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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李煜的避世思想

时间:2024-05-20

⊙张 坤[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南唐后主李煜,人生颇为坎坷,有着诸多变故,因此他的作品往往饱含血泪惆怅与消极避世思想。李煜的一生“不自由”,而遭遇的各种变故则使他抽离避世的思想时常出现,因此他诗词作品偶或流露出对隐逸的向往。“避世隐逸”是文学史上很早就出现的一个母题。《后汉书·逸民传》中论及隐逸有以下几种:“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已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亦云性分所至而已。”即隐逸者大多是天性爱好自由与清静,而他们选择归于隐逸也往往带有各种意图,隐逸其实是实现各种目的的一种途径。以此审视李煜一生,其不同人生阶段的隐逸思想背后亦有着不同的意图。

一、少年时期:躲避斗争,潜心文艺

李煜早期身处优良的知识环境与文学氛围中,但外界政治斗争极其激烈。他此时的隐逸是为独立于政治之外,脱离权力斗争圈,投身于文艺创作的世界。

李煜生而有异相,相貌出众,一目重瞳。“广颡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重瞳”即目中有双瞳子,在传说中是像舜帝、项羽一样的帝王之相。加之其出生不久,祖父便称帝建立南唐。他的大吉相貌与称帝之事被关联起来,因此自出生便受到极多关注。但福祸相依,这样的相貌受到了长兄弘冀的猜忌:“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于是少年时期的李煜有意识的避世独立,远离政治旋涡,转而走进古文典籍的世界。李煜在中主诸子中排行第六,是几乎没有即位可能的,因此他不必刻意修习治国之策,反而可以继续投身于艺术。此时南唐国力正值巅峰时期,社会稳定,文化高度发展,而且他的父亲中主李璟也是富有文采的文学家。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他养成了良好的文学素养:“后主幼而好古,为文有汉魏风。”也正因这种自幼的教育,他没有学会那种耽于权谋的帝王之术,反而培养出独立于世外的文人性情。

然而皇室内部斗争剧烈,在随后十余年中,李煜的四个哥哥相继夭亡而不明原因。太子弘冀与叔父李景遂爆发了争夺储位的斗争。弘冀太子鸩杀叔父李景遂,随后李弘冀暴毙而亡,死因不明。而此其间后周入侵南唐,南唐战事失利,失掉近半江山,更自此开始要向后周纳贡,南唐自此由盛转衰。目睹了这一切的李煜,面对内忧外患,深感权力斗争之酷烈。他那无意于皇位、追求文艺的本心只能通过隐逸避世来实现,于是他给自己取号钟隐,即钟山隐者,或钟于隐逸。他向往江上隐者渔樵之乐的自由:“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渔父词》),渔翁之形象在中国文化中素有代指隐者之意。这两首词借景抒情,表现了李煜追求本心、向往自由、避祸远居、隐逸遁世的思想,由此也可见他这一时期是为避免政治斗争而选择避世隐没。

二、为帝时期:逃避现实,追寻本心

李煜在为帝时期表现出的隐逸思想更加明显。帝王的身份与他内心对自由的追求、个人气质等产生极大的矛盾,加之各种政治变故、亲人离世,更使得他内心焦灼不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通过暂时的隐逸作为现实的出口,获得片刻内心安定。

一方面这一时期他内心充满对自由的向往。中主李璟病逝后,由于五个哥哥全部早逝,他因此即位。李煜也感到自己追求自由的天性不适合继承帝位:“先帝弃代,冢嫡不天,越升非次,诚非本心。”他认为自己成为南唐国主是因为先帝去世后,诸位兄长全都不存,自己无奈才越过长幼次序继承皇位,被迫接受帝位。这种性格和角色的不匹配,使他如在枷锁之中。这种困顿感受占据了他的整个为帝时光,因此在南唐国破,李煜被俘渡江时,这种情绪才终于爆发:“既至汴口,欲登礼普光寺。左右谏止,后主怒而大骂,曰:‘吾自少被汝辈禁制,都不自由。今日家国俱亡,尚如此耶?’”虽身处不适合自己的位置,但他对自由的向往一直存在,直到国破家亡之时,才敢无所顾忌地宣泄。由此可见后主一直有着追求自由的本心。

