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徐 爽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6 章里这样定义悲剧:
陈中梅的中译文:
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语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别被用于剧的不同部分,它的模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
为什么观看悲剧会引发怜悯和恐惧?而且只能引发怜悯和恐惧两种情感吗?除了怜悯和恐惧,不会引发其他情感吗?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19 章写道:“思想包括一切必须通过话语产生的效果……情感的激发(如怜悯、恐惧、愤怒等)以及说明事物的重要或不重要。”《修辞学》第2 卷第1 章:“情感包括所有使人改变看法另作判断的情绪,伴之而来的是苦恼或快感,例如愤怒、怜悯、恐惧和诸如此类的情绪以及和这些情绪相反的情绪。”《尼各马可伦理学》第2 卷第5 章列举的情感包括:“欲望、怒气、恐惧、信心、妒忌、愉悦、爱、恨、愿望、嫉妒、怜悯,总之,伴随着快乐与痛苦的那些情感。”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有多种情感的,为什么涉及观看悲剧时就只强调两种情感?W.H.Fyfe、Lucas F.L 等学者认为悲剧在观众身上当然不会只引起这两种情感,亚里士多德只不过是择其要而述之,或者他认为这些情感不如怜悯和恐惧那么重要和强烈。还有学者认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悲剧所应唤起的情感只限于这两种。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里梳理了高乃依、莱辛、布切尔、拜沃特(Bywater)等学者对于怜悯和恐惧的内涵、怜悯和恐惧的关系的看法,他认为崇高感是悲剧感中最重要的成分,亚里士多德列举的悲剧情感大概不完全。高乃依认为在怜悯和恐惧之外应加上赞美,也许是正确的。
笔者认为欲探讨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确亚里士多德谈论的悲剧有两层含义:“第一层面,是从现实中存在的具体的悲剧中提炼出的悲剧概念,只要符合这个概念的艺术作品就是悲剧;第二层面,是完美的悲剧的特征,没有任何一部现实存在的悲剧符合或完全符合这种特征,但是,它是所有悲剧需要努力追求的终极目标。”现实的悲剧和理想的悲剧分别对应现实的观众和理想的观众。古希腊观众观看剧场里上演的悲剧时自然而然地会产生怜悯、恐惧、愤怒等多种情感,但是作为亚里士多德概念中的、理想的悲剧应该唤起的是怜悯和恐惧,不包含其他的情感。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的第2 卷第8 章、第5章,分别给怜悯和恐惧下了定义。“怜悯的定义可以这样下:一种由于落在不应当受害的人身上的毁灭性的或引起痛苦的、想来很快就会落到自己身上或亲友身上的祸害所引起的痛苦的情绪”。“恐惧的定义可以这样下:一种由于想象有足以导致毁灭或痛苦的、迫在眉睫的祸害而引起的痛苦或不安的情绪”。笔者认为《修辞学》定义的怜悯和恐惧主要指的是现实世界中人的情感,是道德情感。而《诗学》中论述悲剧时提到的怜悯和恐惧,除了有道德情感的含义外,还包括理想中的情感,即审美情感。怜悯的对象是什么?是悲剧中的人物还是观众自身,还是全人类?恐惧的对象是什么?害怕剧中人物遭受不幸,还是恐惧自己可能遭受同样的或者类似的不幸?抑或是“压倒一切的命运的力量之前,我们那种自觉无力和渺小的感觉”?这些问题的出发点大都将怜悯和恐惧视为道德情感,如果从审美情感的角度来看,怜悯和恐惧的主体(观众)和客体(剧中人物或人类命运等)是融合在一起的,主体和客体的界限在意识中消失。例如我们在观看《俄狄浦斯王》时,我们怜悯的是俄狄浦斯,也是我们自己;让我们恐惧的不仅是俄狄浦斯遭遇的巨大不幸,还有现实生活中可能降临的不幸以及无法预知的未来。
为什么悲剧要唤起的、卡塔西斯的是怜悯和恐惧而不是其他情感?朱光潜认为怜悯和恐惧是悲剧的美学特征,悲剧感是崇高感的一种,它们都能激起恐惧,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奋鼓舞的力量。崇高感先激起恐惧然后是惊奇和赞美,与之不同的是,悲剧感唤起恐惧后,通过怜悯来缓和恐惧。朱光潜论述的重点在于恐惧,把悲剧感划入崇高感的一种也是因为二者都能激起恐惧。悲剧激起的是缓和的恐惧,恐惧才是悲剧的本质特征。
一些进化心理学家认为,恐惧是人类最古老的情绪,恐惧让人类选择集体生活,进而形成社会团体、城邦、国家。对死亡、未知的恐惧导致宗教的出现,克尔凯郭尔认为信仰的本质就是恐惧与战栗。“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蒙田说:“在这个世界上,恐惧是我最为害怕的一件事情。”尼采发出“上帝死了”的呐喊之后,恐惧披上了虚无主义的外衣,成为现代文明挥之不去的阴影。“寓于畏中的全部内容都可以从形式上列出来:生畏作为现身情态是在世的一种方式;畏之所畏者是被抛的在世;畏之所为而畏者是能在世,据此,畏的整个现象就把此在显示为实际生存在世的存在。”海德格尔将有具体对象的恐惧称为“怕”,现象学意义上的恐惧称为“畏”,从而赋予恐惧以存在论上的地位。萨特认为我们内心中之所以会对存在充满恐惧,原因是人们害怕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没有意义的。
