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理论视野下《长生殿》中李杨爱情的再思考

⊙杨春娇［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103］

“社会角色是与个体的某种社会地位和身份相对应的一套规范和行为模式”。它是对具备特定身份的人的期望，是构成一个群体或社会组织的根基。每个角色都代表着一套与行为相关的社会规范，这些规范决定了个人在社会中必须承担的责任和行为。《长生殿》是以爱情为主线，以政治斗争、民族矛盾为副线，把作者要塑造的各种人物形象呈现在观众眼前。《长生殿》中李隆基和杨玉环是故事的社会主角，是唐王朝中重要的人物，也是唐朝由极盛转向衰落的重要影响人物。在这样的动乱中，社会角色扮演的影响显得格外重要，处于其中的爱情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时局的影响。

一、社会发展与社会角色

人是社会的主体，是社会的创造者。社会是由人组成的，只有以一定数量和一定质量为基础并按一定方式组织起来的人群，才能成为社会的主体和社会的创造者。在这其中，角色是个人与社会的联结点，社会的构成主要由群体和角色将个人和社会联系起来。社会角色是最常见、最活跃的中介，正是众多不断发展的社会角色演着一幕幕绚丽多彩的社会剧。

（一）角色期望源自社会需求

角色期望是社会需求与角色行为之间的桥梁，是角色扮演者的动力。角色期望不是行为的简单组合，而是感知、态度、情绪等因素的复杂综合，它是由社会需求的规范与标准要求角色扮演者的行为。一个人的角色是否与他的地位和身份相对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能力满足他所扮演角色的期望。对角色的期望有时是明确和严格的，有时是模糊和广泛的。

唐明皇的角色期望十分明确，规格严谨，他一出场就是“端冕中天，垂衣南面”，是为太平盛世。由于当时的社会需求，臣民对唐明皇的角色期望是维持政权统治。唐明皇的角色期望牵涉全朝官员及百姓，角色期望对角色行为有重大影响，它使角色扮演者按照社会需求和人们的期望去行动。开元年间，唐玄宗励精图治，形成了天宝初年繁荣的社会局面。但是后期唐明皇耽于享乐不睬朝政，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任由官吏欺上瞒下，百姓民不聊生，最后导致整个王朝差点毁于一旦。 此外，当社会需求不同时，角色期望也有所变化，可能会导致扮演同一角色的人在行为上产生差异，这会使某些个体在扮演角色时迷失方向。角色的期望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会随着社会的需求发展而发生改变。《长生殿》前半部对唐明皇的角色期望是维持政权统治、维持唐王朝的盛世；但进行到后半部分，由于李隆基沉迷于杨玉环的美色，深深陷入爱情生活，导致荒政，其角色期待在马嵬坡上变为处死杨国忠、处死杨玉环，以恢复前期的角色期待——维持政权统治、恢复唐王朝的盛世。

（二）角色认知决定角色行为

在社会组织的活动中，不同的社会角色扮演者不断地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对行为和自我的认识总是建立在对他人行为和地位的认识基础上，因为角色的行为总是建立在另一个相应角色行为的基础上。角色认知对个体角色扮演具有指导和调整作用，社会中的角色扮演者根据角色期望和自己对角色的认知进行一系列的角色行为，从而产生社会行为。

