从故乡到庐山、南京、重庆;与浩郎的结识更是“进入真正的冒险之中”;而后又找老书法家学习笔画艺术,继而远赴敦煌,甚至巴黎。但艺术之都并不收留漂泊的灵魂,塞纳河畔的风景确实令人心醉,但是行人的神情却冷漠而忧郁。在这里,即便经过了“净化”,去社交晚会对天一来说仍然是“丢脸”的,所谓融入不过是“幻象”。回国后的天一为了与浩郎相遇,他甘愿种地、凿冰、打扫猪圈,但就在重逢后的一个秋季,他的画作被毁,人也被送往收容所。

《天一言》中的其他人物也都处于流浪之中。玉梅跟飞行员逃离家庭,在川渝辗转演出,又随浩郎去上海;浩郎生于东北,被送去天津做工,跟着文工团巡演,到重庆学习,战争结束被送去江西的劳改营,死而复生后又被送往北大荒;亚美尼亚的小摊贩随时局跑遍了亚欧大陆;印度提琴师远赴巴黎;意大利的传教士在中国传教近四十年后被驱赶回国;还有天一的父母,劳改营的老丁,大饥荒时遇到的猎人们……不论是主动亦是被动,他们无一不被无形的力量驱逐着。而各地的人去巴黎等中心城市寻梦也好、讨生活也罢,实质上也都处于社会的夹缝之中。居无定所的人们流落车站,“就像海潮过后留在沙滩上的海藻或贝壳”。

在这样的年代,文化自然也随之卷入了流浪的大潮。大批流离失所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游离在自有文化和新接触的文化之间,他们“in the middle of no-where”,成了“文化边缘人”。许多人就在这种处境中痛苦彷徨了一生。但是,一种文化若想保持其生命力,就必须和其他文化相接触、相碰撞。这就需要知识分子们在不同文化之间找到立足点,不断地探寻文化撞击所能迸发的独特光芒。

二、跨越时空的寻找

中国禅宗有参禅三境界之说,分别为“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和“看山还是山”。若想要达到最高境界,就要看到事物最本质的部分。只有内在情景相参的完美投射,才能达到“意境”,这是传统对“超越”的追求。

回到山林间找老书法家求学的天一已不再是被动地流浪,而是主动做出选择并予以实践。老书法家要求天一在作画时,要捕捉即刻的内心感受,用“慧眼”看到意境。于是天一在大自然间张大双眼,敞开胸怀,体会“使万物活起来的主导力量”。

敦煌让天一在千年之后感受到了中国巨大躯体的呼吸,领略了前辈们的超越。石窟中的壁画将中国绘画的发展史铺展在人们眼前,形成一个超然的时空。近千年的改朝换代没有影响这个西部的边陲小镇,长期的和平贸易让佛教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充分掌握技巧的中国艺术家们在虔诚信仰的推动下,借助新的艺术表达形式,将幻想表现得淋漓尽致。

天一真正领悟到超越之美是在法国的地铁上。虽然美腿主人的脸上布满伤痕,但在天一眼中,她脸上的创伤不仅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美丽,反而更加凸显出她腿部的完美和谐。至此,天一明白,真正的美是内心朝向美的跃升。来自内心的跃升是无法被破坏的,而创造这个动作本身,既是对无穷表象的超越,也是战胜时间对美的损耗的方式。

作品中天一不止一次寻找河流的源头。河流即历史的长河,这象征着天一对历史根源的追溯。四川小村附近的河流源头在屈家村,这里虽偏僻,但供奉屈原的香火却未曾间断。村民对食品的珍视也不妨碍他们把香甜的地瓜分享给做客的少年。这正是对中国尊文、好客的优良传统的秉持。而卢瓦尔河则保持着它亘古不变的原貌,如同在这环境下成长的拉伯雷和巴尔扎克,温和节制的性情下藏着激情,平静无害的水面下暗流涌动。寻找一种文化的历史源头,既让人体会到它因何而成,也让人对自己产生新的理解。在这里,“时间周而复始,但并不重复”。

