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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悲思”诗境下的“时空之辩”

时间:2024-05-20

⊙陈 群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一、“悲”之入手

谈起后主之词,王国维先生曾在《人间词话》中评道:“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诚如王国维先生所言,读后主之词,即使是在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诗词中那种无法言说的悲恸与哀思。尤其是这首《虞美人》,全词字字皆是血,怎一个悲字了得?下面,就让我们从这个“悲”字入手,去探寻“悲思”诗境下的“时空之辩”。

先来看“春花秋月何时了”,这一句作者首先使用了“春花”与“秋月”这两个常见的自然意象,如果我们把这两个组合的意象拆开来看的话,不难看出这里面似乎蕴含了时间与空间两个概念。“春”与“秋”是时间名词,而“花”与“月”则是空间名词。“春”,一年之计在于春,可以说春是一切事物生之过程。“春花”,释为在春天开放的花,既然是在春天绽放的,那么必定是鲜艳的、富有生命力的。因此,“春花”一词也可以隐喻为一个人的青春年少时,而这不正如年轻时期的李煜吗?“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可见他从小就过着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身为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他醉心于诗词、音乐,无意于皇位,因此他对于其他有志于称帝的众皇子来说也无法构成任何威胁。所以,前期的他可以安心地充当一个皇族公子的角色,既不用为自己的生活而发愁,又不必为国家的大事而担忧,只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段时光可以说是李煜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但这般美好的生活会长久地持续下去吗?显然并不会。如果说“春”字喻为朝气蓬勃的青春年少时,那么“秋”字则带给人一种年华逝去、老气横秋之感。“秋”字通常会让我们联想到萧寂、凄凉之意,而关于伤秋、悲秋的诗句,古往今来也不计其数。譬如杜甫的“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诗人直接运用“悲秋”一词,以慨叹自己多年漂泊在外、孤苦无依的悲恸与哀思。又如徐再思的“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诗人将“秋”与“梧叶”“芭蕉”等象征悲、愁类意象的词并用,以此渲染了一种无可奈伤的感伤情绪。可见,“秋”字在诗人笔下是与悲、愁类情感紧密相连的。词中出现了“春花”“秋月”这两个意向,但读者在这里不禁要思考,作者为什么不说是“明月”“圆月”抑或者其他所表示月亮的词语,而说“秋月”呢?很明显,相对于“圆月”“明月”来说,“秋月”更贴近于作者的心境以及人生状态。如果把“春花”看作早年时期的李煜,那么“秋月”则更像是在经历了一番艰难痛苦之后的中晚年时期的李煜。

“春花”“秋月”从表面上看是指岁月的更迭,但如果我们透过这一表象追究其背后意旨的话,则不难发现这正是后主整个人生的变化过程,由“春”到“秋”——由“乐”到“悲”。正因为如此,作者才会发出“何时了”这样的疑问。我们设想一下,假如有一位一直生活在社会上层的人士,他从未经历过如后主那般波澜起伏的人生,试问,他会发出“何时了”这般疑问吗?又或者,一个人多年来一直处于社会的底层,每天为自己的生活而拼命努力地工作,对于已经适应这种生活状态而麻木的他来说貌似也不会追问如此这般的生活“何时能了”。而后主显然不属于上述两类人,经历了国破家亡之后的他,生活是充满辛酸与痛苦的,人生是充满悲剧性的,这样的他如何能够笑对人生呢?如果我们把李煜的这段人生经历看作是一部小说或是一首长篇叙事诗,并对其中的情节、人物进行分析的话,很明显,我们可以说这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而这部小说或是叙事诗本身也不失为是一部具有悲剧色彩的作品。亚里士多德曾在《诗学》中提出了悲剧情节的三要素:“突转”“发现”和“苦难”,而这其中两点与李煜的人生经历不谋而合。诗人从一国之君变成了人人弃之的阶下囚,这不正是诗人人生的一个突转吗?诗人在成为亡国之君后,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饱受着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折磨,这不正是人生的一段苦难经历吗?读者通过阅读诗人之“诗”,认识到作品之外的诗人,并结合其人生经历,再阅读其“诗”,来感受诗人之“思”、之“痛”、之“悲”,从而使读者在阅读完作品之后产生一种“怜悯”与“恐惧”的心理。我们同情、怜悯李后主的人生遭遇,同时,从他的这段痛苦的人生经历中,我们不难体会人生的世事无常,连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尚且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枷锁,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普通的人类呢?因此,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一种对于未知的生存的恐惧感。