另一方面他试图逃离悲伤的生活,克制内心的烦乱。面对丧父之痛,他性情转为沉郁。三年之后,幼子夭折,妻子大周后亦随即去世。“仲宣因惊痫得疾,竟卒。追封岐王,谥怀献。时昭惠后已疾甚,闻仲宣夭,悲哀更遽,数日而绝。”李煜与妻子大周后琴瑟和谐,性格颇为相投,但妻子早逝,他自然悲痛更甚。一年后,他的母亲钟太后也因病去世。仅七年时间,多位近亲接连去世,这无疑是极痛苦的人生体验。此时南唐周围强国环伺,对外也是接连战败。对于这些烦扰,李煜一方面通过纸醉金迷的艳俗生活麻痹自我,写下了不少冶艳的词作;另一方面他又产生了避世抽离之意,正如在他的诗歌《九月十日偶书》中所称:“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想要离开现在的境地,却又无法摆脱,他的这种内心矛盾,使得他追求隐逸的目的转为“求静”“抑躁”。

这一时期他追求内心安静的归隐思想更甚,他在诗歌《病起题山舍壁》中写道:“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山中隐居小舍刚刚建成,他感觉病情因此有所好转,这里使他感到非常闲适。养病时期的装束是“杖藜巾褐”,“杖藜”“褐巾”是隐者常有的形象。“彭涓”指的是彭祖与涓子,避世求仙终得长寿的传说之人;“宗远”指高僧宗炳和慧远,两位皆是佛家世外高僧。他连续列举四位古时的隐者作为自己心中的理想对象。在末句直抒胸臆,谁愿意在这尘世中白白劳累、汲汲于功名呢?这无疑是在表露他希望借隐逸生活以使内心安定,暂时排解烦愁的愿望。

三、被俘时期:囚徒之悲,向往自由

自南唐亡国、后主被俘至后主暴卒共有五年。这段被俘时期是李煜文学创作的高峰期,这一时期的作品也最为人所称道。由于他的地位发生巨大转变,终日惶惶不安,所以作品中也有意回避各种与政治相关主题,转而表现出故国之思和对隐逸自由的向往。

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到最后亡国被俘,从未得到真正的自由。他一心“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巢父、许由、伯夷、叔齐,这些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隐者。他希望能像这些人一样逃离繁杂尘世,命运却把他推向了权力的最高峰。这种避世思想在他精神悲苦时时有显露,最后却只能通过作品隐约传达。被俘后李煜被封为“违命侯”,困居一隅。一方面他身为俘虏,时刻担心自身性命安危;另一方面他又处处受到限制不得自由。因此他这一时期的诗歌不再涉及政治及各种繁华,而开始转向对故国之思与对自由隐逸的向往。这一时期,李煜词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写泪、写愁、写梦等主题。写泪是为了抒发亡国之痛,写愁是为了体现囚徒不得自由之悲,而写梦则主要是用来幻想抽离避世,如“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望江南·闲梦远》)。他写梦的词中出现的往往是阔大而自由的意向,如芦花、飞絮、寒江、孤舟,这些常出现在隐逸诗词中的景物,也反映了李煜此时之避世心态是出于对自由的渴望。

在被俘后,他总结自己一生:“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山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开元乐》)一方面写自己心事重重,使得白发徒生,而回首过往,却觉得此生归处应当是一片青山。而后他描写雪后空山、野路无人的世外之所,以此来表现自己隐遁归去的愿望。“雪山”一词多见于佛教经典,代指佛教所谓的世外无人境地。后主以此作结,也可以看出其向往青山草野的心情与内心厌世避世的心境。

后主被俘后的作品满含血泪哀思,这一时期的作品也最为人所称道,此时作为囚徒再也不能追求本心,因而只能通过艺术创作抒发情感。钱锺书谈及艺术创作时引申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称:“在现实生活中不能满足欲望的人,死了心做退一步想,创造出文艺来,起一种代替品的功用,借幻想来过瘾。”李煜便是如此,他自身陷入困境,无法实现自己避世逃离的愿望,便借文学来抒发自己的内心,表现自己的内心向往。只有在文学艺术中,他才能感受到不曾有过的自由,才能回归本心之追寻。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出现避世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四、内在因素:本性使然,佛教影响

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困居皇城一隅,一生阅世不多,因此他保持着本性的率真自然,追求无拘束的自由生活。时人评价后主,称其:“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唯恐其闻。”认为后主天生有恻隐之心,又被佛教影响,所以内心慈悲仁善,有着像飞鸟游鱼一样自由的愿望。由此可见,后主这种仁善平和、志在山水的性格形成与两种因素有关。