《长生殿》中李杨的爱情故事，从杨玉环那场声势浩大的封妃大典开始,“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风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两人的关系确定。李隆基设宴，对杨玉环的三姐心生爱意，眉目传情，但是杨玉环心生嫉妒，最后导致宴席不欢而散。李隆基因杨玉环吃醋，愤怒之下，将其遣送娘家。从中，可以看出杨玉环对自身角色没有清晰的认识，自古帝王多风流，杨玉环因唐明皇对他人产生爱意而吃醋，影响整个宴席不欢而散，是不明智的角色行为结果。杨玉环在扮演贵妃这一角色时，既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要知道李隆基的身份和地位，但很明显由于角色认知影响杨玉环最后的角色行为结果。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边长安城里歌舞升平，唐明皇还沉浸在声色犬马和纵欲享乐时，安禄山那边却开始招兵买马，乘虚而入，野心勃勃准备灭了大唐。唐明皇身为最高统治者，经历了几十年的安逸，面对安禄山的突然造反，竟然不知如何应对。再加上臣民对朝廷早已不满，所以很多城门都不攻自破，正因为唐明皇身为一国之君，对自身扮演角色的职责不明确、不自知，面对安禄山的突然造反，唐明皇角色认知并没有调整，造成的角色行为结果是落荒而逃。这说明唐明皇对扮演角色的职责范围，没有正确的角色认知能力。享乐不是唐明皇所扮演角色的主要行为，治国理政才是正确的角色认识，维持唐朝盛世才是正确的角色行为。

（三）角色扮演影响社会发展

在角色扮演过程中，角色扮演者会面临不同的角色冲突。当角色被定义后，它必须在社会交往和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角色扮演是对所扮演的角色进行实验、发展和完善的过程。角色行为发生的时刻，也是个体实际角色执行分配给他的任务，将理性角色的职责、任务和要求转化为感性的时刻。

唐明皇是封建社会等级制度的权力顶峰，从最开始就凭一纸圣旨得到了玉环，而并非如平常儿女一样爱情两厢情愿却千难万阻。李隆基在享有爱情时具有极度的特权，同时也应履行角色扮演者应尽的社会责任。李隆基有着至高无上的角色权力而忘记自身的社会责任，这对社会产生了的巨大影响，因此他们的结合引发了一系列的政治后果。

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杨玉环是与政治绝缘的，她似乎只是在争风吃醋，在争取爱情。但她的丈夫是皇帝，哥哥是丞相，因此，杨玉环在宫廷中具有特殊的角色。杨玉环得宠，杨氏一族因为她的“得宠”受益无穷。第三出《贿权》中便写道：“荣夸帝里，恩连戚畹，兄妹都承天眷。中书独坐揽朝权，看炙手威风赫烜。”首先是哥哥杨国忠，一出场就得到了皇上的重用，但是，好景不长，他的地位被安禄山替代，安禄山特别会讨李隆基的欢心，此时的杨国忠心生嫉妒，于是向皇上揭发了安禄山的各种罪行，令其发配边疆，此行为为后唐王朝埋下了祸根。杨玉环极度恩宠构成的后果是皇上不问政事、杨氏权倾朝野、藩镇肆意扩充，于是安史之乱爆发了，她那似乎与政治无关的爱情一下子被推到水深火热的政治风暴中。事实上，杨玉环的角色扮演义务并没有实现，作为贵妃，理应是辅助明皇治理政事，而杨玉环却跟平常百姓家的妻子一样，争风吃醋，嫉妒他人，在唐明皇身边只顾享乐，而导致后期的政治悲剧。

二、政治背景下的爱情悲剧

在安史之乱的背景下，唐明皇在政治上是昏聩糊涂的，他的私生活多情温柔，越沉迷于个人情感就越昏庸。他为了爱情导致政治上的失败，为了政治又失去爱情。因此，李杨的爱情悲剧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是追求爱情至高、至纯、至美的理想目标的必然结果。《献发》中便有暗示，“想春游春 , 从晓和昏 ,岂知有断雨残云”，“断雨残云”象征着爱情未能延续，感情中断。

站在爱情角度下，两人定情时，反复咏唱“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表现出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非常坚贞。李隆基是个有情有义爱妻、宠妻的痴情男子，杨玉环是个勇敢追求爱情的有现代思想的古代女性形象。长生殿前有多欢洽，马嵬坡下就有多愁煞，死前她说“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杨贵妃坚决要为国而死，为爱而死，以此保全唐明皇的江山。为了大唐社稷，为了唐明皇，众军哗变时贵妃心中想的全是心爱之人。将死之际，她嘱托高力士今后小心侍奉明皇，为了社稷而死，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戏曲的最后，唐明皇与杨玉环天宫相会，怕是洪昇唯一能为这对有情人做的了。但是身在帝王家的李杨，其身份注定了故事走向悲剧。