恐惧不仅是一种情绪,伴随着痛苦的消极情绪,而且是社会、宗教的原点和存在论上的重要概念。在政治学上,恐惧被视为一种积极资源,霍布斯在《论公民》中写道:“如果把恐惧从人们那里去除的话,他们出于本性就会贪婪地涌向支配而不是联合。那些最伟大、最持久的社会并不是出自于人们所持有的一种相互的、持久的善意,而是出自他们对彼此的恐惧。”在霍布斯看来,恐惧是创立国家的基础。面对史无前例的经济大萧条,美国总统罗斯福在就职演讲中说:“我们唯一恐惧的事情就是恐惧本身”,鼓舞了成千上万的民众。
集体层面的恐惧,即公共恐惧唤醒集体意识,增强集体认同感。古希腊氏族社会时期是神话统治的世界,人的命运由众神的意志所决定,对神的恐惧让人们团结起来,选择集体生活。公元前594 年梭伦(Solon,前638—559)推行民主改革以后,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时代,古希腊的氏族制度完全解体,城邦制度全面建成,个人的力量逐渐强大导致个体和集体的联系不像以前那么紧密了。城邦制度、公民意识、法律和道德等固然是维系集体的重要因素,但是这些都不如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恐惧来得那么强烈。神话最早带来了集体恐惧,现在这个任务由悲剧来承担。观看悲剧是集体体验,悲剧带来的集体层面的恐惧让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命运的不可捉摸,个体的渺小,为了更好地生存,为了幸福,人类必须团结起来,用集体的力量去面对无法预测的未来。
集体层面的恐惧是一种积极资源,促进政治共同体的建立。雅典每年都会上演三十余出悲剧,剧场可容纳上万人,几乎每位公民每年至少有一次观看悲剧演出的机会,对于贫困的公民,政府还会给予一定的观剧补贴。在政府的支持下,公众观看戏剧演出的热情很高。观看戏剧演出不仅是大众娱乐活动,更是国家层面的集体文化活动。在娱乐、教育、审美、道德功能之外,戏剧的政治功能不容忽视。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多次提到恐惧,例如:“臣民们起来反对他们的君主,往往有三个缘由:不公正、恐惧与蔑视。”“同样,恐惧也可以生事,因为它是引发事端的诸种缘由之一。它在君主政体中的作用正同它在一般政体中的作用一样。”“因为只要人们觉得他们的统治者信奉神灵并且对诸神虔诚恭敬,他们对蒙受非法待遇的担心或恐惧就会减轻不少,从而也就较少图谋反叛,因为在他们看来诸神会为僭主助威”。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恐惧是民众为了免遭迫害,从而“先下手为强”图谋反叛的重要原因。但是对于两种相反品质的一种品质,我们可以或者从与它相反的品质来了解它。面对集体恐惧,人们会树立相对立的价值观念。恐惧战争促进人们追求和平,恐惧非法待遇促进人们追求公平正义,恐惧专制促进人们追求民主和法制。
集体层面的恐惧激活集体无意识,凝结成集体记忆,每一次悲剧演出都是一次集体经验。作为人类最古老的情绪,恐惧和集体无意识有着天然的联结。从原始巫术到祭祀仪式再到古希腊悲剧,从宗教、实用功能到审美娱乐功能,集体无意识被深深地埋藏在人类的潜意识层中。现如今,戏剧的形式更加多样化,如何激活集体无意识,拨动全体观众的心弦是一部戏剧成败的关键。与其回顾人类所经历的有意味的事件,不如从集体层面的恐惧出发营造戏剧情境,后者更能有效地激活集体无意识,这就是悲剧何以震撼人心、流传千古的重要原因之一。
①②⑥〔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63页,第140页,第225页。
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2页。
④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3页。
⑤ 梁鹏:《亚里士多德悲剧概念研究——以〈诗学〉古希腊文文本为中心》,中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251页。
⑦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21页。
⑧ 〔英〕霍布斯:《论公民》,应星、冯克利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
⑨⑩ 苗力田主编,崔延强译:《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五卷)《政治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页,第1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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