一方面是向往自由的天性。后主天生的性格是内向式的,善良而懦弱。这种性格敏感而内省,所以他更能深刻地感受到自身细微的情绪,也能极其细致地观察生活,所以他会有更多对人生的感悟。但这种性格使得他在面对未来的坎坷磨难之时,常常生出退却抽离之意,但这种退却之意并不适合表露出来,所以只能通过艺术创作抒发。这在《秋莺》—诗中表现更为明显:“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尚独游。老舌百般倾耳听,深黄一点入烟流。栖迟背世同悲鲁,浏亮如笙碎在缑。莫更留连好归去,露华凄冷蓼花愁。”他以残莺自比,借此表达内心情感。前四句写秋莺不知秋天已经到来,依旧独自游荡在不适合自己的林中;颈联“栖迟背世”的意思是所在位置不适合自己,因此“同悲鲁”,在这里引用了《庄子》中的典故:鲁侯养了一只海鸟,为了养好这只鸟,鲁候想尽办法令这只鸟在笼子中过得舒适,但笼中之鸟自由天性无法实现,给囚笼再多的奢华装饰依旧无法使海鸟适应,最终海鸟很快死去。李煜在诗中用到这个典故,意在表达帝王生活不适合自己的本性,难以获得本性追求的自由。而下句用到“缑氏山”的典故,传说有人在此得道解脱成仙。残莺的叫声传到此处,也暗示着李煜自身避世希求解脱的意识。而尾联他对残莺说“莫更留连好归去”,更是对自我不要流连及时逃离的劝勉。

另一方面是佛教清静避世思想的影响。佛教也对李煜隐逸避世思想的形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李煜选择信仰佛教是因为两个因素:一是李煜自小生活在崇佛的环境中。他的祖父幼年久居佛寺,跟佛教关系密切,到了南唐中后期“及元宗、后主之世,好之遂笃”。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后主被佛教思想影响也是理所当然。事实上后主好佛更甚于乃父。在他在位时期,更是大建佛寺,度化僧人。单开元三年春,便建造了钟山道场永慕宫、钟山道场、静德寺等。到了后期,单是宫里的佛寺就有十多所。由此可以看出,李煜崇佛到了何等地步。二是后主命运多舛,虽生于锦绣堆中,却活得并不顺遂,也不自由。他的亲人不断离世,仅在十余年里自己的五个兄长、父母、发妻、幼子先后逝世,身边近亲几乎不存,这使得后主内心的悲痛只得借佛教寄托排解。到了后期,后主身为帝王面对飘摇江山、强敌时时来犯,南唐危如累卵,难以支持,内外交加的困境使得本就敏感孱弱的他更加惊恐。在这种情况下,他选择以佛教思想使内心暂时找回宁静。这两种情况叠加,使得后主笃信佛学,自称“平生喜耽佛学,其于世味澹如也”,并深受其影响。佛教思想渗透于李煜自身,尤其是佛教的避世抽离思想和“悲”“空”的生活态度,深深影响着他的思想观念。厌倦于尘世劳累的后主,给自己取号“莲峰居士”,“莲峰”常用来代指佛教适合修行的清静地;“居士”本意为在家带发修行的佛教徒,也可用以称呼隐逸的高士。他甚至曾居于佛寺,多日不临朝,以表示潜心清修,不为俗务打扰。可见佛教思想对他清静避世观念的影响之深。因此面对困难与威胁时,他会不自觉地产生逃避心态,这种逃避心态自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身的境遇,反而使他形成对自由生命的幻想,最后只能借文学作品抒发。

五、结语

李煜虽生于帝王家,而后更成为一国之君,但却一生“不自由”,这种“不自由”的感受因内心追求与社会角色的不匹配而形成。而他被俘后,更对自由充满向往。为了满足内心的追求,摆脱来自现实世界的压力,他只能幻想避世逃离,并通过作品抒发。通过对李煜一生各阶段的审视,可见他的避世思想时时存在。“避世”一方面是他躲避灾祸、追寻艺术、平静内心乃至从现实中逃避的手段,另一方面也是他实现本心、追求自由的途径。

①〔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三),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76页。

② 〔宋〕陆游:《南唐书》(卷三),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235页。

③〔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十七),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5页。

④ 〔宋〕陈彭年:《江南别录》,《五代史书汇编》(卷九),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5084页。

⑤ 〔宋〕史虚白:《钓矶立谈》,《五代史书汇编》(卷九),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4978页。

⑥ 〔宋〕龙衮:《江南野史》,《五代史书汇编》(卷九),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5161页。

⑦ 〔宋〕陆游:《南唐书》(卷十三),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页。

⑧ 钱锺书:《诗可以怨》,《文学评论》1980年第1期。

⑨ 〔宋〕徐铉:《大宋左千牛卫上将军追封吴王陇西公墓志铭》,《徐骑省集》(卷二十九),台北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2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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