再来分析这首词,将“春花”与“秋月”两种意象组合并置以喻诗人的人生经历。从时间维度上看,“春”与“秋”蕴含着时间的更替,而“花”与“月”这两类作为空间性的物质载体仅从它们本身来看又各自在自己所属的时空坐标系上存在着。但诗人在这里将象征着时间的名词“春”“秋”与表示空间形象的名词“花”“月”联系起来使之产生了一种时空关系。刘若愚先生曾在《中国诗歌中的时间、空间和自我》一文中提到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这种时空关系,在他看来:“一当我们说到时间的‘观念’,我们就已经在使用空间的比喻了。每一种时间观念都倾向于和一定类型的空间形象相关联。”如果用刘若愚的这段话来理解这句诗的话,我们不难发现,在这里诗人将“春”“秋”这类具有时间概念的名词与“花”“月”这类空间名词组合构成了“春之花”与“秋之月”,而“花”与“月”这两类作为空间性物质载体的名词其自身又在从“春”至“秋”这条时间之流中遇合,从而产生了时与空的交替。因此,诗人从“春花”与“秋月”这两类蕴含着“时”与“空”概念的意象出发,以“悲”字为整首词的主旋律,在“时”与“空”的交错辉映中奏出了一曲令人感伤的亡国之音。而“亡国之音哀以思”,因此,诗人在对往事进行回忆、追思下道出了“往事知多少”。“往事”即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诗人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进行回忆与深思,显然,这种“思”已经脱离了“春”“秋”之类的“物理时间”范畴,转而进入了人物心灵深处的“心理时间”范畴了。

二、“思”之深切

既然说作者之“思”,那么作者所思的究竟是什么呢?前面提过,作者在追问自己这段痛苦的人生何时能了时进一步提出了“往事知多少”。一个“往”字可以看出作者“思”的方向。它既不是指诗人所处的现在,也不是指诗人即将面临的未来,而是指涉诗人所经历过的过去。“往事”,说明了作者所思的对象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对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追思,很明显是属于诗人精神上的思索,而在这种“思”之下,其实是诗人对自己过往经历的一种重拾。“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小楼昨夜又东风”直接翻译为:昨夜,小楼上又吹来了春风。这里我们抓住几个关键词“小楼”“昨夜”“东风”。春风吹向小楼,这个“小楼”是现在的“小楼”吗?是诗人此刻面对的“小楼”吗?是,但又并不完全是。“小楼昨夜又东风”,诗人此刻面临的小楼,如果相对于处于现在这一时刻的诗人来说的话,那么它即是属于此刻诗人正面临的小楼,因为它存在于诗人置身所处的这一时空之中,但被春风吹拂过的小楼却是“昨夜的小楼”,它属于过去。在这里,诗人想要追忆的显然并不是此刻诗人面临的小楼。那么“小楼昨夜”则可以理解为“昨夜小楼”,也就是被春风吹过的属于“昨夜的小楼”。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故国”与“小楼”形成了一组对应的关系。既然是“故国”,那么它必定存在于昨夜之前,所以“故国”相对于“小楼”来说是属于过去的。前文提到被春风吹过的“小楼”相对于诗人来说是属于过去,那么相对于小楼来说属于过去的故国,对于诗人来说则是属于过去的过去。明月当空,诗人是不堪回首故国的,这里的“明月”是属于现在的,因为它处于诗人所处的现在这一时空中,并且诗人是在这轮明月之下展开的追思。“故国”,它属于过去的过去。对于故国,诗人是不堪回首的,但不堪回首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再回首了呢?显然不是,对于那个曾给诗人带来过痛苦与快乐的故国岂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诗人不堪回首故国,因为回首会给他带来痛苦,但在他内心深处又禁不住去回首往日生活过的故国。这种不愿“思”却又禁不住地去“思”在诗人的意识深处相互摩擦、碰撞,从而构成了一种“错乱的”“形而上”的意识流的时间活动。“如今的明月”与“过去之过去的故国”在时间上形成了一组强烈的对照,从而产生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与个人所处于这一历史时空之中的无力感。