但是，从政治角度出发，李、杨的爱情悲剧是既定的。作品描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丰富而复杂，人物命运烙印上时代的悲剧色彩。李隆基作为皇帝，却性格懦弱，放任国事不管，沉湎于声色。国事衰落，而他却为了满足杨贵妃的嗜好，命令从几千里外快马传送新鲜的荔枝。玉环喜爱荔枝，唐明皇舍不得贵妃在道路中颠簸，便命令四川和海南的臣子每年都要进贡最上等的荔枝，为了保持荔枝新鲜，这一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马，践踏了多少庄稼和百姓，老百姓怨声载道，对杨玉环恨之入骨，再加上安禄山的突然造反，最终导致安史之乱。明皇的一世英名也因钟爱美人而付之东流，杨玉环死了，国家衰败了，百姓也十分凄苦，人人都是受害者。李杨的爱情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显现出悲剧的色彩。

三、李杨的角色失调

无论是从爱情角度还是政治角度观照《长生殿》，李隆基和杨玉环的角色无疑是整个故事发展中的主要推动者，李杨角色的扮演对故事的发展起到关键性的作用。站在角色理论视角下，人们对社会角色的扮演历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正像社会的运转常会发生不协调因素一样，在社会角色的扮演中也常会产生矛盾，遇到障碍，甚至失败，这就是角色的失调。李隆基和杨玉环就是典型的角色扮演失调，从而导致这一爱情悲剧的发生。

（一）角色冲突

“角色冲突是指一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承担多重角色和单一责任，在角色之间或角色内部发生矛盾和利益冲突，导致内部的心理冲突，称为角色冲突”。

在《长生殿》第二十二出《密誓》中描写李杨二人的宣誓，此时的李隆基是彻彻底底地深爱上了杨玉环，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帝妃，而是夫妻。唐明皇虽然是九五至尊，同时也是一位丈夫；杨玉环虽然身为贵妃，同时她也是一位妻子。在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皇家爱情中，角色冲突被归为一个终极的体现，当具有现代女性思想的杨玉环与封建制度顶峰的李隆基相遇时，悲剧就不可避免了。李杨两人相互钟情，享受爱情带来的愉悦，并不断地利用自己的特权追求穷奢极欲的生活，而这些爱情体现最后竟酿成国难，没有逃脱历史的拷问，于此，我们看到了爱情在历史和政治面前无力的地位。李隆基与杨玉环所承担的多种角色同时对他们提出了角色要求，使他们难以胜任角色要求时产生冲突，同时，在单一角色内部产生冲突。这种情况常见于一个人在面临两种尖锐对立的矛盾选择时所处的境况，“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引起的心理冲突，就是一种单一角色内冲突。

（二）角色中断

角色中断是指由于主观或客观的原因，处于某一角色地位的人不能将该角色扮演到底而出现的中途间断的现象。角色中断的发生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个体在扮演后一种角色之前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另一方面是因为前一种角色与后一种角色之间存在着直接的矛盾，所要求的行为不具一致性引起的。

洪昇对两个主人公的角色中断描写得也很得当。李隆基毕竟是开元盛世的明君，因为对杨玉环的爱引起后期的角色中断，从而导致角色扮演的失败，但是在失败后尚有所悔悟，洪昇对他晚年昏庸误国流露了一种惋惜之感。《弹词》中写道“驰了朝纲，占了情场，百支支写不了风流账”，情场上美满得意但朝纲上松弛无度了，这就是一个王朝和一段情感的最终无奈。前期的杨玉环是对自身贵妃角色认知清晰的，但因为爱情的妒忌、占有等，使杨玉环后期的角色中断，但作者在写她时冲破了女人即祸水的传统观念，没有把罪责完全推给她，但也没有完全为她开脱。