人类总是想把握住自己的生命,即使是在流浪之中,也试图挣扎,以期找寻自己的出路。天一自幼就意识到了他的流浪命运,但始终没有放弃对彼岸的寻找。所以他才去法国寻艺术的出路,回国找存在的意义。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是如此,玉梅挣脱哥哥的控制,宁死也不屈于强权;浩郎加入文工团,去“那边”,最终成为“诗人”而不是“猎人”;薇荷妮克即使染上肺病,也不愿放弃她的音乐学业……尽管方式不同,作品中的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未来。

三、回归母国文化

正如流浪的奥德修斯不曾忘记他的伊塔卡岛,每个流浪者都渴望回到自己的故乡,何况是受传统“落叶归根”思想影响的天一。

天一不是没有考虑过留在法国,虽然在留法期间他始终关注国内的消息,但与薇荷妮克游完卢瓦尔河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可以用一个蓄意的动作,切断过去的根”。可夜里关于母亲和玉梅的梦从未停止,以至于他一收到玉梅的来信,就发现“这些年跑过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崩塌,只剩下天边那块土地”,唯有回到故土,他才能找回失落的自我。

回国后的天一并没有如愿见到玉梅,收到的反而是她的死讯。好在绝望的天一得到了姑妈的启发:那些能够激发真爱的人是不会消失的,他们始终在那里 。日后天一在北大荒的苦难历程中,玉梅的形象无数次浮现在他身边,对他说出四川夏夜的那句“还不晚嘛,我们再做些什么”,引领他不致迷失。

希波克拉底曾说:“生命苦短,艺术永恒。”在北大荒极端残酷的自然环境中,流放的人们接受它对生命韧性的考验。可也正是这样艰难的处境,更加彰显出艺术的珍贵。虽然肉身受着恶劣生存环境的蹂躏,人们仍组织了赏乐和读书的“俱乐部”;天一和浩郎也在政策宽松的时候进行诗歌和绘画创作,记录自己在这广袤土地上的遭遇。真正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在生存的困顿、苦难中更深切地懂得了艺术对人的精神抚慰,并以更丰富的人生经历向更高境界求索。

《天一言》中体现了许多作者对道家的理解,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循环与再生”。作者在第一部分末尾,就借F教授的口表达了他对“循环与再生”的看法:河流蒸发出去,凝结成云,云再降成雨,回过头来滋养河流,以此完成生命的循环 。天一离开中国,又回到中国;离开玉梅、浩郎,又将他们永远地留在了心中。天一在动荡生活中最终确定的就是“尽管有这样多的变故,真正的生活仍然完好无损,到了一切的今天,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回归母国文化不仅是个体价值的还原,也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生活必将再生,只是需要等待。

人生只有经历过困顿,才更加坚韧;就像只有承受了苦难的文化,才更加深刻。天一遭受了巨大的劫难,完成了艺术和自我的超越;中华文化千百年来虽历经变故,但却屹立不倒,传承至今。程抱一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初达法国的他一定也像天一一样饱受了语言不通之苦,在流浪的人潮里感受不到温情。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中法之间的文化桥梁,最终,他通过让母语成为“忠实却又谨慎”的对话者的方式,领会了诗的灵感,找到了语言表达的诸多可能。

四、结语

作品总是通过天一连续不断的提问来引领读者去寻找“人本身是什么”的答案。“我”还能逃得了命运的摆布吗?人生为什么苦呢?罪恶莫非就藏在美的核心里?不可忍受的痛苦,就该屈服于它的勒索吗?这些对人生根本的拷问,是作品对人性的探索,也是天一寻找之路的原动力。是它让天一从被动流浪转向主动寻找,为之即便经历痛苦,也不停止脚步。

①② 程抱一:《天一言·前言》,杨年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第1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 程抱一:《天一言》,杨年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第70页,第147页,第117页,第201页,第202页,第214页,第139页,第3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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