而当我们将“明月”“昨夜小楼”“故国”这三类空间意象放置于时间这一坐标轴上时则不难发现,三者分别代表着“现在”“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那么,处于不同时间维度上的三类空间意象之间又是如何产生联系的呢?在第二句中,诗人首先写道:“小楼昨夜又东风”,说明诗人是从“思”出发,先回忆思索了被春风吹过的“昨夜小楼”,如果把诗人身处的这一时刻视为现在并将这一时刻作为“时间零”,即在这一时刻时间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那么诗人的意识则是在这条时间坐标轴中以“时间零”作为起点跟随着自我的回忆、思索回到了过去,即刘若愚所说的“时间静止,自我向后移动”。接下来诗人又写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明月当空,诗人不堪回首故国。“明月”是处于诗人所处的现在这一时刻,也就是说,诗人的思绪又由过去回到了现在。即“时间静止,自我向前移动”(这里的“向前”是相对于前面已经提过的诗人已经回到了的过去而言,而非诗人身处的现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不堪回首”也并不是“不再回首”,诗人仍是禁不住去回首故国。“故国”,过去的过去,在这一时刻,诗人超越了过去,跟随着自己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的过去,即“时间静止,自我又一次向后移动”。“明月”“小楼”“故国”这三类本没有关系的空间意象在作者之“思”的“统摄”下,于时间上产生了一种顺承关系的同时,时与空也因被交错在一起而形成了“时空合一体”。

三、“时”与“空”之辩证观

宗白华先生曾在他的 《美学散步》 一书中提到,“我们的空间意识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线用道,不是希腊的立体雕像,也不是欧洲近代人的无尽空间,而是潆洄委曲,绸缪往复,遥望着一个目标的行程道!我们的宇宙是时间率领着空间,因而成就了节奏化的、音乐化了的时空合一体”。也就是说,在我国的古典诗歌中,时间是位居第一位的,时间统帅着空间。但在这首词里,我们不仅能读出时间的更迭以及从中所透射出的作者的时间意识,也能从中感受到诗人在其中所投射的空间意识。在这首词中,“时”与“空”是彼此交替着存在的,时间既无法脱离空间,空间也无法离开时间。因此,我们既不能简单地认为是“时间”率领着“空间”,也不能人云亦云地认为空间率领着时间。因为这首词中,我们所看到的是在时与空的相互交织中而产生了的一个“时空统一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雕花彩饰的栏杆和用玉石砌成的台阶应该犹在,但是红颜却早已消失不见了。这里的“雕栏”与“台阶”是从属于诗人过去生活着的那个时空中的空间事物。属于过去的“雕栏”与“台阶”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作为空间性的物质载体在时间之流中得以留存而被后人所遇见。难道说诗人想要表达的仅是“雕栏”“台阶”存在时间的长久吗?显然并不是。因为诗人紧接着便道出了“只是朱颜改”,“朱颜改”说明“红颜”已经改变了,不论是“红颜”“红颜知己”,抑或是“红尘往事”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凝固在了过去的某个时空之中,它只存在于过去,存在于诗人顷刻的记忆中。也就是说,“红颜”“知己”“往事”都必须通过诗人片刻间的记忆才得以重现,而在记忆的时间中,回忆的主体因为受到不同的记忆机制的影响,而呈现出一种紊乱的、无序的、破碎的存在。因此,诗人在回忆的时间中需要借助一定的空间载体,而“雕栏”与“台阶”这两个处于现在时空的意象则成为诗人在回忆过去的时间里两个最具代表性的载体。回忆的时间需要凭借空间的载体作为参照系来展开联想,而空间的物体也在时间无涯的长流中向人们迎面而来。

四、结语

在整首词的最后,诗人发问“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里诗人直接将个人的愁绪喻为一江的春水以哀叹“愁之深切”。正因为诗人的愁绪是如此深,因而也从侧面体现了诗人之“悲恸”。全词五十六个字,诗人通过这短短五十六个字将“时”与“空”相连,使之交织而构成了一个“时空统一体”,在这“时空统一体”中又寄存着诗人的“悲”与“思”,由此构成了诗人悲思诗韵下的“时空之辩”。

①陈鸿祥:《〈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页。

②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90页。

③④ 刘若愚撰:《中国诗歌中的时间、空间和自我》,莫砺锋译,《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第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⑤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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