（三）角色失败

角色扮演的失败，是指由于种种原因，角色扮演不能顺利进行到最后，必须中途中断；或者，虽然他们没有退出自己的角色，但他们已经很难解决所面临的困境。角色失败是最严重的角色失调现象，角色失败现象虽然只是少数，但对个人和社会的负面影响却是极其严重的。角色失败的后果有两种：一是个体必须放弃他所扮演的角色，二是尽管个体仍然处于某种角色的位置，但他的表现在实践中被证明是失败的。

关于李隆基，他是剧中的男主角，他上场就表示他倦于政事，一心只追求安乐。从开篇即可看出李隆基角色的失败，因为杨玉环的出现导致李隆基所扮演的角色不能顺利进行到底，虽然他还是唐明皇，但是对于政治统治已经困难重重，宁愿与杨玉环在一起。角色失败间接使唐明皇变成了倦于政事的“昏君”。

关于杨玉环，她是剧中的女主角。杨玉环对爱的执着是剧中最动人的地方，杨玉环对自身角色认识不清表现在她身为贵妃不该要求李隆基只爱她，本应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但是为了争宠，杨玉环角色行为表现同民间女性特性无异，可见身为帝妃所扮演的角色是失败的。

四、《长生殿》与洪昇的爱情观

洪昇在《长生殿》中重点表达了对杨玉环与唐玄宗两人爱情的歌颂与赞扬，突破了封建社会中的爱情观念限制，具有强烈的反抗意味，是对现代精神的爱情观念与婚姻观念的呈现。本书以有情人终成眷属来结尾，似乎是对这段令人扼腕叹息爱情的最好安慰，也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愿望。作者对李杨的爱情思考超出常人，作者在思考爱情的长度，追求的是永远，也即世世代代为夫妻。

在我们现代人眼里，他们的爱情是不被认可的。从此，唐玄宗沉迷于歌舞升平中，渐渐无心于早朝，荒废朝政，以致引发后来的安史之乱，虽然并未造成唐朝的直接灭亡，但也为盛世的衰败埋下了祸根，所以人们都咒骂杨玉环是第二个苏妲己，祸国殃民，红颜祸水也成为历代君王逃避亡国责任最大借口。

但洪昇笔下的杨玉环是个以情为重的女子，她深爱着李隆基，甚至已经到了痴迷的状态。她希望自己一心一意的爱也可以得到君主的专一。李隆基爱她吗？回答是肯定的，但李隆基的爱情有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他喜爱杨玉环，但初始他对爱情并不专一，时常移情别恋。当失去杨玉环后，作者描绘这样的景色“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可见李隆基的难过，在清冷的月色中，在雨夜的铃声中更显得凄切。作者所描绘的正是双向奔赴的爱情观。

五、结语

综上，《长生殿》中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悲剧是必然的。由于当时的唐王朝，是世界公认的中国最强盛的时代之一，如此强盛的朝代于唐明皇在位时濒临崩溃，站在社会角色理论视野下，唐明皇和杨玉环角色扮演失败是其中很大的一个影响因素，是导致唐朝衰败的间接原因。洪昇的价值观念虽与传统观念还有些联系，但是已从根本上走出了旧文化旧观念的范围，他以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历程，向世人展现爱情至上的思想。此外，《长生殿》在中国古代戏剧中具有极特殊的表现，是戏剧中人的角色扮演由以政治为中心的现实主义转向了以“情”为中心的浪漫爱情主义。

① 奚丛清：《角色论：个人与社会的互动》，杭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⑩ 〔清〕 洪昇：《长生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第2页，第73页，第6页，第18页，第3页，第77页，第124页。

⑨ 丁水木、张绪山：《社会角色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